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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定风波 ...

  •   黑影的身体被如此撕去了一半,流着黢黑的汁液,脆弱的四边形核心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开、开弓……”怪物少年如此要求着。

      陈虞渊在他对面,拿弓的手剧烈颤抖着,已经连掩饰的余力都没有。

      「不行!」黑影怒吼着驳斥,「陈虞渊,祁殷死了就算了,你想祝浔跟着一起送命吗?!」

      说着,它不顾自己虚弱的身躯,分出更多更粗的触须缠绕着祝浔的手臂。虽说应该将对方整个身子都包裹进去,但它脱离了宿主太久,又元气大伤,如此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我死去,我的身体会像炸弹一样引爆!」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袁,你不想看见爱人变成碎片的样子吧。」

      陈虞渊哑然地动了动嘴唇,机械地张弓搭箭,可是视野却被月光和颤抖的箭端涂抹成了一片光点。

      他已经射偏了太多次。

      他只有一箭。

      他的对面是这世上最特殊的朋友、和这世上最爱的人。

      「袁,你知道你为什么拿不稳弓吗?」对面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挣扎,「因为你是个绝对理性的人。」

      绝对理性……?

      “不要听他的话!”祝浔强硬地抬高了声音,“它最擅蛊惑人——呃!”

      一根小小的锥针刺入了被挟制住的手臂,剧痛让他眼前蓦然一白,不得不半跪下来。

      一根都这么痛,祁殷是怎么忍下那么多……祝浔用力地睁着眼,看着脚边被他落下的那柄刀。

      「说我蛊惑人心,那不过是我说的正确罢了。」黑影阴测测地一笑,「袁,你是一个极度感性的理性者,看似会感情用事的每一步,都是实际考虑了风险和收益的最优解。」

      「最典型的例子,你会欺骗,并善于欺骗。」

      陈虞渊拉弓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弓弦左右摇晃着,晃去了所有的力道。

      是的,它是对的。

      即使知道祝浔不愿意、即使明白欺瞒会让他失望,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如此选择,只因要将预设好的计划目标贯彻到底。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又是绝对自信的,他相信自己对局势的观察能力,相信他对每个人的了解,并且预判了他们可能的行动,从中采取当前目标下的最优对策。

      山城冲进火场,是为当时替镇远侯平反的目标所驱动。

      与陈志舟交手再次点火,是因为那是冲破铁丝阵幸存的希望。

      看似疯狂的举动下,他从未想过搭上性命,唯独有一次在天长意图与杨家同归于尽,那也是因误以为祝浔已死,鱼死网破地想让对方陪葬罢了。

      在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也确实扳倒了杨家,洗清镇远侯的冤屈,剩下的只是揪出幕后黑手。

      ……他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往常一样胜利,直到被黑影禁锢、又被祝萝救下。

      计划出现了纰漏,他错算了陈嘉禾的行动,同时也低估了祝萝的意志。

      自以为缜密的行动在此刻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在关键节点上完败,长久以来引以为豪的信心和思维彻底崩塌,焦躁和不安不可抑制地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的动作迟疑起来。

      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刹那的迟疑,就足以让十一支箭射空了。

      「不,你的理性和思考没有错,这是我最青睐你的一点。」粗哑的声音忽然钻入了耳朵,「袁,在这里杀了我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一箭射出的代价是两个人的陪葬,两个你最爱、最亲近的人,而这一箭不射的后果只是我的逃跑而已。」

      「我现在已经危在旦夕,小命不保,坦白来讲,是绝对没有精力再生事端的。再者,现在只是皇帝脱不了身,等他恢复精力再找到我也不是太困难的事。」对方循循善诱着,「袁,你想想其中的风险和收益,细细思考,这一箭究竟该不该射?」

      长期高压状态下的紧张快要压垮身躯,犹疑和惶恐仍如藤蔓在思绪的阴暗处攀爬、蔓延,几乎要挤占整个头脑。

      陈虞渊的意识模糊起来,眼前发黑。陈澄临阵嘶喊的话语响在脑际。

      ——他是为什么站在这里的?

      ——为了和所爱之人长厢厮守。

      ——那么这一箭……确实是不该……

      ……

      “陈虞渊,看着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之时,眼前的黑雾似乎薄了些许。

      “陈虞渊,之前的话我没能说完,”祝浔的眸色清亮尖锐,如同利剑刺透薄雾,直抵眉心,“我不是否定你的思考和理智,但是你总忘记了一点。”

      “……”

      “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跟你一样理智。”

      “……!”

      晦涩不明的月拨开阴云,灵透澄澈的光从头顶照下,刹那间,满目清明。

      “每个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心里都有着自己的信念,那些东西并非是能用过往经验、普遍认知推断的,”像是自嘲,又像是自豪,祝浔牵起了嘴角,笑得无可奈何,“相反,那可能是没有道理的、胡搅蛮缠的、最原始的冲动。”

      时间在眼前回溯,祝萝临终时的笑容再次定格在眼前。

      连续两次亲眼目睹好友离世而手足无措,眼睁睁被卷入诡谲阴谋却无计可施。当悔恨与自责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便质变成了坚如磐石的信念。天真无邪的少女褪下华而不实的裙装,戴上鲜红如血的副笄,将自己供奉给了未来。

      没有什么合不合理,只愿这片天空重新湛蓝,只愿四季花无忧绽放,只愿别离与伤痛不再打扰所爱之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祝萝也许就是这么想着,合上双目,与世长辞。

      远处战鼓不止,喊杀声如浪潮间歇涌来,空气中涌动着血液的腥气。每一声厮杀,每一缕血风,都是战士将信念灌注进刀枪,在黑夜中凿下的一句句绝笔。

      胆怯的公主站上了高台,不再惧怕尖锐的风暴。青涩的储君抛弃了天真,身披战甲冲在遥远的最前线。

      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变了,变得强硬、变得冲动、变得“不合理”。

      陈虞渊缓缓抬起眼,暗哑的眼瞳之中亮起点点月色。

      那眼前的他们——

      “呵呵……”对上他的眼眸,祝浔笑了起来,朝侧面偏过头,“祁殷,还活着吗?”

