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剑》蒙莎

5、伍

　　从灵州走水路到云嘉通常需要两日，但是因为陆飞霜和船家每日喝酒烤鱼，我们整整走了五天才到云嘉。说来也怪，那云嘉城外的码头上明明也贴着陆飞霜的画像，检查行人的官兵却连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就放他过去了。敢情他过去三年中一直是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官兵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的呢，简直气煞我也。若不是怕找不回龙吟剑，我真想当场大声检举了他。
　　陆飞霜直奔云嘉而来，却不进城，而是带我去了云嘉城西栖霞山脚的一片斜坡。这斜坡依山傍水，景致甚佳，乃是一片有名的……墓地。不过，因为云嘉城中的公卿巨族的家族墓地都在更远的郊外，葬在此处的都是城中的寻常小老百姓。
　　那时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巅古寺的屋檐下，不远处的山林中暮气缭绕，凉风阵阵从坡下吹上来。说实话，我有点儿害怕。
　　陆飞霜径直从成排的坟墓中间走过去，直走向山坡的边缘。那里有一些密密麻麻地隆起的小土堆。土堆前没有摆放祭品的台子，甚至连石头做的墓碑都没有。某几个土堆前孤零零地立着一片木板；还有些木板已经倒在了地上，渐渐腐朽。
　　土堆之上，都已经长满了半个人高的青草。
　　陆飞霜在其中一片还立着的木板跟前站定，说：“按照本朝的律令，生前戴罪之人，死后不得修坟，子孙不得为其立碑作传。”
　　我茫然点头。
　　“这是监察御史陈永霖。三年前，他在皇城前击鼓进谏，随后汪鸣凤携龙吟剑到他家中，逼他饮下毒酒自尽。”
　　“这是户部侍郎□□。他被诬陷贪污受贿，为表清白，在狱中自尽。”
　　“这是左光鸿胪大夫史仲文，他写了一篇讽刺汪鸣凤的文章，被流放到塞北，去年死了。这里埋的是他生前所用之文房四宝。”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座土堆。那些名字我都听过，这些事我也都知道。但是当我站在那些土堆前，伸手就能摸到歪歪扭扭地插在土中的木板，还是无法把这些事情和我爹联系起来。
　　京城中一直有传闻说，我爹仗着当年助皇帝登基有功，独揽大权，囚禁皇帝，令众臣不得与皇帝相见。那些不听他话的，要么被诬陷下狱，身首异处，要么被举家流放，生死相离……举目当今的朝堂，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相抗衡了。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喉咙里憋着一口气。我很想为我爹辩白几句，可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终于没再数下去，而是朝我招手，引我往坡下的林子里走去。
　　那林子草木繁盛，平时也鲜有人去，却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将灌木和野草劈开，引人往林子深处走去。等陆飞霜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中间立着一块碑，上只刻着光秃秃的一句诗：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石碑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像是已经立了许多年。我整个人呆住了。因为写那句诗的，是我爹的字迹。然而我爹自幼学颜体楷书，那上面的字，却写出了极深极利的笔锋。
　　“磕头。”陆飞霜说。
　　我也不明白陆飞霜到底为什么要叫我磕头，然而却下意识地双膝跪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
　　“你说，你这些年衣食无忧，逍遥快活，请放心。”
　　我猛然回头，大声问：“你叫我对谁说？要谁放心？”
　　陆飞霜望向天空，忽然摇摇头，喃喃地说：“罢了，不说也没关系，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我一时失了理智，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憋了几天的问题喷涌而出：“你叫我拜的是我娘吗？她是不是死了？这块碑，是我爹为了纪念我娘而立的吗？”
　　他扯下我的手，理了理衣领，转身就走：“龙吟剑，就在那块碑后面。”
　　我愣住：“什么？”
　　倏忽之间，他便走远了。我先是想追，又一跺脚，跑到那石碑后面去，果然看到地上的土稍稍隆起了些。我立刻伸手拔掉上面的杂草，又捡了根树枝继续往下扒。拨开薄薄的一层土，很快便扒到了一张油纸。我伸手抓住那油纸，从泥土中带出一个长条状的、捆得结结实实的纸包来。
　　山林中忽然响起一阵呼和声。
　　“陆飞霜！你已经被包围了！快投降吧！”
　　陆飞霜的声音竟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遍遍地在幽林中回荡，“旭日不出，人依山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