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血剑》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2、筹码

　　陆晴萱定定地看着，看着洛宸的背影无声地湮进昏暗，一丝难言的压抑也随之涌上心头。不是因为洛宸话说一半断了下文，而是突然漫上心头的一种感觉：洛宸身上好似压着一个大包袱，一个谁也接不过去的包袱，可若要深究包袱里究竟有什么，却是洛宸自己也不甚明朗。
　　“姑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思忖间，柳毅笙的声音从身后缓缓地传来，已不似先前那般凶恶狠厉，却也冷不防截住了陆晴萱的思绪。陆晴萱转过身，柳毅笙居然在蓬鹗的搀扶下下了床，正颇有些发蒙地看着她。
　　陆晴萱突然觉得有些肝疼，偏生洛宸这个“罪魁祸首”还早早逃离了现场，没有办法，陆晴萱只得挑重点的同柳毅笙解释，尤其说到有关洛宸的，她都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引导。
　　谁叫柳毅笙是被绛锋阁囚禁的呢，洛宸无论参没参与，作为前任阁主在印象方面多少都会受影响。
　　经过一番解释，柳毅笙这才放松下来，陆晴萱嘱咐蓬鹗几个人好生照料他，并给他留下一个善意得体的微笑后，也转身朝门外的昏暗里走去。
　　“陆姑娘？”
　　“我不走，找你们洛大人去。”
　　蓬鹗：“……”

　　客房外一片昏暗，只有楼梯拐角或道路崎岖处悬挂了几盏篾竹灯笼，以供起夜之人照明。
　　陆晴萱先是站在二楼向下望了一圈，不曾看见洛宸的身影，不由得心生了些许落寞。她绕到楼梯口，举步下了台阶，沿着蔑竹灯笼照出的那条荧黄，轻手轻脚地朝客栈的后园走去。
　　说是客栈，其规模之盛却已算得大半个酒楼。陆晴萱是念着人多，且都带有伤病，才寻了镇上这家最大的客栈：一来住得宽敞，能休息过来；二来倘有变故，亦能有空间与追兵周旋，可谓用心良苦。谁知洛宸居然利用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跟自个儿玩起了藏猫猫。一想到这儿，陆晴萱好像肝疼得更厉害了。
　　现下正是人睡眠最深的时辰，陆晴萱本想开口唤一声，好知洛宸在何处，又怕得罪了哪位对起床这件事有着极端不满的大爷，下一刻被人拎着刀追出来，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后园的大门一向是不关的。因着住客很多，往日也有不少宿醉的酒客半夜燥热，会到后园散酒，但今夜却冷清得很，想是冬日快来了，天气肃寒的缘故。
　　陆晴萱其实并不知洛宸去了哪里，她只是凭感觉推测，洛宸应是到后园散心去了。当然，还有一个听上去更像胡说八道的理由——她好似嗅到了洛宸身上的那抹冷香，不久前才沿着蔑竹灯笼的微光，一直通向了后园。
　　……明知是自个儿犯癔症，可陆晴萱偏又这般笃定。

　　“洛宸？”后园月光不朗，但终究要比客栈里面亮堂很多。陆晴萱脚踩在园中的枯草地上，伴着草木压折的脆响，压低声音轻喊了一嗓子。
　　一阵风也似的叹息从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传来，悠悠地飘进了陆晴萱的耳朵。她循声投过眼眸，看见树下的白影寂然独坐，像一只掉了单的野鹤，那样惊艳，又那般落寞。
　　“你怎的到这里来了？风这么凉，不冷吗？”陆晴萱快步向白影走去，短靴踏碎秋霜，在枯草地上留下一串薄薄的脚印。
　　洛宸就这样坐在树下石凳上，看着她朝自己小跑过来。

