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 ...
-
近晚风急,江风自矶顶亭间猎猎吹过,亭名“不波”,但云韶震惊抬头的时候,江航分明觉得氛围都是波涛暗涌。
他觉得云韶也许要否认,也许要反诘,也许要恳求自己万勿泄露,可是等了良久良久,云韶却只是涩然一笑,语气温和:“原来……已有人知。”
江航认为自己应该沉默等他继续说话,云韶却只说了这一句,江航也只好接下去:“是!亡国那年我才四岁,诸事尚且都能记忆,你比我年长三岁,难道便无所知?令尊殉难之前,想必也有安排……我便不信你这十几年努力仕途,到头来只为了做砧上鱼肉!”
云韶将手抽出来,举到头顶作了个正冠的动作,他因为晞发时猝然遇友,草草绾起,并未著冠,只是匆匆裹了巾帻,原本无冠可正,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那么一丝好笑,却带着高门大族什么时候都要讲究从容不迫的傲慢仪态。他并不望江航,只是慢慢的道:“王濩自生,便归入先父嗣承,乃是江东王氏一枝。江都公之嗣继,恕濩无关。”
他所说的“先父”,乃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王彦修,与抚养他成人的叔父王彦文一般,都是名为父叔,实是舅氏。江航大不以为然,心想:“纵然你不认生父,国主却不理会,万一揭穿出来,可不同样是项上一刀?”但较真嗣承谁氏,这是当时望族子弟的通病,云韶这一枝虽然没落,这种较真态度却是几代以来刻在骨子里的,没法褪去。
好在云韶虽然有几分爱摆虚架子,倒也认清现实,又叹一口气:“苇帆,谢你提点。然你说江都公……有所安排,却是错了。”江航哦了一声,云韶道:“当年祸起萧墙,山河易主,家国事尚不曾好好顾及,何况私下的孽情勾当?又何况……亡姑生前,也非情愿。”
这个“亡姑”就是他生母,江航其实不知道二十多年前那一段□□孽情的详细情况,不过根据如今红颜薄命的王漪遭遇推测,江都公之于云韶生母王氏,多半也是如此倚势强迫而成,因为同姓联宗的关系,甚至不敢带回扬州,留在金陵做见不得光的外室,要比王漪更为沦落。因此云韶拒绝承认自己身世,倒不全出于避祸,而是有一部分意气。
不过这已不是顾意气的时候,何况江航是个实际的人,也无暇理会这些意气纠葛,于是又追问:“并无安排?如何我却闻说国主忌惮,为的就是国中有旧吴遗臣图谋复国?到这个时候,纵然你甘愿尘埋一世,旧臣未必死心,国主也未必放得过你。老实说罢,江都公遗子逃在吴越的说法,乃是国中有意遮护你的人故弄玄虚,国主眼下中了此计,目注东南,却也移祸不久,以我之见,如今情势,脱身为上,天下之大,也不是只有吴国一块立足土。”
云韶望着他,眼神却有些虚:“天下虽大,却是乱世烽烟。乃武夫逐鹿之际,我……又何处去求容身。”
江航不觉笑了:“云韶,你要跟我也示弱,那就没意思了。”
他拿开两人中间的酒罐,往云韶身边坐了下来,四下暮霭浮动,江上枯荻渐渐化作一片灰白色映在眼帘里。江航声音带了几分怅然:“云韶,还记得我们都中初识的时候么?那年我十二,你十五。我正式拜受荫封入宫谢恩,你才举神童入朝……”
江航不知道云韶记不记得第一次看见的自己模样,他留在自己心中的初见形象,却是一直以来记忆犹新的。
那是一次宫中宴乐,自己其实还在总角之年,强加成人冠带,处身一帮同样荫职的官员中分外稚嫩,于是便不禁注目以“神童”荐举入朝为官,与自己年相仿佛的王云韶。新赐的袍服穿在他身上还过于宽大,可是举止丝毫不见狼狈,陷身于一干年龄远远超过自己的官员里,揖让言笑也并不显得局促。这正是江航自幼也曾被训练过的、无论何时都要优雅得体的世家子弟风范,因此两个少年偶尔目光遇上的时候,便不由得有种寻着同类般的会心一笑。
于是通名,于是酬对,于是结交。
“王兄大名这个濩字,我却既不会写,也不明其意,敢问尊名与表字,出自何典?”
