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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该回家了,先生。”

      艾伦推了推眼镜框,接着擦起他的茶杯。

      奥利斯却坚决不肯离开前台。他堵在艾伦面前,抱臂直视他:“回答我的问题,不然谁也别想走。昨天晚上十二点,你在干什么?”

      艾伦低低地笑:“我不记得了呀。但我能肯定的是,并不像现在一样被一个明明没喝酒,却醉得厉害的侦探堵在店里。”

      他前倾着身子,好奇道:“谁委托你查这件事的?”

      “你是不懂绝对保密?”奥利斯道,“就现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有人从窗户看见了老头离开酒馆,而昨天早上却发现老头被人从背后来了致命的一刀,躺在酒馆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艾伦把茶杯擦得透亮,满意地抬起,上下打量,继而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你真的要我说实话?说了你该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肉眼可见地,奥利斯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他极轻地吸了口气,强作镇定:“……你说。”

      艾伦道:“十二点左右呢……”他把茶杯放回原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在流连花丛。”

      沉默了许久,奥利斯强压下给他一拳的冲动:“谁给你做不在场证明?”

      艾伦“啊”了一声,道:“好可惜,没有哎。”

      奥利斯道:“你一个人流连花丛?”

      艾伦道:“你不举报我的话,我不介意数字多一点。”

      冬夜已深,雪丝丝缕缕地飘,街上空无一人。店内仅剩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嘀咕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身旁还放着几个空酒瓶。

      “现在的情况对你不利,你最好配合我调查。”奥利斯道,“现在没到关门时间,而我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如果你甩手走人不顾客人,我可以告诉店主,明天你不用来了。”

      “我怕了你了。”艾伦懒懒散散地道,“你问吧。亲爱的上帝,我建议您坐下,我都站累——了,您不累吗。”

      奥利斯本想在那年轻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是店里唯一一把干净椅子了,但艾伦喊了声:“别坐那儿。你不会想凑近了听失恋语录。”

      醉酒的年轻人烦闷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搅拌着他的鸡窝。

      于是奥利斯坐在了艾伦拎起的木椅上。

      艾伦给他上了瓶低度数的果酒。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倒分不清谁审问谁了。

      奥里斯瞥了眼果酒,不知想到什么,别过了头,只道:“把前天晚上的事情从头讲一遍。”

      “我一直在前台。”艾伦很无奈,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十一点半时,看到位老熟人路过,出去打了声招呼。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此前店里有老头和一位女士,我回来时就剩老头了。”

      “老头烂醉如泥,我问他需不需要我送他回家时,他混杂了几种语言来骂我。我往外找,没找到巡警,也没半个路过的人了,就问他住哪。他指了对面的公寓,我一看,这么近,也就任他自己回去了。我目送他进的公寓,没想到今天上午就发现他死在店里。”

      老头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这不是明面的搏斗死亡,而是暗杀。

      奥里斯道:“除了你,还有谁有店里的钥匙?”

      艾伦从容地道:“先生,拥有店里钥匙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店门没有损坏的痕迹,如果有人抛尸在店内,那一定是有钥匙的人,所以我嫌疑最大。”

      奥里斯道:“你也很有自知之明。你确定你的钥匙没有丢失过?尤其是在你跟熟人搭话的那两分钟里。”

      艾伦慢悠悠道:“不可能。”

      奥利斯立刻紧盯他的眼睛:“为什么?”

      他发现艾伦罕见地没有正视他的目光,敏锐地感觉不同寻常。

      艾伦的目光悠悠转转,似乎在看昏暗灯光下的美人海报,又似乎停留在脚印明显少于平日的舞池。

      忽然,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艾伦道,“那就是我忘了锁门。那就不存在钥匙的问题了。”

      奥里斯道:“我可以合理地怀疑,你在转移话题。”

      艾伦道:“不用怀疑,我本来就是。先生,说到问而不答,或者说答非所问,我比起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奥里斯第一次有点藏不住尴尬与窘迫。

      多年前那场张牙舞爪的暴雪把整条街浸得模糊,嘶吼的狂风让他感觉回到了年幼时的西伯利亚。

      随父母移民后,奥利斯再也没见过能够将人淹没的,漫天的白色。

      英格兰的雪很沉默,这条街上的人也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认识任何人。这里的小孩儿觉着他说话奇怪,他也觉着别人奇怪。

      于是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了。

      在他把第五个前来挑衅的野孩子的脸打青时,有个不要命的拿起了小刀,隔着茫茫大雪,让他滚过来道歉。

      而此时,有个戴黑帽的少年从小巷子里走了出去,举起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了拿刀的野孩子。

      少年只说了一句:“我数到三,爱滚不滚。”

      那是枪口。

      所有人都这么想。

      而当野孩子逃之夭夭,少年取下了果酒瓶子上裹的黑布,将它随意往肩上一挂,道:“啧,一群半瞎。”

      他侧身道:“你家在哪?”

