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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东宫(三) ...

  •   从梅雪上师的住处回到东宫时,东宫的殿里点着灯,吴公公在门口走来走去,一看到我就迎了上来,一张老脸笑得都绽开了花。

      “公主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点头,“哥哥呢?”

      “殿下在书房。”

      “还没睡么?”我惊讶。

      走上抄手游廊,隔着庭院花木,我看见书房纱窗亮着光,吴公公跟在我身后说:“殿下在等着公主回来呢。”

      我低头笑了下,问:“阿朱在哪?”

      “那丫头倒是去睡了,我去叫她过来伺候。”

      “不用,”我说,“让她睡去吧。”

      残月斜挂,在树梢后时隐时现。

      我要吴公公也回去,独自走向书房,走到门边,我闻见书房里沉水香的味道,像是燃了一夜,满了出来。

      我走进去,落脚的声音很轻,刻意没有惊动任何。

      走到画屏边,靠墙的刻漏发出水流的声响,我倚在那儿看了会儿,那人正专心于手上的文书折子,没有察觉。

      我幽幽出声:“哥哥,你是连阿朱也不如了。”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走笔未停,我走过去,身子压在他的书案上,头探到他脸前。

      “我说过我会回来,怎么会骗你呢?”

      他还是对我视若无物,我伸手去捉他的笔,他手里的笔尖却转了个弯,在我脸上落下冰凉一点。我顿时捂住额头。

      他眼里有笑,嗔我:“这么晚回来还敢和我大声。”

      “怎么不敢,我还敢呢,”我捂着额头也笑了,“你在等我吗?这堆破折子有什么好看的,从天光看到晚上也没见看完。”

      “今日看不完,明日的新折子又送过来。”

      “看不完又如何,梁京的天还能塌了不成?”

      他一本正经:“天塌不了,不过有人会遭殃。”

      我放下手,瞧着他,灯火映着少年人的脸,我突然发觉,他才是和母亲相像的那一个。

      “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眸中有淡淡的笑意,“如果昆仑要带你走,我留不住你。”

      他合起手里的折子,又拿起一本新的,我凑过去看,说的是南边哪个县,连月多雨闹水患的事,我不敢打扰,在旁边安静了一会儿。

      等他朱笔蘸墨的间隙,我问:“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嗯?”

      朱红的笔尖在砚台边沿轻撇,落回纸上,横平竖直又写下一行。

      我说:“你想要皇位吗?”

      笔尖一顿,片刻,又继续行云流水地写下去。

      “在父皇面前万不可说这种话。”

      “那是什么呢?”

      离开小院前,梅雪上师对我说,人心生妄欲,因而生魔。

      我问她,人心的妄欲是什么。

      “人心是世间最脆弱又最坚硬的东西,若有什么求不得,时间一久便生出执念,经年累月的执念催生出妄欲,人经由妄欲堕魔道。”

      梅雪上师说,人若是成了魔,就会每时每刻都在痛苦的欲念里煎熬,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苦于求不得,却永不可再得。

      “可是,”我问,“人求的是什么呢?”

      名利钱财,荣华富贵,百世流芳?

      梅雪上师只是笑着摇头。

      我说:“如果求而不得的东西得到了,不就不会生魔了吗?”

      “阿葛,你有一颗石头的心,魔非你不能杀。杀魔是果,你到时便知了。”

      夜风拂过窗棂,我欺身压过桌上的文书折子,一手撑在他面前,要他不能不看我,他也确实看了我,只是这双霜雪一样的眼睛里的东西,是我所不能看懂的。

      “你要什么呢,哥哥?我都帮你找来。”

      我与他眼对眼,看见他眼角下弯,明晃晃有了笑意。

      “为何突然间说这样的话?”

      “因为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好。”

      我早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他闻言又笑了,将我鬓边的头发掠到耳后,这是夏夜,他的手依然是凉的。

      “你在就好,别的我都不要。”

      这样的人,这自出生便有天下的人,还能有什么求不得呢?我想不到。

      我十六岁的死劫已过了,梅雪上师为我推出的命盘说我寿终不满二十。就在这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我要完成我杀魔的命。

      与我同母而生的这个人,我出生的命运就是为了杀死他。

      *

      七月,闭关三月有余的梁王出关了,传旨要我面圣。

      早晨圣旨传到了东宫,吴公公安排宫女为我梳洗打扮。回宫多日,我终于梳起了后宫宫眷头上那样繁复的发髻。

      说起来好笑,要绿朱帮我梳,她也不会,只能临时求助吴公公,好在吴公公神通广大,叫来了厉害的宫女,才处置了我这头长发。

      顶着日头,我从东宫走向正德殿,吴公公在路上不停叮嘱我见到皇上的礼仪,要我千万不能失了规矩。

      “什么规矩?”
      “公主的规矩啊,我的殿下。”

      可这宫里是少有人把我当公主看的,这些日子我早就知道了,离开东宫的范围,这座梁宫里的一切都不欢迎我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我出生时传开的那句话。

