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剑》蒙莎

9、玖

　　我自告奋勇来送这封信，还是存了一点私心。
　　我爹和陆飞霜显然都知道我的身世，但是他们谁也不肯坦白地告诉我。我如果想求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只能自己奋力一博。
　　那时我跪在地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好似一朵蒲公英，飘飘悠悠地飞上了云端。
　　奚遥峻伸手扶我，“好了，起来，起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你要来见我，怎么也不让汪鸣凤提前来说一声，我好叫御厨备些你喜欢吃的东西。”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奇怪的话，我终于记起了此行的目的，从袖中掏出了大臣们的信，展开给他看。
　　“父皇，孩儿……的一位朋友受朝中八十二位大臣之托，来送一封信给父皇。大臣们说，请父皇三思。”
　　那信原本就只有几句话。奚遥峻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今日是谁带你进来的？”
　　“我……”
　　他伸手扯走了那信，甩在地上，破口大骂：“这群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亏他们想得出这样阴损的招数，利用我的儿子来对付我！”我一时不解，“父皇，我……我是自己要来的，不干别人的事。”
　　“亏那汪鸣凤还夸你聪明，你怎么就这么傻呀，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知不知道？！”
　　我吓得又跪下了。
　　奚遥峻往那封信上狠狠踩了一脚，回头说：“你年纪还小，这事儿不怪你。我今日就与你说明白，我不喜欢上朝，不喜欢见臣子，不想理那些朝务。那些个混帐东西，就知道说自己有多忠心耿耿，可是我要往东，他们偏要往西，我想要做什么，他们只会跪在那里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烦都烦死了！他们一天到晚地说汪鸣凤囚禁我，蒙蔽我，他们哪里知道，我把事情交给汪鸣凤去办，不过是因为他还算听话罢了！他们要罢免汪鸣凤，就是要造反！”
　　我的世界再一次颠了个底儿掉。
　　从前读书，只知道昏君都是被奸臣蛊惑的；只要忠臣斗倒了那奸臣，便能将那昏君辅佐成明君。然而我从未在书上读到过，倘若皇帝自己带头胡作非为，那忠臣们该要怎么办啊？
　　“麟儿起来罢。这个人，不配让你跪着。”
　　陆飞霜施施然走进了花舍，从袖中摸出了他的竹剑。
　　奚遥峻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你是什么人？”
　　陆飞霜将那竹剑抛给我，十分果断地说：“杀了他。”
　　我的脑子彻底乱掉了。“可是他是——”
　　陆飞霜人高马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奚遥峻，逼近一步，奚遥峻便往后退一步。奚遥峻忽然张嘴要喊，陆飞霜瞬间扑过去，手起掌落，拍在奚遥峻的后颈上。奚遥峻两眼一翻，缓缓地瘫倒在地。我双膝着地跪爬过去，用颤抖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谢天谢地，他只是晕过去了。
　　陆飞霜冷笑：“怎么，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父亲？”
　　我抬起头，怒问：“难道不是吗？”
　　“二十年前，我姐姐因为不堪忍受内宫的争斗，孤身逃出京城，四处漂泊。她原本打算游遍五湖四海，却在灵州城外遇到了一个被抛弃的婴儿，那便是你。姐姐认为这是上天怜悯她孤苦无依，便带着你在灵州落脚，从此相依为命。你四岁那年，姐姐生了重病，她自知时日无多，写信给汪鸣凤求助。汪鸣凤便将你们接回了京城，姐姐病故之后，他便继续照顾你。你的身世，汪鸣凤应该也知道。我只是不明白，汪鸣凤为什么要骗皇帝说你是他的儿子。”
　　我爬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你也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承认，我是在有意诱导你，令你认为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好让你能自己下决心来帮那些大臣游说他。但是你扪心自问，我给你的线索最多只能让你推断出你是姐姐的孩子。可是，芙蓉的孩子，就一定是他奚遥峻的么？如果你不是打心眼儿里就盼望着自己有个了不起的亲爹，你又怎么会想到那里去？故事是别人编的，你在里面看到的，却是你自己的本心。”
　　“你——”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父亲，我最害怕的是自己突然失去眼前的一切。他给我编织的谎言，无比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弱点。
　　我松开手，瘫坐在泥土中。
　　我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飞霜捡起落在地上的竹剑，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你不敢杀人，我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动手为民除害了。”
　　“陆飞霜！”？
　　我爹？我爹又怎么会在外面？
　　陆飞霜回头，说：“汪鸣凤，你躲在外头看戏，要看到什么时候？”
　　我爹一阵风大步走进来，“你的戏不是还没演完么？自从你把麟儿带去了灵州你姐姐的旧居所，我就在好奇，你是要借他的身世来耍什么花样。今日谢谢你了，亲自把那些在暗地里想除掉我的人的名单，送了过来。”他说着，径直扑过去扶倒在地上的奚遥峻，不紧不慢地喊：“皇上，皇上？来人，请御医——”
　　“啧，别演戏了。你要是真想叫人，我现在早就被捅成刺猬了。我猜，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会比你更盼着他早点驾崩吧？”
　　我爹掐了掐奚遥峻的人中，冷笑：“他的长子今年才十一岁，后面的皇子们更是少不更事，他今日如果就这么死了，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无辜丧命吗？！”
　　陆飞霜十分惊奇，“哟，我竟不知道，原来汪大人是为了守护黎民百姓，才心甘情愿地给一个昏君当走狗呀？”
　　我忍不住怒喝：“陆飞霜，不许侮辱我爹！”
　　我爹举起手摆了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对，他是汪鸣凤，不是我爹。我扭过头去，再也不想多看他们一眼。
　　整个世界忽然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我才听到我爹说：“麟儿，我没有骗皇上。当年芙蓉……”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方又继续说下去，“芙蓉带着你回到京城，便与他讲明，你是抱回来的孤儿，和他没有关系，不许他接你进宫。他偏偏不信，一口咬定芙蓉是怕他把你接回宫中，才编了谎话来骗他的。这些年没有对你说实话，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怕你知道了，便要去寻你的亲人……”
　　我如坠冰窟。原来……只是这样？
　　他用衣袖沾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奚遥峻脸上的污泥，悠悠地说：“你生性散漫，不喜拘束，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这便跟陆飞霜走吧。出了这宫墙，天高海阔，任你遨游。这是芙蓉的心愿，你不要辜负她。”
　　不，不，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里去，在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一整天。
　　我喃喃地问：“那你怎么办？”
　　“我与皇上周旋了半辈子，习惯了。我只要多挨几年，挨到他的长子成年，能稳稳当当地继承大统……只要我这把骨头，能挨到那个时候……”
　　我“霍”地站了起来。脸上身上全都在发烫，我的手在发抖，我的脚在发软。
　　“不必了，爹。我来吧。”
　　我走到陆飞霜身边，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竹剑。我爹和陆飞霜同时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奚遥峻，“既然他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是他的儿子，那就让我来做他的儿子，与他周旋吧。”
　　陆飞霜急了，“可是姐姐——”
　　我将手中的竹剑直指仍然昏迷不醒的奚遥峻，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我身边的人，都能无忧无虑，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