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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窥道(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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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女子十六岁及笄,我是冬月出生,今年年初已经十六岁了。
及笄代表着我可以选驸马了,贵妃娘娘这样告诉我。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驸马。
她说:“你是大梁的公主,公主在成年后挑选自己的驸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过几日陛下在琼林设宴,到时梁京的好男儿都在了,你定能从中觅得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
我躺在水殿的竹榻上打着团扇,细细品味着这个词。如意如意,如何才算如意?
想不明白,我问道:“如意郎君有什么用的?”
贵妃娘娘让我逗笑了,说:“难道还不嫁人了?”
我翻身,手托着下巴,看向半躺在美人榻上假寐的娘娘。
贤贵妃娘娘实在是个顶顶的美人,一张圆面珠玉生辉,连垂在榻边的半截手都像羊脂玉捏成的。
就像……一只油光水滑的白猫。
我心头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么想着,眼见那猫伸展腰肢,张开大嘴露出尖牙打了个哈欠,贵妃娘娘放下掩唇的绢扇,拈起碟里的荷花莲子糕咬了口,恹恹放回去。天气太热了。
见我一直呆呆看着她,她问:“怎么一直瞧我?”
我发自肺腑地感叹:“娘娘实乃天人之姿。”
贵妃娘娘笑得乐不可支:“公主今日只尝了些莲子糕,怎么嘴甜得像抹了蜜?”
自那日在正德殿与贤贵妃打过照面后,她时常邀我去她宫中饮茶消暑,她宫里茶点做得极不错,一来二去,我与她日渐熟络了。
闲聊间,乳母将艾儿抱了过来,小孩子在襁褓里咿咿呀呀,贵妃倚在榻上伸出手指逗弄她的短下巴,手势亦像极了逗猫。
大猫和小猫。
我心里发笑,怎会是这样?
梁朝贵妃,竟然是猫变的。
我和梅雪上师说起这件新看到的奇事,梅雪上师不甚惊讶,只问:“除了猫妖,还看到了什么?”
“鬼,我还看到宫里有很多鬼。”
一团一团幽蓝的鬼火静静的浮在空中,要走得近极了,才能看到躲在火光后的脸。花园间,池塘边,宫殿里,楼阁上,在夜里都浮动着暗暗的火光,晚上行走连灯笼都不用打了。
梅雪上师说:“人死后要入鬼域等轮回,入不了鬼域,就只能以魂魄之身游荡世间。梁宫正是收容了许多无依魂魄的地方,你看到了。”
我问:“为什么会入不了鬼域?”
“若非尘念未散,便是鬼域难收,游荡久了,就魂飞魄散了。”
还怪可怜的。
我急着问:“那母亲如今已入了轮回了吗?”
梅雪上师没答我,又要我自己去看。
又要看!
我已饿急了,没空现在看,外面师姐下厨做了槐叶冷淘,我跟着去厨房吃了两筷子,眼看时间晚了,我擦擦嘴赶紧回去宫里。
回去一看,哥哥还没回来。
见天边霞光灿烂,晚风徐徐,我心头一动:“那我去等他吧!”
吴公公无奈地应下了。
在宫里行走,有点身份的人都声势浩大。哥哥是,父皇是,贤贵妃娘娘也是,还没见到正主,远远就能看见一队人。
我不喜欢这么大的阵仗,除了绿朱,谁也不要,平日里拿牌子出宫,也只要绿朱和我一道。
吴公公看我一回来又说要出去,忙叫了几个小宫女小太监跟上来,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只能换来吴公公一张老苦瓜脸,就让这些人跟着了。
我脚步轻快,走在前面,日暮时分的梁宫笼罩在一层淡紫的薄纱下,颜色恰似今日我臂间挽着的紫纱,我原本还嫌累赘,见挽着好看,也就高高兴兴地穿起来了。
夏日天黑得晚,我爬上东华门城楼时天还没黑得完全,这里离东宫近,哥哥晚归东宫时一般会从这个门过。
城楼上,汉白玉栏杆沁凉,晚风吹动我臂间的纱,我眺望长街的方向。
天色近晚,天边霞光暗了,提灯宫女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城楼上的四角宫灯。
忽然,长街远处出现了一列车马行伍,近了能看见马车上的金玉装饰。
我提裙快步下了城楼,赶在马车刚行过东华门时拦下了车驾。
马车上的人下来了,我笑说:“原是想登高赏霞,不曾想等到了太子殿下的大驾。”
刚说完头就被人敲了下。
“我以为你来是等我。”
梁萧今日穿着一身玉白色的衣衫,衬得面如冠玉,一头青丝只束发未加冠,我的哥哥还没到弱冠之年啊。
我笑着挽上他的手臂:“我当然是来等你的,等了好久,等到天都黑了呢。”
身边的随侍退远了,我们往东宫的方向走,我问他今天去了哪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
我说:“梁朝女子十六算是及笄成年,男子要二十才行冠礼算是成年。我成年了,你尚未成年,为什么要你是哥哥呢?”
“有哥哥不好么,阿葛,我对你不好么?”
梁萧看着我,君子如玉啊,庄重的眼神看得我心虚。
我呐呐:“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忽笑了,替我把一缕头发拨开,说:“今日有人送我了方好玉料,拿来给你打副镯子可好?”
我伸出手腕看了看:“镯子不要,做个别的什么吧。”想了会儿,“雕个玉佩,替我送去有虞,要凤凰纹饰的。”
“好。”
聊着闲话,我跟他说起这几日去贤贵妃娘娘宫中玩,见她宫中养了一池子花花绿绿的鲤鱼,个个喂得膘肥体壮。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肥的鱼,一条能抵未央湖里两条呢!”
