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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江雾散去,初阳照在绵延无涯的艨艟之上,映出一片白漫漫,江间波涛未涌,风也似凝住般的不动,只听见沿岸齐整整的号角鸣响,是催发之声。
“父亲!大王继位,自有天子指定,况且武宁节度使始终垂涎我吴国疆土,徐州军业已抵达楚州,我鄂州军倘若争那一口意气,贸然东去,西都必定分兵来抗,同室操戈,祸且不测,父亲三思!”
“呔!我江氏世受王恩,大王暴薨已有可疑,海陵公黄口小儿,又非嫡子,安得继立?权奸阉竖作乱之说,必非虚妄,况且江都公亲笔书招我,岂是诳言!无知逆子,休得干预军国大事,左右,乱棍打出帐去!”
“北敌已来,西都又苦苦防我,江北诸军若撤,江都公独守东都,又岂能平安无事?只顾内争王位,不顾外寇倾危,何其愚也!父亲!……”
呼声渐轻,乱棍交加的黑影却浓重起来,打得他失口发出痛呻,抓住胸口,扭曲身体,仿佛气都喘不出来。忽然砰的一声脑门撞上硬物,这一痛使他猝然睁眼,眼前死沉沉的黑色,身间湿涔涔的汗水。
是梦,又是梦——十五年摆不脱的噩梦呵!
捧着头挣扎着坐起来,蓦地倒是笑了:“可笑,可笑,那一年我才四岁,有什么能耐谏父?大哥的事,也错加到自己身上来……江航啊江航,你还真是,忒也想做英雄!”
可是英雄怎么轮得到自己做呢?不是父亲般手拥重兵的节度使,也不是兄长般韬略高强的武将,江航字苇帆,就只是一名年轻的銮仪副指挥使,掌着一支俗称“麒麟楦”的花架子仪仗队,他和手下那帮銮仪士一般,甚至提不起重枪,开不得硬弓,只能以锦衣绣服的漂亮身姿,赢得西都金陵的小儿女们一片彩声而已,到底博不到真正赏识。
毕竟这个乱世,若无门阀,便要实力,而江航只是前吴国争权失败的武昌节度使幼子、现今的百胜节度使嫡弟,被当今的吴王降恩留在西都荫职,其实也就是失势方无奈抵押的“质子”。
十五年前武昌节度使江景举师东下的结局,果不其然为长子江舣言中,造成西都尽撤北防来抵御内乱,使得南下侵吴的武宁节度使大军势如破竹,一气围困东都扬州。江景的挚交江都公王长宁城破之后阖家殉节,而一直号称“宁叩徐州马,不接鄂州师”的西都王驾之下那批权奸,便公然开西都大门迎了徐州兵马,奉敌为主。权奸扶立的小吴王南奔至江阴军,为叛臣杀害。一直垂涎吴地的武宁节度使徐励,便以“吴国内乱,王嗣已绝”的由头,上奏大晋天子,成功获取继立为新吴王,国号不变,而实则国已亡,主已替。
其时天子衰微,晋室势力仅及于洛阳附近,而天下各地纷乱,有能力的节度使各自拥兵立国,名义上仍奉晋为宗主,实际也不过如战国之际周天子虚衔高悬而已。徐励因为夺了吴国,怕不能服众,于是向天子分外献好,对下属特别优抚,竟然也结纳得上下都喜欢。江氏三代镇守武昌,乃是前吴王氏的臂膀之臣,当年那一场争位,军行至江州,江景便不幸病故,鄂州军奉江舣为主,与徐州军马混战一场,江舣阵亡,其弟江舷接任,审时度势,降于徐氏,领百胜节度使之职而去虔州,地虽偏僻,依旧拥兵一方。
江氏落败降新主的时候,江航年方五岁,被诸兄应徐励要求送入西都,从此与亲族隔绝,如今连口音也是一片纯正金陵腔调,乡里方言都几乎说不来了。
窗户纸上渐渐泛出白色,前院传来辘轳汲水声响,江航坐起来穿衣的时候,户外便有软语相问:“郎君阿好起身?”江航应了,婢女于是进来服侍他盥洗梳头,又有小奚奴捧了食盒来请进早膳,江航轻轻踢了他一脚:“今朝又不去点卯,急什么?我约好了王舍人一早同去镇海公府,喝上好新鲜酥酪,省了自家的点心罢。”那小奚奴名唤倚歌,素来不畏惧小郎君的,撇着嘴批点道:“村气!那等腥臊物事,亏郎君紧紧念着。”江航笑骂:“小奴子,倒口强!今朝便不带你去镇海公府!”