      奥里斯警惕地盯着他,咬着牙用古怪的口音道:“你好,我叫奥利斯。”

      少年一怔,又道:“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奥里斯机械地道:“我今年十一岁。”

      艾伦很快便把奥利斯从不怎么好的回忆里抽了回来。他用手支起下颚,一双碧蓝的眼睛此刻眯了起来,像百日里太阳晒得微醺的猫。很明显,他有点疲倦了,但仍然提醒道:“我们该继续讨论案件,不然就耽误我今晚的好事了。”

      事实上他没什么好事要做,由于近日过分地忙,他连参加派对认识两个女孩都抽不出空。

      奥里斯给自己斟满一杯果酒,一饮而尽。艾伦就看着,没吭声。

      奥利斯想讥讽一句“你能有什么好事”,也没问出口。二人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直到醉酒的年轻人猛地一拍桌子。

      “都……够了!”他一昂头,眼泪鼻涕齐下,“我他妈听你们叨叨了一晚上的杀人,关老子屁事!你们都知、知道吗,她不要我了,她就这么绝情……绝情啊!!”

      说完,他抱着最后一瓶酒痛哭起来,整张脸扭曲得变形。

      艾伦道:“先生,我们酒馆只负责卖点儿吃的喝的,不卖情人,就算您缺,我也不能替她。而且,我们要打烊了,您能不能……”

      “我不能!”年轻人叫起来,“去他妈的狗屁爱情,我告诉你们,永远不要以为读懂了女人心,女人心比中世纪教皇的口袋还深!”

      奥里斯冷冷道:“请你安静。”

      年轻人张了张嘴,还没再吐几句掏心掏肺的牢骚话,便话锋一转,嘟嘟囔囔道:“等等,我……我见过你,你凑近点。”

      不等奥里斯凑近,他就自己凑了过来。

      一身酒气熏得奥里斯直皱眉,不由起身道:“离我远点。”

      “你是,你是……”年轻人忽地鼓起了鱼眼睛,砰地放下酒瓶,狂拍奥里斯的肩膀,“我的天哪你是住我隔壁那个从西伯利亚来的小孩儿!绝了,绝了,我搬走后几百年没见着你人影啊!没想到会在这么悲惨的时刻见到你……这一杯敬我死去的爱情,”

      艾伦轻声道:“呵,还死去的爱情。”

      奥里斯的思绪线断了一下。

      刚搬来时,隔壁住着一对和善的夫妻,和他们的四个孩子。

      那家人腼腆内敛,寻常时候,跟他多是见面便点头示意,既不深交,也不刁难。他并未刻意去记,时隔多年,也就记不清邻居的相貌了。

      年轻人提醒道:“没记起来啊!也对啊,我没怎么跟你说过来,来来来,我出来,我给你指一指,当时我们就住在那边儿……那个谁,你打烊就打烊,我得老朋友叙旧去了。”

      酒鬼半醉不醒,将奥里斯拖拖拽拽往外走。

      雪重了,风有点急。艾伦看见奥里斯的深灰色的大衣裹进了风雪的一角。

      “二位慢走。”

      目送二人踏出酒馆大门,艾伦收起了奥里斯的剩下的果酒。

      倒掉可惜了,废物利用最好了。他想。

      他关上灯,摘下眼镜,又从抽屉里取出几样东西,紧接着,带着它们快步离开。

      艾伦扛冷。

      旁人看他清瘦,他是这里最耐得住野风的人了。

      寒冷都会臣服于冰原之上的狼。

      街道向东,正在举办一场彻夜不眠的派对,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街道向西,则是有了年代的公寓,如二十世纪初的历史遗迹堆砌在原地。

      最早的房屋,建于1917年,至今四十年了。

      艾伦祖母一辈该是感激老屋的,它带来了不同于莫斯科的和平,还有更温暖的空气。而轮到他时,他不愿呆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家中极力反对,他仍毅然离开,自力更生。

      没有比这里更偏僻,更不吸引人的地方了。艾伦从未见过报纸上的滚滚硝烟,离得更近的,是冰冷黑夜里悄无声息的杀戮。

      事实上,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事,他也只遇到过两次。但看多了小城镇外的巨浪,他不曾恐惧暗流。

      “那家伙,说他是邻居的孩子。”他兀自笑了,心想,“我就是他们中极少归家的长子,我不记得家中有那么个弟弟。”

      他向西走,与前方的二人保持着距离。

      艾伦的眼睛,始终落在年轻人的手上。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撒了谎,也明白他为什么撒谎。一切都要追溯昨天清晨。

      昨天清晨,警察封锁酒馆时,艾伦是一无所知的。他如往常一般从家中走出,发现酒馆前围堵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个个面色惊惧。

      这可稀奇。

      他随便挑了个人,正听他讲述发生了什么事时,他看到了奥里斯。

      奥里斯当时忙于一桩室内盗窃案,一袭长衣,疾步如飞。而当他从一名青年身旁经过时,艾伦看见青年的神色一滞。

      青年低声脱口而出:“看到了。”

      艾伦压低了帽子。

      之后,他以另一个身份,找到了许久未相见的奥里斯。

      回过神来,艾伦加快了脚步。抽屉里的东西派上了用场,现在他不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服务生,而是个舞会初归,醉得不省人事的颓废角色。

      他扣上了帽子,换上了不怎么稳重的衣裳,说是美人怀里混混终日的小青年也不为过。

      在雪夜里,没人会知道这是艾伦。

      他像一匹蛰伏的狼,迎着风雪接近了他的猎物。

      年轻人正滔滔不绝,讲述他的“童年回忆”。奥里斯似乎全无印象,又听到他描述的童年时代的自己确实与记忆相符,勉强听了下去。

      拐入小巷时,猎物开始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寒光之下,按耐已久的匕首出鞘!