　　“你在做什么？”陆晴萱走近了瞧，发现洛宸的面前摆放了一个盛满液体的茶杯，一时颇为诧异，“你伤好利索了就喝酒？”
　　“凉茶而已。”
　　“茶？”陆晴萱垂下眸子，确然看到石桌上有一个茶壶，再看洛宸神色如常，不似酒醉模样，也便信了。
　　“你找我？”洛宸将杯中之物尽数饮下，把杯子搁在离陆晴萱较远一些的地方问她，眸子却随着陆晴萱的身影堪堪地移着。
　　“是有些事情，只是……”陆晴萱想开门见山，却欲言又止——她不确定洛宸会不会告诉自己。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还是说，晴萱你对我先前的答案不满意？”
　　“我只是有些许不明白。”陆晴萱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出些许惫懒，“你从见到他身上刺青开始就不对劲了，但我看其他人的反应，这刺青应该不是藏兵谷的人共有的。你这般笃定他是柳毅笙，为什么？”
　　洛宸听陆晴萱问着，点漆一样的眸子缓缓向一侧滑了过去，沉滞片刻才溜回来，觑住陆晴萱：“因着这个印记，是绛锋阁给他的。”
　　“你们绛锋阁还有这癖好？有这手艺给我也文一个？”陆晴萱有点没话找话，一时又替柳毅笙觉得委屈，“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不经允许在人家身上胡乱刺字，能怪人家恨你？”
　　洛宸闷闷地出了一口气，没有回应陆晴萱的揶揄，继续淡然道：“虽然知道柳毅笙被囚禁的只有极少数人，绛锋阁上下却得到过一个统一的命令——无论何时，见身上有此刺青者，必须抓活的。”

　　洛宸嗓音干净而冷冽，陆晴萱把一只胳膊支在石桌上，用手托着脑袋静静地听，眼睛更是瞧着她瞬也不瞬——看她的眉眼，她的薄唇，甚至是她说话思索间呼吸的频率。待洛宸终于将话说完，陆晴萱这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带着些许担忧地问道：“洛宸，你是不是有些紧张？”
　　洛宸不料陆晴萱这一问，蓦然一怔，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掩在桌下的手却蓦地一紧。但是很快她又平静下来，抬头缓声道：“是，我有些害怕。”
　　陆晴萱站起身，从原本与她对着的石凳上挪到了她的左侧，那抹冷香便越发悠悠地往她胸膛里钻。“你之前说，你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什么？”
　　难得洛宸会这样坦白地说出“害怕”两个字，陆晴萱一边问，一边下意识握了洛宸的手在手心里，能感到她冰凉的手心里，汗津津的。
　　洛宸被陆晴萱握得有些仓促，心上如同小锤击鼓咚咚作响。她微微施以力道，却没能将手从陆晴萱的手里挣脱，最终只好作罢。
　　她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晴萱一眼，道：“当年戾王将楚王九族诛灭，却独独留下同样想要自己命的柳毅笙……晴萱，这不是仁慈，而是另有所图。”洛宸的纤眉蹙起，平静的胸膛又明显地起伏起来，“或许在六年前，戾王就已经在打沥血剑的主意。他胁迫天子把持朝政，计杀楚王，又费尽心机寻找沥血……所做的一切，俱都是为了‘得天下’这三个字，而柳毅笙……”
　　“而柳毅笙是藏兵谷少谷主，”陆晴萱将洛宸的话很漂亮地接了过去，“倘若日后戾王找到沥血，需要藏兵谷做什么，柳毅笙就是胁迫藏兵谷最大的筹码。对不对？”
　　“是。”洛宸点头，带着对陆晴萱的赞赏轻勾一下唇角，转头又无奈叹息道，“晴萱，若戾王当真计划了这么久，凭他的权与势，我们后面的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嗯，我晓得。”
　　“是以，我才会害怕，害怕你……”
　　“什么？”陆晴萱未料洛宸又把话头转回自己身上，登时一疑，回神竟发现她正用灼灼的目光深望着自己。陆晴萱的心突然跳快了许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攥着洛宸的手指，于是慌忙抽了出来。凉意甚深的风吹在脸上，竟吹得脸颊愈来愈滚烫，洛宸的话却止在这里，没了下文。