      每当我走出东宫,路上遇到的宫人总会远远避开我,绿朱因此气恼,我说得个清净也好。

      去往正德殿的路是陌生的,我从未走过,也不知道这条路走起来这么长,直到邻近正午,我才看到正德殿的殿门。

      到了正德殿,吴公公不能再送我,用担忧的目光目送我,绿朱跟在我身后一路没说话,她也在为要见到梁王不安。

      我问过她梁王长什么样,她说她也记不得了,她离宫时年纪和我一样大,只记得从前梁王一来未央宫中,宫里没人敢出声说话。

      我因此猜测梁王是个严肃的皇帝。

      我被正德殿的公公带到偏殿,正德殿的和公公告诉我,皇上正在用膳,让我在这里等。

      我在偏殿的榻上坐下了,窗外是一池风荷,我探腰推开窗户,让水上的风能吹进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殿中来人传我觐见,我整理衣饰,跟随过来传召的公公过去。

      外面日头正烈,庭院花木葳蕤,灼灼的暑气,殿里地砖却是凉的,踩在上面,凉意穿透我的鞋底,让我的脚微微发麻。

      里面传来孩子的声音,我走过珠帘,桌上碗碟还未收,桌边坐着一位妇人,头梳堕马髻,珠钗斜插,手指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孩。

      我疑心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目光一移,才看到边上正坐的华服男子。

      我谨记吴公公说过的话,屈下膝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天颜。
      “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话一出口,和早上吴公公教我的两模两样。
      不该这么说。
      该怎么说来着?

      没等我想明白,那人对我说:“过来,让朕看看你。”

      我低头,小心地走过去,直到看见滚着金线的袍边。

      “抬起头。”
      那人说。

      于是我抬头,看见当今天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有点老的眼睛,眼皮松弛,瞳孔里有浑浊的部分,我看不清,他平时是个威严的人吧,所以才在眉心攒下了几道深深的纹路。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好久,直到他的手掌握上我的肩头。

      “要叫父皇,知道吗?”
      “哦,父皇。”

      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吴公公教我的话就是让我叫父皇。

      可我很难将这人和父亲联系在一起,我见过了死去的母亲,那父亲是什么东西?尤其当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人。

      “公主长大了。”
      那个美丽的女人对我笑,我辨认出她笑容里的善意,也对她微微地笑,却不想那女人在看见我笑的瞬间突然红了眼睛。

      襁褓里的孩子见母亲落泪,跟着啼哭起来,场面一时混乱,女人唤来乳母抱孩子出去哄。

      孩子在那哭的时候,梁王闭眼捏着左手里的念珠,等乳母抱远孩子,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睁开眼睛,却是看着虚空的位置。

      “爱妃此态何故?”

      女人拿手帕拭泪,起身对梁王盈盈一礼:“臣妾见公主如见故人,忆起旧日与姐姐的姐妹情谊,一时情动,在皇上和公主面前失礼了。”

      梁王闭眼长叹:“你受苦了,孩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似乎我生的这张脸已经足够让人动容,贤贵妃说起我小时候的事,那是在我去昆仑之前,贤妃在我三岁那年刚入宫,一入宫便得了嫔位,母亲常带着我去她宫中走动,两人以姐妹相称,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贤妃叹道:“公主离宫时年纪那么小,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梁王眼微阖,拨弄念珠的拇指没停过。听到这话,他微微抬起下巴,像是在想什么。

      “十六了吧?”

      “是,”贤贵妃说,“太子殿下今岁生辰时还提过妹妹呢,皇上都忘了吗?”

      “太子……”梁王偏头问,“太子今日在哪里?”

      我答:“哥哥早晨去尚书省议事了。”

      贤贵妃笑说:“太子殿下向来是勤于政务的。”

      梁王也笑微微的:“说起来倒是朕偷懒了。”

      贤贵妃说:“皇上您开了一朝盛世,才有现如今百姓的安生日子,太子替您忙的是人间事,您修的是大功德。”

      梁王这才开怀,喟叹道:“知我者,非爱妃莫属。”

      两位一唱一和,好似神仙眷侣,我站在边上,瞥见贤贵妃淡红罩裙上的花样,像芍药,又像牡丹。

      此时乳母将孩子抱了进来,贤贵妃抱着孩子要我去看,我看孩子一张粉面,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我,不禁问:“是女孩?”

      贤贵妃说:“叫艾儿,是春日里出生的。艾儿的姐姐回来了,这下可高兴了。”

      正午偏斜,我两手交握着离开了正德殿。

      走在路上,我不断想起捏着念珠的那只手,那只天底下最尊贵的手没有一点茧子,软得像一团泥。

      皇帝的手都是这样吗?

      看起来干净柔和,却轻易拨动这天下的风云。

      停下脚步,我抬头望向这片天,今日天气十分好,朱墙映着碧空,偶有孤云,在梁宫里落下阴影。

      是这样吗?

      世间会因这样一只手而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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