      与其同时,两瓶果酒瞄准了它们的目标,各化为利器,向主人期待的地方猛地冲去。匕首暗淡落地,很快接受了雪的葬礼。

      年轻人也应声倒地。

      艾伦迅速上前,奥里斯已经动作娴熟地制住了他。

      二人无声地对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无论是匕首的谋杀,还是果酒瓶的反击。

      年轻人突然发力,试图握住不远处的匕首,艾伦用足尖轻轻一挑,匕首溜到了身后。

      奥里斯抬头,自下而上地望着艾伦,缓缓吐出一句道:“你演技也太差了。”

      艾伦不以为然:“是么?我以为,我已经成功糊弄了你一整晚。”

      在听到青年那句“看到了”后,艾伦便尾随了他一段路,一直跟着他来到西街,发现他站在路灯下,凝视一扇窗。

      那是奥里斯家,从三楼窗户往外看,整条街上发生的事都一清二楚。

      比如,在黑夜里,一个人将一个人拖拽到对街未锁门的酒馆。

      青年驻足片刻,迅速折返。艾伦不再跟随,而是迅速去找到了奥里斯——以委托人的身份。

      奥里斯道:“你乔装打扮,约我在光线昏暗的地方见面,还刻意抬高了声音,以为我会认不出来。但你擦拭杯子的动作,我再清楚不过。”他按住年轻人的手臂,让他脸挨着雪,“给我老实点。”

      年轻人奋力昂起脖子,看清了艾伦的脸,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又是你这狗东西,你跟我过不去,你是不是跟我过不去?!”

      十年前的风雪夜里,提刀的小孩瞬间与他重合了。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是哪位。我认识的人太多了,先生您排不上号。”艾伦说完,又转头调笑奥里斯,“不愧是我多年的上帝,一个动作都成了破绽。所以,侦探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我委托你调查我吗?”

      “最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奥里斯道,“你以为我会被这家伙谋杀?所以故意让我跟你呆在一起,对吧。”

      艾伦漫不经心道:“啊,没错。论起武力,”

      士别早已愈三日,谁更能耐,那不一定。奥里斯肃然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小孩,不需要保护。”

      艾伦道:“哎,我闲得慌,我多管闲事,行了吧。我现在可以去干点儿有趣的好事了,比如去东街混一混风光。”

      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警察的职务所在了。

      “……随便你。我送他去警局。”奥里斯没废话别的。

      他几次抬眼,欲言又止。艾伦没能看出来,只觉得这人一旦结束了审问环节,话就格外少,少得让气氛有些僵硬。

      艾伦“嗯”了一声,道:“那我走了。”

      他将手插进兜里,往回走。

      走着走着,艾伦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算半个同乡,算半个搭档,却连“老朋友”都谈不上。

      上一次莫名其妙做了搭档,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十八岁的奥里斯刚开始他的侦探生涯,而艾伦的酒馆遇到一个有点棘手的麻烦事。

      酒馆老板的多年仇人,放了一把火。

      那把火在燃起来之前,就被熄灭了。

      是凶手邻座的奥里斯发现他一直紧张地看时间,并来回打量作为服务生的艾伦,又在艾伦暂时离开时溜入后屋。

      奥里斯当场抓住了他。而艾伦是刻意离开来试探那人的,他赶来时恰好遇上奥里斯和那人的对峙,上去帮了几拳几腿就给人打趴下了。

      之后艾伦很简单地说了句“谢谢”,之后又陷入了常打照面、极少交谈的状态。

      他们是战争漩涡的边缘人物,明明得到了任何国家的人都奢望的和平,却在自苏联向英格兰的、压抑的风雪旅途里失去了名为“信任”的能力。

      他们走得太远了。

      连自己的位置都找不到,更别提另一个人了。

      所以谁也不会提起“友谊”,说一句“认识认识我”或者“交个朋友”。

      那两瓶低度数的果酒本不该成为搭档过的证明,而该成就共饮。搭档是偶然相遇的默契,共饮是相知相遇的悲喜。

      艾伦这样想。

      他没去东街,而是在风雪里走回了酒馆,锁上门,念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该买几朵讨年轻小姐喜欢的鲜花放在水瓶中,散发迷人的香气。走到公寓楼下,忽然,他感觉肩上多了些温度。

      他侧首看去,是奥里斯的大衣。

      他诧异地扬了扬眉。

      奥里斯生硬地道:“怎么,认识我你不该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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