交情不深的相识,直呼对方的名字其实是很失礼的事,但江航总有小小的恶作剧欲望,仿佛占对方一点便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也就迅速拉近了。
“贱名这个濩字,乃《大濩》之濩;草字云韶,取《云门》、《大韶》之义。这三者都是上古乐舞,先父赐名,也只是希冀在下慕圣人之教化,传君子之雅章而已。”
一面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濩”与“云韶”二字,一面声调铿锵的予以解释。江航当年读书不多,旧典难知,心中却从此觉得云韶所提的这三支古乐,必定是自古以来最优美和谐的乐章。
但云韶当年的脾性,却是颇有几分酒酣耳热后意气虹霓生的架势,过往得熟了,他也会跟自己无所顾忌的纵谈天下大势:北方征战不休,梁国渐渐脱颖而出,北并幽云,西兼岐凤,京师都已处于其包围之下,眼看迟早梁都开封,便要取代西京洛阳。几十年来京中天子更迭如走马,各地分裂十余国,天下形势糜烂已极,却终究一日重归一统。而这一统江山,又必然是北来征南。蜀国路险,荆楚、吴越与梁又不相接,说不得首先便要攻吴。
江航虽然自幼入西都为质,却也从叔父那里知道家族兴衰史,在他心里,自家曾经加速旧吴灭亡的事迹已经是传奇,却不道这寰宇之内,吴国仅仅一国而已。这些年吴在不停侵吞周边小郡的同时,岂知它也不过是别国眼中的肥肉?
其实云韶不觉得自己当年的见解多么高明,充其量也就是少年自负凌云笔时,说了些事理必然的分析而已。但听在十二三岁少年耳中,却是一片新奇开阔的世界。
曾经扬眉议论风生,时常把手共读兵书,哪怕这些年来,云韶渐渐被官衙琐细冗务消磨了意气,被国中严苛杀戮压抑了傲气,江航却始终觉得,旧日那个站在燕子矶头向自己指点江山,朗声而笑的王云韶,并不是只藏在自己记忆里,而是只需要一撩拨,就能从如今低眉顺眼叹息认命的云韶身上,重新浮现出来,鲜亮夺目。
所以江航手指向北,说道:“云韶,当年你的话,如今业已验证十之七八,梁国势大,代晋一统指日可待。因此我劝你脱身而去,便是投北。你在都中参与修过《中吴舆图志》,熟知地理,诣门投献,将来随北军伐吴,未必不能扬眉吐气!”
云韶不觉失声道了一句:“岂可如此?”江航道:“有何不可?”云韶道:“我……到底世代都是吴人……”江航冷笑道:“这个吴国,可是你王氏之吴?就算你不认江都公嗣承,它却也容不得你王云韶性命!况且……”
他霍然立起,逼视云韶,道:“况且国主倒行逆施,这几年杀戮愈多,防范更重。别说你王氏悲惨,就是我江氏,又何尝不日夜战战兢兢?我是被困在西都,欲脱身而不可得,就算死了,也不过害我家另送一个子弟来重做质子!你却眼下只是个徙居罪官,纵消失也无人在意,不走何待?难道还等着追查到你身上,连累你叔父弟妹犯‘匿孽’之罪?”
暮色已浓,他一双眸子却是炯炯生光,云韶猝然举碗,大饮了一口,喃喃的道:“苇帆!你说的是,这个家国……我也实无可待。”
酒碗置着小半晌工夫,酒水早已冰凉,饮到口中如刀割一般刺冷,却又沾着唇烈烈烧将起来,如火焰,如辣姜。
苍茫夜中,江航眼中已看不清他面上燃起的红晕,心中却百味交杂,忽然一扬臂,将手中酒水向亭外长江倾洒下去,说道:“对,好男儿岂堪牖下老!我又何尝不能自成事业?云韶,我待你,我始终在吴中企首以待——”
云韶起身握住了他手臂,这一下动作急骤,似乎适才决意已定的激情还未褪去,然而臂间传来的手劲,却又是那么温和。过了半晌,只是无声一笑:“天也弄巧,这羊山矶下,正是长江下游最狭窄的所在,把尺能量,一苇可渡——天已晚了,苇帆,我们回去歇息罢。你明朝一定要早起,赶回西都,千万不能落上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