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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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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娆回到郡主府,勉强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了身。她小心翼翼避开外间床榻上睡的正熟的竹音,披了件狐皮大氅走了出去。
窗外天幕沉沉,冷月如霜,雪后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呵气成冰的清寒里。宋宣娆笼紧了柔的狐毛,痴痴的抬起头,叹了口气。昨夜乔照在金帐中的神采奕奕的谈笑浮现在眼前,只轻描淡写几场助兴的赌局,就把她苦心经营的府邸赢了去,还美其名曰“借住”,大言不惭提到高额租金,一副信誓旦旦绝不让人吃亏的奸猾模样。
“主子,您的手炉。”低沉的男声让她回过头去,只见侍卫轩云正一手托着个银丝珐琅小圆炉,里面炭火烧的正旺;另一手拎着柄牦牛角宫灯粘在不远处。
“你守夜辛苦,这种事差小丫鬟来就是了。”宋宣娆的接过手炉,微微颔首。
“臣知道您时常酒后失眠,尤其是昨儿个宴席上发生那么大的事,定难以睡好。”轩云被自己吐出的出片片白雾遮住了眉宇,看不清表情。
宋宣娆哑然失笑,没想到席间的赌局不过几个时辰,已经传到了郡主府,想必燕都的豪门世家已经无人不晓了。“没什么大不了了,虽说陛下金口玉言,但那襄王只是个使臣,没准呆不了三五日就得回南边,何况乔照的此行的目的是借兵,恐怕陛下难以同意。”
“那,听郡主的意思真打算出借府邸,是暂且回国公府住一阵么?”
“罢了,经历这一番波折,我正处在众目睽睽下,何必去打扰砚儿,他能乖乖呆在国公府不惹事就谢天谢地了。”宋宣娆顿了顿,“我打算去清源寺进香,顺便小住几日。那慧无法师讲禅极佳,寺院晨钟暮鼓,檀香袅绕,正可解了世间诸多烦心事。”
宋宣娆的话语中带着弥散不去的伤感,轩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握紧腰间配剑静静侍立在旁。月亮不知不觉躲进云层里,天地间一片混沌,只白森森的雪光映的人眼睛刺痛。她无意与轩云多言,便要过那宫灯,在昏黄光晕指引下回了房。
竹音已然起来,沏了壶兑玫瑰汁的洛神花茶等着。见宋宣娆回来,便忙不迭斟了热茶递于她。
“等天亮你就着人收拾箱笼吧。等鸿胪寺的人一来,就将府内的事物交与他们。”宋宣娆垂着眼眸,慢饮着胭脂色的酸甜汤水,“我打算去清源寺小住,带些衣物灯烛即可,也不用太铺张。”
“那府内诸人?”
“挑几个粗使婆子帮僧人洗衣洒扫,侍卫还是由轩云来挑,够用就好。”宋宣娆解下大氅,懒洋洋地吩咐着,“其余人让他们去国公府吧,都是几年前从那里跟来的,回去也轻车熟路。”
清源寺是北羯的皇家寺院,达官显贵时常到此祈福参禅,因此后山多建立几座雅致的宅院。因佛门重地不喜杀生,房顶皆以青瓦覆盖。竹音寻思着有精美的素斋吃,还可以在梵音中打坐祈福,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府邸内所有陈设都不用挪动,只把库房锁好就行。”宋宣娆身上暖和,困意渐起,轻飘飘吩咐完就睡回笼觉去了。
三五日后,鸿胪寺卿带着手下的寺正和主簿果然如约登门,身后还浩浩汤汤跟着几辆硕大的马车,载满羯帝赐予的金银细软,奇珍异宝。宋宣娆乖巧侍立在府门前,双手交叠在肩头,拜谢如仪。又殷勤的请寺卿进中堂说话,并让竹音煮了搁了葡萄干的奶茶来招待。
鸿胪寺卿看天水郡主府一切如常,胸中石头终于落地。之前就知道这差事是个烫手山芋,怕天水郡主意气用事,驳了羯帝的面子,更怕自己干了活儿还得受夹板气,吃力不讨好。
“看来皇上还是没有太委屈我。”宋宣娆挑了支镶猫眼的琉璃手镯,迫不及待的戴上,冲须发斑白的寺卿莞尔,“大人觉得好看么?”
“好看,好看。”寺卿捻着花白的胡子,眯眼笑着,“皇上赏赐给郡主,自然是最好的。”
宋宣娆眨巴着眼睛,低声叹道,“最开始我也觉得委屈,凭什么一个南楚亲王酒后戏言,就能占了先皇亲赐予我的郡主府去?后来想想也就罢了,左不过十天半月,咱们也不好拂了客人的脸面。”
寺卿沟壑纵横的脸颊一僵,不由自主用袖口的凤毛擦了擦额间似有若无的冷汗,“郡主有所不知,皇上改了主义,恐怕那南楚襄王……得多住一些时日。”
“怎么回事?”