倚歌却知道一向口强的是小郎君,当真要去贵家,又怎么能不带自己?果然江航说完就撇开一边,等到穿戴完毕,驾了小驹车向镇海公府去的时候,驾座上执鞭的照旧还是倚歌。这一对主仆衣冠齐楚,人物标致,免不得沿街又博得一片彩声。
原来如今风俗,最讲究乘轩车,携俊奴,华服招摇过市,才能获得掷果满车的好风头。江航虽然是失势武将家的质子,却也是西都有数的世家子弟,风光事体,从来是当仁不让的。
他去镇海公府是习惯了的,不走正门,而是侧门直接驱入,镇海公的小公子徐思,三步并作两步的自庭院扑了出来迎接,欢声道:“苇帆,这边来,这边来!”这少年比江航尚小两岁,却已留了一口漂亮髭须,肤色颇白,须发微卷,其生母乃是镇海公最宠的胡姬,这小儿子也不免有几分胡人面貌。江航弯着腰从车上下来,开口便问:“王家的呢?偏了我先偷食了不成?”徐思忙道:“没有!云韶还未曾到,到了我也不许他先尝。”
江航倒是吃惊:“云韶也会迟到?”徐思抱怨道:“天晓得!多是跟你混久了,迟到也同你学会了?不理他,我们先开席,我命清商上他家催去。”
他口中的“清商”乃是自家蓄养的俊俏奚奴,和倚歌本是一对儿贩到吴国而来的,被江航与徐思分以七千缗买下。奴子虽是小人,却也一样有患难兄弟之谊,每次主人家相聚,这两个小奴也同样欢聚。因为投契,所以清商奉了主命去催请另一位客人,倚歌便也颠颠跟了去,江航只顾跟徐思说笑,自然也懒得去管。
镇海公徐觥并非吴国世子,却是国主最得力的儿子,当年徐励侵王氏之国,便以这儿子为前锋扫平江南之地。徐励做上了吴王,颇有立此子为世子之心,只碍于嫡妻乃晋室公主,不敢废立嫡子,却也将润州镇海军大权交在徐觥手中,使得国中世子一系都颇是忧心忡忡。徐觥虽领镇海军,府邸却设在西都之中,得宠之深,品物之奉,无以伦比,徐思生母是胡姬,府中长年特供胡地土产之物,以慰爱姬思乡之心,江航自也乐得到这里尝些新奇风味。
谁知今朝这次相聚却不太平,才饮得半盏酥酪,便听庭外脚步急促,清商上气不接下气的奔回来禀报:“郎郎郎君,坏事了!倚歌被被被人捉去了!”
徐思一吓,拈在手里的冰镇葡萄立即掉落,一时张大口问不出话,江航霍地站起,急问:“怎么回事?”
偏生清商说话没有倚歌来得口齿清爽,哆嗦了半天,才挤了一句:“缇骑!将将将将将倚歌……”江航皱眉道:“怎么惹上缇骑?”徐思拍案道:“岂有此理!缇骑敢来我家头上动土!混奴子,你不会说是镇海公府出去的?”清商都要哭了,道:“说说说……说了!那帮人好好好不凶恶!王舍人府上,倚倚倚歌……只跟他们大声气嚷了两句,就就就被捉了!”
徐思连骂了几句“有眼不识泰山的狗奴”,便一叠连声叫大仆人,拿自家名刺去保释倚歌出来,又安慰江航:“没事的,缇骑再恶,敢不放我家保的人?”江航脸色却极不好看,忽然抓住他手臂,唤他小字:“阿念,怕是大恶——王云韶,定是出事了。”
果然派出去的大仆人片刻便回来禀告:“缇骑围了王舍人宅,正在抄拿家口,倚歌言语冲撞,被他们当场捉了,幸亏长史听保,说等清点完王宅人口,证出倚歌不是王家家奴,便会放人。”徐思不免骂,江航却不免咋舌,两人又连声同问王舍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如此要紧?好不好搭救的?
但这个罪名的打听,却是颇不容易,家仆打听了一堆乌七八糟的流言之后,才有一个确凿准信:“中书舍人王濩王云韶,被告发逆萌,国主旨下发付乌台审问,同时家属尽数入官,怕是万难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