      “快了……”少年喉中挤出不成调的字音,仅仅是呼吸的动作,伤口中便能挤出一滴一滴黑色的血液,“蓄力……也太他妈久了!太痛了!!”

      “你真的会死。”

      “我……知道。”无论浑身沾染了多少血污,他的眼睛仍然璀璨如明珠,“我想见萝萝,那里才是我的家……”

      “罢了,这次就破例允许你。”祝浔唇角一歪,挑了挑眉,“顺便送你一程吧。”

      “你……要……”

      “记得,替我向她问好,告诉她,我晚点儿再去寻她。”

      在那些惊异的视线里,祝浔用脚尖挑起他方才落在地上的刀。猛地大喝一声,抬起了那只因错位而明显扭曲的右手,狠狠地握住了刀柄,往自己被牵制的左臂砍下。

      一瞬间,鲜血飞溅,染红了他大半张脸。

      「全疯了!疯子啊!」黑影嗬嗬怪叫着。

      “你!闭!嘴!”

      强行驱动的右臂实在不经用,碎骨头和经脉在肌肉里纠缠拉扯着,疼痛让他无法使出全力。一刀下去竟然卡在了臂骨里,任凭他一口牙咬得腮帮子抖如筛糠,也实在没法再压下一点刀口。

      陈虞渊脸色苍白,“你这是骨折!这样下去右手会废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祝浔斜了他一眼,呼出一口气,“离了山城太久,你是不是忘了……”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张扬跋扈的笑。

      “老子可是祝爷。”

      陈虞渊的心跳仿佛一刻停止。

      那是在他们还未相爱的遥远过去,陈虞渊从人群里一眼眺望出去,便再也挪不开眼的笑容。

      不向任何人低头,不为任何事烦忧,像是一串火辣辣的鞭炮,大刀阔斧噼里啪啦地将前路一切迷雾扫除殆尽。

      在卷入阴谋与纷争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度陷入了困苦和迷茫,再也不曾展露如此的笑容。在他几乎都要忘了为何而心动的如今,胸膛又重新炽热地燃烧起来。

      “给爷看好了!”

      祝浔咬紧牙关,偏过头,用额头狠狠地砸向卡在一半的刀柄。刃面嘎哒嘎哒地向下移动着,血肉向外肆意张狂飞溅着,连旁边的祁殷也被染红了脸颊。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黑影后知后觉地大叫着,想要再分出一部分身体抓住他。

      “你他妈给我好好呆着!”祁殷佝偻着背,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

      「可恶——啊啊啊!!!」黑影疯狂地咆哮着,它的锥刺对这个人类毫无作用,残破的身体在风中飘摇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祝浔挣脱束缚。

      “呼……呼……”

      以一只手臂为代价,祝浔终于离开了黑影的泥沼。只是极致疼痛和大量失血消耗了太多精力,双眼昏花,前路渺茫,他只是下意识地朝着光亮处移动。

      骤然,腥臭的空气中混入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沉香,鼻尖贴上了柔软的布料,沉重的身体被人支撑起来,轻柔地抚摸着。

      恍惚间,祝浔以为自己回到了上一世将死之刻。

      这么久了……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温柔。

      “嘿嘿,我厉害吧……”祝浔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陈虞渊避开伤口,扶着他靠坐在身旁,闻言不由得失笑。

      “太乱来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张弓搭箭,不再颤抖的箭端锋芒毕露,如同鹰隼,狠戾而准确地瞄准着眼前的猎物。

      颤抖是来源于不自信,不自信是来源于计划失败,而计划失败,则是因为赖以为生的理性推断出现了偏差。

      他没有考虑过信念之于人的意义,那堪比肉生白骨的良药,如同春逢枯木的奇迹,是人区别于草木、又高级于牲畜的价值于信仰。

      所以扔掉那些理性,再问自己一遍,是为什么站在这里的?

      ——是和所爱之人寻求共同归宿。

      既然这一箭是祝浔的愿望,是祁殷的决定,是万众瞩目,万众所想,那么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袁!袁!听我说,我可以答应你所有的条件,只要你——」黑影垂死挣扎着,身体扭曲成不规则的形状。

      “你在跟谁说话?”陈虞渊慢慢地拉满了弓,蓄势待发的箭直抵核心,“袁是谁?”

      “噗……哈哈哈哈……”祁殷嘲讽地笑了起来。

      「混账!区区肉体凡胎的低级生物怎会伤到我!?」嘴上仍然在逞强,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被祁殷死死地桎梏在怀中。

      “那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陈虞渊眯起眼睛,流光溢彩汇聚于箭端,“死在肉体凡胎手里的你是有多么可笑。”

      弓弦猛烈地抽打空气,破魔箭矢飞注而出,只此一刻,夺目璀璨的金光吞噬了所有的黑暗。

      肉体凡胎们拖着身后长长的血迹,途径漫漫征程抵达此处,倾尽浑身所有的力量,击破了上位者那无知的傲慢与偏见。

      黑色的躯壳迸裂,如同落幕的最后一颗烟火,于漫长沉重的黑夜升起,于皎皎银月的光辉陨落,最终连□□的末尾也被战场胜利的号角吞噬。

      鲜红的血液在地上蜿蜒地流淌着,汇聚于曙光升起的遥远彼端。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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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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