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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夏桀 ...

  •   瘸子走了之后我才对爸爸说我不要结婚。
      爸爸并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由不得你。”
      我没有再和他多说,我走出了拉面店,兜里揣着从爸爸管账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一把钱,我要去打掉这个孩子。
      清水街的医院里挤满了人,我挂了妇科,然后慢慢地等待。
      所有和我一起等待的人都认得我,她们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讨论着我是不是因为勾引男人太多害病了来看妇科。
      我不理会她们,我正一心一意地想着这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和萧俊一样聪明,会不会和萧俊一样不喜欢我,又或者会不会很像我。如果像我那还是赶快打掉的好,我活到这么大,一直在走霉运,我所希求的只是碗底的那么一小片,我所做的努力却是赴汤蹈火般,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得到,还被泼了一身的臭水。
      孩子离开我身体的过程非常简洁,除了疼,没有其他的任何感觉,就连眼泪都没有。
      我发现自己是个冷漠的人,连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离开都无动于衷,而我还在对萧俊的离开耿耿于怀。假如,萧俊在走之后跟我道别,告诉我他爱我,或者让我等他,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我独自养大,就算历尽艰辛,我也要生下他。可是,如今他的到来毫无意义,他不是被爱的,不是被爱的孩子会多么孤苦,我早已知道了,那不如就在他还未有知觉的时候让他解脱吧。
      就在这一天,清水街来了位大人物。
      我一个人拖着如铅的身体回到拉面馆的时候,爸爸和拉面叔叔正在热情地招待那个大人物。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着我,看见我,他很关切地问:“这孩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轻声回道:“我刚从医院打胎回来。”
      一屋子的人都楞了,紧接着是爸爸的咆哮。
      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咆哮,我终于知道原来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
      他举起手边的凳子狠狠地砸在了我背上,一时间我觉得脊椎像是断裂了,然后从脊椎处散开的冰凉又木然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这大概就是疼到麻木的感觉了。
      爸爸已经顾不上店里的客人了,劈头盖脸地骂我,把我从小到大的恶行一一骂过来,既说了我这些年多么值得人唾弃又表明了他的艰辛。
      我看着他,在狭小的拉面馆里,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等到我擦干眼泪的时候才发现拉面馆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时候刚刚放学的念生正从外面走进来,他刚到门口的时候就被拉面叔叔一把拉住了。
      他们一边在给我时间冷静,一边在商量着如何才能让我和那个瘸子结婚,现在,他们更加坚定地要把我嫁出去,否则,他们必定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脊椎的疼痛已经能够感觉的到了,我感受着这疼痛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能感觉到我是爸爸的女儿,我觉得越疼越显得他在乎我。
      我走到门口,对着所有人说:“如果让我嫁,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这句话将他们吓住了,他们是信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恶不作的人。
      其实那时候年轻的我根本不想死,就算刚刚打掉孩子,就算声名狼藉,就算要嫁给瘸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是说狠话当然没问题,我的狠话连清水街的老鼠都信。
      现在,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整个清水街会怎样的热闹,人们会用怎样的语调来谈论十八岁的不良少女井璟先怀孕后打胎的事,所有的人都巴不得能用他们的言论将我从清水街赶走,清水街应该是清水一样的街,容不下我这样浑浊的人。
      那天晚上我心里憋的慌,就去找水奶奶说了会话。
      我是三年前认识的水奶奶,那天晚上我在路上晃悠,忽然听见路边草丛里一阵阵的轻轻的哎呦声,我上前一看,是位老奶奶。
      水奶奶当时一句话说不出来,瘫在地上只会哼哼哈哈地叫,奇怪地是她的裤子竟然脱到了膝盖上。
      我也没多想,知道送她去医院总不会错。
      我背起水奶奶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才明白这老奶奶原来是在这里大便。
      水奶奶六十多岁了,常年身体不好,腿脚不是很利索。本来那个晚上她是要去裁缝店,结果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大便,一时情急就蹲在了路边的草丛里,结果起身的时候起的太猛,一下跌下去就起不来了。
      老年人受不了跌,一跌就中风。
      把水奶奶背到医院的时候护士看着水奶奶和我一身的大便一副厌恶的表情,我当时很不满,故意往她身上蹭,多多少少也蹭了一些在她身上。
      也许是护士对我怀恨在心,后来这个段子被流传成我拿石头砸公共厕所,把水奶奶砸的一身脏不说,还把水奶奶砸中风了。
      水奶奶好在有惊无险,没几天就缓过来了,但是她好面子,不好意思在人面前说实情,就算活了六十多年了,可她终究是女人,她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她在路边大便?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她倒在了自己的大便上?
      我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对水奶奶说:“这有什么好解释了,就这样传着才好呢,我多威风,现在清水街谁还敢欺负我?”