梁萧说:“那鱼本是数年前小国进贡的,父皇赏给贤妃,让贤妃好生养着,看来养出了一副憨态。”
走过一桥流水,遥遥看见东宫殿顶,我忽又生出别的心思,说:“左右今日没别的事,回去也是闷热,不如秉烛夜游。”
我接过引路宫女手里的宫灯,提着灯,我们往未央湖的方向走去。
行走间,路旁一朵鬼火一直幽幽跟随着,就映在梁萧的手臂旁,他当然是看不到的,我伸手戳过去,那团蓝火挪开一些,不一会儿又凑上前来,像小狗儿一样嗅闻着人的衣边。
我拉着梁萧往旁边走,他不明所以,我于是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有鬼。”
他生了一双酷肖母亲的丹凤眼,笑时三分多情,不笑时有霜雪冷艳,此时睁圆了,别有生趣,我被逗笑了,才告诉他我近日跟梅雪上师学了点新本事。
“现在我这双眼睛啊,能看到世上的鬼,”我故意神秘兮兮的,“哥哥你知道吗?梁宫里有好多鬼,现在我们身边就围着有好多鬼。”
他说:“鬼从何来?”
“梅雪上师说人死后若是尘念未散,或是鬼域不收,就会变成游荡在世间的鬼。”
“如是这般,宫中枉死之人众多,理应有众多鬼,”他想了想方说,“想来这些鬼也不能像话本中的那些厉鬼索人性命,不然宫中怕要永无宁日了。”
“你还看话本?!”
他失笑:“不然你以为我只会看折子?”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以至于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俏皮话。
“梁宫这么可怕?”
他叹道:“我曾经无比感激自己能有一个妹妹,即便那时你在千里之遥的昆仑,一想到世间有你的存在,我便觉得在这宫中生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了。”
“你是太子啊,哥哥,你会害怕什么呢?”
暗蓝的火光照着他的面庞,他垂着眼睛。
“太子只是一个身份,可以是梁萧,也可以是任何人。也许有一天,父皇会废了我,那时我就只是梁萧了。”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葛,你不懂父皇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希望你不要离他太近。”
我不懂,我想起那只软得像泥的手,于是抓起梁萧的手,我摸到上面虎口和关节处的茧子。
“你和父皇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这只有茧的手反过来牵住我,他牢牢牵着,不再说话。
提着灯笼,我们走到了未央宫门前。如今的未央宫已是一座空殿,茂盛草木掩着幽深的庭院,在夜色里是一叠叠深色的影子。
我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我微微挺起胸膛,说:“我们来找一找吧,哥哥。”
踏进未央宫宫门,落脚松软,低头一看,石砖缝隙里已生出了野草。
上次来的时候有吗?
记不清了。
上次来还是我刚回来时,虽然日日住在梁宫,每经过未央湖,看见湖边宫殿的轮廓,我都要远远绕过去。
我也在害怕啊。
而此时此夜,我不再怕了,因为和哥哥一起。
四周有点点萤火浮动在草木间,一种深沉的凉意从宫殿木质的柱子里渗出来,我抚上柱子,似乎能听见里面缓沉的呼吸。
我仰头看向四方的夜空,夜空下,未央宫也在缓慢而沉稳地呼吸着,这是我从前听不到的。
有一点荧光落在了梁萧肩膀上,他偏头看去,笑了。
“你不记得了,你我儿时在未央宫里也常见到这样的萤虫,你见到总要去捉,捉不到还要抱着母妃哭闹,有一次,你要我帮你捉一只落在树上的萤虫,我从树上摔下来。”
他点了点下巴。
“这个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我盯着那一点点月牙形状的浅疤左看右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嗯?”
“哥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梦里见过母亲和你呢。”
我说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旧梦,梁萧亦是恍惚:“我与你幼时同住未央宫,吃住都是在一块的,阿葛,原来你没忘,只是记不起来了。”
萤火相伴,我们提着宫灯走过未央宫的亭台楼阁,天地间只余我们两人。
暗夜里的宫殿有着别样的风致,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甚至不需要看清,闭着眼都知道下一步的落处,那一刻,我知道我确实没忘,我过往的记忆只是被封存起来了。
只是被封存的记忆还有解开的时刻,我不知道。
无人的住处总容易落满灰尘,未央宫却不是这样,主人的离去让这座宫殿陷入了一种别样的生机。
不再修剪的花木草丛疯长,树枝刺破窗纱探入殿中,殿内的杂物都被清走了,只留下基本的家具陈设,上面落满了如尘般的月光。
桌上的瓷瓶中插着一节枯老的梅枝。
见我目光流连,梁萧也注意到了这截梅枝,解释道:“是绿萼梅,母妃病时常以绿萼梅入药。”
什么都没有,未央宫里连鬼火也不曾见。
“看来母亲尘念散了,已经入轮回去了。”我颇为感伤。
梁萧说:“母妃是最疼爱你的,她不会愿意看到你难过,回去吧。”
我带走了那截枯梅枝。
走出未央宫时,夏夜的燥热嘈杂扑面而来,方才的未央宫安静得像另一个人间。
未央宫是一个人间,梁宫是另一个人间,梁宫外的梁京又是别样的人间。诚如《寂石录》中所载,人间界之外还有别的界。
这都是我见过却又遗忘的。
此刻,我忽想起《寂石录》中的记录——“昆仑之道,以眼观,以心感,明心见性,方初窥道矣。”
梅雪上师所说的昆仑悟道是怎样的事物,我今日算是有所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