“陛下,答应出兵了。条件是要求襄王留在燕都为质。”
寺卿不敢看宋宣娆的眼睛,只能盯着脚下青灰的地砖出神,“陛下也没想到那襄王愿意顺水推舟留在这里做质子,还亲自修书楚帝,禀明心意。”
竹音恰到好处过来添茶,借机握了把宋宣娆冰凉的手指,示意稍安勿躁。
“陛下英明神武,我与砚儿沐浴皇恩,自当马首是瞻。”宋宣娆喝了口温热甜腻的奶茶,压住心中一触即发的酸楚,低眉敛目应承着。
“其实,太子当场就提出了异议,他还是很维护你的。”鸿胪寺卿低声叹道,“如果楚帝坐稳朝局,势必提供粮草助我荡平西川,绝灭羌胡。”
“陛下……雄心壮志,是我等臣民的福气。”宋宣娆神色如常,应答如流,“不过多在砚儿那耽搁一段时日,他总不至于赶我。只是宣娆想拜托大人一件事情,那襄王既然占了府邸,就请大人把那乔照和随行的楚国官吏将领资料整理成册,差人交与我。若日后清点,府内丢了家具陈设,得知道从何追讨才行。”
“好说,好说,我这就找主簿汇总出来,保证知无不言。”
鸿胪寺卿果然没有食言,赶在宋宣娆动身去清源寺的前一晚,让寺正亲自把名册簿拿了来。
心烦意乱的宋宣娆偎在暖榻上,就着羊脂香烛,花了半宿终于梳理出大致脉络来。未曾想那襄王一副谦和温润的俊雅皮囊下却是个十足的狠角色。从卑贱的宫女之子到微不足道的河间郡王,拉拢权贵结交党羽,又借出使北羯的机会受封襄王。
这些年南楚风调雨顺,四海生平,楚帝沉迷声色犬马,广炼金丹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再不负昔日弑父夺位的枭雄模样。几位皇子见父皇日薄西山,纷纷算计起九五至尊之位。而这位襄王殿下,在血雨腥风中屹立不倒,还从郡王升为亲王,又自告奋勇出使漠北借兵。
如果北羯这次真的出兵灭了缅人叛军……襄王功在社稷,那昏庸的楚国太子恐怕会坐立不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积雪覆路难行,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过了正午。竹音取出准备好的糕饼果子放在案桌上,却见宋宣娆慵懒的躺在锦被中,透过华丽的锦帘望着窗外的落雪出神。
“昨儿夜里就没合眼,晨起出发勉强吃了半盏酸酪,好歹吃点儿东西,不然熬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宋宣娆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等傍晚到清源寺,见了慧无法师,还愁山珍野菌品不够么?”
竹音挑了个不那么腻的枣泥酸酪酥递了过去,自己则拿了块羊乳糖饼在手上。“那也得先吃点东西垫垫,最好再小睡一会儿。天寒地冻,路途颠簸,最容易染上风寒。何况郡主昨儿晚上挑灯夜读了整宿,最容易邪毒侵体。”
宋宣娆咬了一小口糕饼,“每逢大事就会辗转难眠,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其躺在枕被中翻来覆去,倒不如索性找点事打发下时光。”
“皇上也真是的,就这样把府邸许了出去。我看那襄王有意而为之,偏偏陛下还随了他的意思……”竹音不满的嘟囔着,却被宋宣娆一把捂住了嘴,
“当心隔墙有耳。”她压低声警告,“特别是在清源寺,那里的僧侣与燕都达官显贵多有往来,更得谨慎小心。不然莫说你我,连带着整个国公府旧部都得陪葬。”
“奴婢知错了。”
“无聊就看看雪景吧。”宋宣娆侧过身,撩开厚重的织锦毡帘,清冷的山风夹杂着飘雪灌入暖融的车厢,疲乏困顿瞬间烟消云散。
北漠不比南楚终年葱郁覆盖山峦,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嶙峋山石,与久久不化的积雪。偶尔能见几株蜿蜒却矫健的青松,在岩壁夹缝中傲然挺立,积雪覆盖的树冠偶然露出一点幽绿。
一列披甲持刀的北羯兵士在轩云的带领下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车队两侧。马车外壁皆刻着北羯贵族特有的鹰首,山路上零星的行人见状纷纷低头闪避。
宋宣娆闭目沉思,天水郡主府廊前悬挂的灯笼上亦雕刻着醒目的鹰首,甚至还用了皇族特许的金黄流苏装饰,为何那乔照还要费尽心思借住。其中有太多蹊跷,实在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