      后来听水奶奶说她的儿孙们都在外面挣钱,她一个人留守在清水街,而且她身体不好,她也不想出去。我忽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太理解这种一个人被留下来的感觉了,就算爸爸那时候已经回来了,可是当初那种孤苦无依的年岁就像是刻在了身体里,抹不去了。
      于是我经常到水奶奶家里玩,陪她说说话,或者给她做一点活计。和水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我常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女孩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婉转细柔,她的心思细腻纯朴,就好像一个不知人世疾苦只知整日看童话书的美丽小公主。你可以想象,一个可人的小公主,她正在一边劳作一边陪一位老奶奶说话,她忽然一抬头,额头的汗珠透过夕阳散发着美丽的光芒,她轻轻一笑,抬起胳膊,将汗珠擦了去。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
      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我不愿意将这件事说给别人听,这是我和水奶奶的秘密,这是我关起门来做自己的权利,而且说出去的话就好像是我做了点好事出去邀功一样,我羞于那么做。

      那晚我在水奶奶家里坐了很久,但是我没有提孩子,也没有提瘸子,只是陪她说话。我们说的很开心,我离开的时候,水奶奶还很顽皮地对我说:“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我写了份遗嘱,拿去公证了。”
      我当时还竖起拇指对她说:“作为一名老太太,您真是太时尚了。”
      可是谁会想的到呢?第二天一早,清晨的光辉那么柔和地照着整个清水街,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又可以重新开始的早晨,我正准备谋划我的未来呢,就在这个时候,送牛奶的小伙子第一个发现了水奶奶过世的事实。
      本来这件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伤心或者难过也都是暗地里的,我不但伤心水奶奶的离去,也伤心这清水街最后一个我能呆的地方也没有了,最后一个我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清水街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做个可人般的姑娘的地方也彻底消失了。
      可是水奶奶竟然在遗嘱上写着将她在清水街的唯一的一间门面房送给了我。
      门面房并不大,连二十个平方也不到,可是我觉得还是贵重了点,我跟水奶奶的什么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要受她这么大的恩惠呢?
      而且之前我并不知道水奶奶还有这么一个门面房,那个门面房常年租给别人做店铺,谁也不会去问主人是谁。可是清水街的人又叽叽喳喳开了,认为这中间一定有猫腻。
      最后忽然有一人说看见我在水奶奶死的那天晚上去过水奶奶家,这么巧第二天水奶奶就死了。不用去问也知道这个话的意思了,他们说九岁的井璟会为了一碗羊肉汤朝着老光棍挥刀,十八岁的井璟怎么不会为了一个门面房朝一个老太太下毒手呢?
      我本来没打算要那个门面房,但是当水奶奶的儿子站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是怎么害死水奶奶的时候,我决定要了。
      这是一场根本不会有结果的战争,虽然他们想尽办法又是验尸又是取证,依然不能找出是我害死了水奶奶的证据。而我接受水奶奶的遗嘱一方面是与所有人赌气,一方面是成全水奶奶,这是她对我的心意,我什么都不说,把这也当做是我们俩的秘密。
      这些天我站在清水街的街道上,无言地看着这一出闹剧,拉着念生的手,笑眯眯地说:“念生,井璟姐注定不是清水街的人,注定要走的,总有一天,清水街的所有人会像怀念这再也不会重现的岁月一样怀念我。念生,你也会一样。”
      我所说的不会重现的岁月甚至包括清水街的街道。
      那天我所看见的那个大人物是清水街这块又古又老的地方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叫夏桀,他的到来注定要让清水街面目全非。
      夏桀是个有着几分孤傲却又异常和蔼的人,他永远得体的装束显示了他在清水街上与众不同的身份,他与老爷爷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永远是半弯着腰喊老人家,他带着年龄征兆的胡须永远刮的干干净净,他几乎不抬头向天上看,因为他抬头的时候额头上有严重的皱纹。
      他应该和我爸爸差不多的年纪,但是他看起来对生活还有着饱满的激情,至少,他还在想用钱赚更多的钱。
      夏桀对我很好,至少我直观感觉是这样的。
      那天他站在清水街的街头对我说:“那一片,马上就会盖起高楼,然后所有清水街的人都搬过去,住在高楼里,这里,就是这里,这条最古老的街道,我要做成一个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商场,这商场里有超市有游乐场有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东西。”
      “卖不卖牛肉面?”我天真地问。
      他看了看我,说:“如果你想有的话,可以有。”
      我很满意地笑了。
      其实我还想问,那商场里有没有会在拉面里偷偷给我放二两牛肉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明码标价地卖吗?如果可以,我要努力赚钱,然后买一个。
      有时候我觉得夏桀很像我的父亲,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可以感觉的到,他一定比我爸爸更愿意纵容我。
      我给夏桀讲我小时候做过的坏事,并且极力渲染,他听了却总是笑,最后还夸我厉害。
      甚至有一次我问夏桀说:“你能带我离开清水街吗?”
      可是他对我说:“连我现在都在清水街,你还要去哪里?”
      后来我没有再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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