　　暗夜星空下，所有的鸟雀都在巢中栖息。林梢的风遮盖住它们细小的呓语，将四下天地烘托得更加静谧。
　　有一只白色的信鸽，正在这无边的幽暗天幕下不知疲倦地飞着。它的眼仁是亡灵一样的灰白色，叫声中透着喑哑和咒怨，终于在不知飞了多久之后，停在了镇上一个高大建筑的屋檐上，垂着全无神采的恐怖眼睛，注视着园中的两个人。
　　“你坐了许久，还是回去吧，大家一起商议，比你自个儿干发愁好。”陆晴萱同洛宸又坐了一会儿，缓和了方才失态，要劝她回去。怎料洛宸居然没有犹豫，径直站起身来朝屋内走去。
　　她路过陆晴萱的身边，仍旧带起一阵清雅淡冽的白梅香风，陆晴萱又险些陶醉，却突然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她与医药为伍数载，决计不会闻错，便趁洛宸没有注意，伸手抓起石桌上的茶杯和一旁的茶壶——果然，茶壶是空的，茶杯上的酒味还有残留；她又转到洛宸方才坐的地方，再看地上分明摆了一只酒坛，里面的酒也少却了三四两。
　　陆晴萱宛若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蓦地想起方才，洛宸喝完最后一杯故意将茶杯放远的样子，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直起腰身，打算拿着犯罪证据去找当事人，结果恰好与见她没有跟上又折返回来的洛宸撞了个满怀。
　　洛宸垂着眸子，一言不发。但陆晴萱早已看出了她的心虚，于是像个抓住了毛贼的捕快，憋着笑、冷着脸，在洛宸面前干咳一声，底气十足。
　　洛宸仍旧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在陆晴萱费好大劲装出的严肃面前，终于僵持不下去，才声音闷闷地道：“我……只喝了三杯。”
　　这下，陆晴萱彻底憋不住，扶着石桌笑得蹲在了地上……

　　回到客房，七个男人正在里面等她们。
　　见到洛宸，柳毅笙居然一改先前的仇视态度，主动朝洛宸做了一揖，想必身边的人对他说了不少好话。
　　“洛大人。”他道。
　　洛宸：“……”
　　不用说，定是蓬鹗这群人教的，柳毅笙居然也这样称呼她，洛宸觉得，刚才的酒似乎有些上头。
　　“洛大人，柳某有一事不明，绛锋阁关押柳某数年不杀，究竟有什么目的？大人既不再效命戾王，可否据实以告？”柳毅笙自然最关心这个问题，而在他问完这句话后，旁边蓬鹗等人也齐刷刷把脑袋朝洛宸摆了过来。
　　“少谷主，并非洛某有所隐瞒，而是洛某也当真不知。”洛宸丝毫不回避柳毅笙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但洛某有一猜测，许能解少谷主之惑。”
　　“猜测？”
　　“少谷主可听说过‘沥血剑’？”
　　“……”好似每一次这三个字出现，都会带来这个反应。洛宸才撂下话，柳毅笙果然拧着眉头沉默了，又过了片刻，才呢喃道：“莫非，戾王欲得沥血，怕藏兵谷阻挠，把我当成了日后威胁藏兵谷的筹码？”
　　“确有这个可能，不然他没有理由囚禁你，更没有理由在你身上留下这个专属刺青，大张旗鼓告知整个绛锋阁见此刺青者不杀。”洛宸坐在凳子上，身子微微向后倚靠住身后墙壁，但是突然她就变了话题，“少谷主，我方才提到‘沥血剑’，你没有否认，看来这把剑是真实存在了？”
　　柳毅笙听出了洛宸话中之意，也向后倚靠在了另一面墙上，冷笑道：“看来，在洛大人这里，我亦是个筹码。大人莫非也要拿我来威胁父亲为你做事？”
　　洛宸垂下眼睫，微微露出的倦容，悉数被陆晴萱敏锐地看进眼中。不等洛宸回答，她便回答柳毅笙道：“我们不会逼你什么，这一点少谷主可以放心。只是……”
　　“只是日后我们找到沥血剑，恐要烦请贵谷将剑好生封存，莫要让它为祸人间。”洛宸重新扬起她深邃的眸子，十分郑重地看向柳毅笙，心有所虑地说道。柳毅笙闻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对洛宸的印象不由得又变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