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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水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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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极其明媚的夏日。
青森津轻的夏日,天气依旧称得上凉爽。
将将进入七月份,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阳光是金黄色的。
四岁的津岛修治迈着小短腿,从人来人往的宴客厅里溜出来。
他天生就对情绪极其敏感,察言观色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比起上天给予的礼物,更像是一种逼着他从小就看清虚假与伪劣的惩罚。
平日里见到的人称不上多,倒也已经习惯了将带着假面的族人们当笑话看,但每到需要小辈一同出席的大场合时,总是倍觉疲惫。
津岛修治可受不了这种委屈。即使知道会被责罚,依然屡教不改,人前乖巧端坐,待到众人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开来,便悄悄寻了机会离开。
他总能避开所有人的眼睛溜走,也总能在长辈真正动怒前回到原位坐好,寻到合适又挑不出多少毛病的借口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再说几句能使长辈喜笑颜开的好话,就能让因擅自离席而落到他身上的责备不痛不痒、毫无力度。
又一次掐着时间跑出来放风的津岛修治,一路上摸摸花玩玩草,遛达到他躲懒时常来的偏院。
偏院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拥有一栋面积不大的和式房舍和占地不小的庭园,院里还有一条人造小溪和小池塘,风景甚是优美。虽甚少有人过来居住,依旧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花草树木也照料的苍翠繁茂。
除了每隔几日的打理之外,下仆也不常过来走动,平日里偏院无人又清净,津岛修治在心里偷偷地将它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干草转来赚去,轻车熟路的拐进通向偏院的小路。
本应安静无声的偏院,传来女仆长略带沙哑的、恭谨的声音。
“我就先行告退了,少爷。”
少爷?现在除了他,所有能被称作少爷的人都在宴客厅里好好待着才是。
津岛修治眯起眼睛望向房屋大门口,却只见到女仆长躬身行礼后,恢复笔直站姿的身影。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一处不会被女仆长发现的位置藏好。
没多久,女仆长便目不斜视的经过他藏身处附近。
等女仆长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津岛修治才走出来,看了看空旷的长廊,脚步一转走向庭院里。
今天是津岛修治的二哥津岛英治迎娶新娘的日子。
美艳动人的新嫁娘出身古老权贵世家,即使这名女子曾离异过一次,身边还带着前任丈夫的儿子,高贵的母族和少见的美貌,依旧让许多男性趋之若鹜。最终名花落进津岛家,自真正确认婚期以来,津岛家便已陷入一片喜气洋洋。
——发迹较晚、根基尚浅的津岛家需要一个进入真正权贵圈子的契机,这场婚礼便是绝佳的机会。
津岛修治只在婚宴开始时看见新娘的孩子出来露过一次面,后来再也没看见那孩子的踪影。
原来是独自来到了偏院啊。
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池塘边,低头盯着水面。
下一秒,他将木屐留在石头上,张开双手朝池塘里倒了下去。
津岛修治:……? !
他丢了手上的小草,急急忙忙奔跑过去,快到近前了又慢下脚步,稍稍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襟。
池塘里,三岁多的小男孩仰面漂浮在水上,黑色的和服莲叶似的铺散开来。
发觉有人在池塘边看他,男孩稍稍侧过了头,见不是被他支开的女仆,继续心安理得的待在水里。
“芜木光遥。”津岛修治喊他的名字,“你在水里做什么?”
“水里凉快。”
“可是你在发抖。”
芜木光遥:“你看错了。”
津岛修治眨眨眼,“你在自杀?”
芜木光遥:“没有!我只是在泡水!”
津岛修治:“反驳的太快了哦。”
芜木光遥不回话了。
他慢悠悠滑着水,从池中心靠近岸边,翻过身来从津岛修治旁边爬上石头。津岛修治睁着一双鸢色的眼睛看他努力攀着石头边缘试图翻上岸,失败了几次没有成功,终于大发慈悲的抓着他的手稍稍一拉,让他顺利的上了岸。
“谢谢。”芜木光遥喘着气道谢,浑身湿透了,风一吹便打了个寒颤。
他有些瘦弱的过分了,严谨的和服包裹下,露出来的细白手腕似乎一折就断。
看起来根本不是被娇养的小少爷该有的模样。
津岛修治暗暗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如此,他就说新嫁娘云雀世音子八成有问题。
芜木光遥是失败婚姻的产物。
他的父母皆属古老权贵世家,在某次宴会后,女方对俊逸无俦的男方暗生情愫之下,双方家族促成了一场喜闻乐见的联姻。
然而,男方仅将婚姻视为家族派过来的任务,对美艳动人却个性张扬的云雀世音子无法心生爱意,更对在婚姻内维持忠诚这件事嗤之以鼻,在光遥还在云雀世音子肚子里的时候,就和别的女人滚到了一张床上。
高傲的大小姐哪里能容的下这种事,或许也因真正爱过,竟不顾世家之间沉默的潜规则,将事情闹了开来,双方一见面就大打出手,从一对神仙卷侣,生生成了怨侣。
云雀世音子还住在芜木家时,就高调与津岛英治同进同出,受到警告也没收敛,最后甚至表明自己已经怀有身孕,让云雀和芜木两家都下不来台。
但云雀世音子终究是云雀家主宠爱的孩子,让两人离了婚后,也不过是关了她几天禁闭,做做样子给芜木家看罢了。
现在也风风光光的嫁给了津岛英治。
而作为一对怨侣的孩子,芜木光遥自然不受云雀世音子待见,更不受芜木家待见。
从出生起,芜木光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虽然芜木家没有减少任何他该得到的物资和教育,可云雀世音子的精神状态却不太稳定,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不让他吃饭以示“惩罚”的时候多的是,极偶然的时候,又会温柔的对他嘘寒问暖,不断说着有了他,生父就会回心转意一类的话语。
她少数的温柔,只让年幼的光遥感到恐惧万分。
生父白日里与情人共度,晚上回到家,虽不至于对光遥动手,也是横眉竖眼冷漠以待。
曾有一次双方情绪激动,云雀世音子把躲在自己房里的光遥一把拖出来,刀子直接砍在他身上,若非生父喊了在外头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女仆过来将世音子拉走,就差些要闹出人命了。
往后,两人再次吵起来时,若是女仆恰好在场,就会悄悄的把光遥带到其他屋子里藏起来。
到了离婚的时候,很正常的,父母双方都不想要光遥。
双方家族对此抱持着冷漠的态度,家族本就庞大,多一个孩子少一个孩子都无所谓,只想他们赶紧协调完,别再继续丢人现眼。
云雀世音子趁机提出不转移光遥的监护权,也不更改他的姓氏,要带着他一起嫁进津岛家的奇怪要求。
芜木家主本是不同意的,让一个冠着芜木之姓的孩子住在别人家里,让芜木家的脸往哪里搁?
但架不住云雀家主宠爱她,和了几句稀泥,说着未来姓芜木的光遥永远都是芜木家的助力等假大空的话语。
云雀世音子又语带威胁地说,要是不赞同她的提议,就将丈夫肮脏的情史全部曝光。
鉴于她以往癫狂的行径,芜木家主可太清楚她绝对说到做到,反正只要无视了那孩子,最终膈应到的是津岛家,芜木家主想了想,倒也接受了云雀世音子的要求。
解决了芜木光遥未来住在哪里的问题,芜木家主和云雀家主商量了关于他未来的教育——若是想让芜木光遥成为可用的助力,不可能不让他受教育。
更何况,他们还不至于让津岛家看笑话。
最终决定轮流派人前往津岛家教导,直到芜木光遥结业或成年为止。
芜木光遥不知道这些私下里的商讨,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或许是想让他感受到被忽视、被冷待、被周遭的人看不起?又或许是舍不得一个逆来顺受的出气筒?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过着和在芜木家差不多的生活罢了。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必再面对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执。
他用湿透了的袖子掩着唇轻咳一声,“我记得你,修治哥。你怎么在这里?婚宴,不好玩吗?”
“很无聊啊。”津岛修治坐下来,从地上又拔了一根草抓在手里玩,煞有其事的胡言乱语,“没有蟹肉料理的世界是没有灵魂的!”
津岛修治冷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戴着一张笑脸面具虚与委蛇,还有各种听不出来谁在撒谎的笨蛋,能有什么好玩的。
芜木光遥没有看见他转瞬即逝的冷嘲,轻声道:“哥哥待在我这里会被骂吧。”
津岛修治作为小辈中最受宠爱的人,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他挑了挑眉,反问:“你以后就一个人住这里了?”
“还有女仆。”芜木光遥默认。
毕竟年纪还小,津岛家也不愿他出了什么事而被他生父生母两边问责或是落人口实,不确定他是否能生活自理之前,总得派女仆过来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诶——可是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哦?”
芜木光遥:“……抱歉?”
津岛修治:“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芜木光遥:“那,我该怎么补偿你?”
津岛修治眯起眼睛,“这样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新玩具了。”
分明是显露出了他恶劣本性一角的话语,却因为年纪和玉雪可爱的相貌,他说出这句话来,只像是长期被娇纵而显得有些霸道的孩子,撒娇一样让人无法心生戒备。
芜木光遥歪歪头,“我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津岛修治勾起唇角,“当然没有。”
“……嗯,我可以的。”芜木光遥盯着水面,语气轻缓地答应下来。
津岛修治满意的起身,拍拍衣服上沾到的草屑泥土,抬了抬下巴,“你的佣人来找你了。”
芜木光遥转过头。
年轻女仆一身传统和服,迎着光从远处匆匆走过来。
津岛修治随手从地上拔了一片翠绿的草叶放在芜木光遥头上,“我也该走了。光遥君好好想想,下次见面要怎么取悦我吧。”
芜木光遥点点头,“好的,修治哥。”
他穿上木屐,目送着津岛修治丝毫没引起仆人注意的离开偏院,又过了一会儿,女仆才到了池子边。
她不晓得为什么才离开了一小会儿,芜木光遥就像掉进池子里一样浑身湿透。她资历尚浅,抿起唇,半跪下来,掩不住紧张,“少爷,快进屋换身衣服,小心受凉了。”
芜木光遥神色淡下来,任由女仆替他披上干衣服,慢条斯理的回了屋。
小小年纪就因过于早慧,开始觉得世界挺无趣的津岛修治;和受尽人情冷暖,几乎有些厌世的芜木光遥。
在这个凉爽的初夏里——
将彼此当成了一个暂且打发无聊时光的事物。
打发着打发着,本以为很快就会因某一方失去兴致而渐行渐远的两人,竟是互相陪伴着,直到巨变的那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