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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蒸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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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缸里的珊瑚好像快死掉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处理一下?】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后,为了不使这条信息显得太过刻意,我又挪动手指打下几行字。
【我前两天注意到尼莫有一点炸鳞,刚刚喂食的时候多莉一直躲在珊瑚后面,要给它们用什么药?】
今天是星期三,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现在是东九区早上五点。伦敦现在是深夜狂欢时,纽约黄昏将至,中欧地区则已将近凌晨。
我今天的工作将从十点开始,提前这么久起床,完全是为了找一个恰当的时间联系男友。这是个完美的时间点,无论是在全世界哪个角落,现在都不是他生物钟中的休息时间。
我握着手机,站在鱼缸前等了很久,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应。
一如这六个月来我给他发的每一条消息一样石沉大海。
每一条没有回音的信息都是割在我身体上的利刃,成百上千条哀诉着寂寞无助的数据流把我的心智切割成了一片又一片碎叶。
海水缸的造景灯散发着柔和暧昧的蓝紫色光线,却被玻璃折射出锐利的角度,就在我觉得眼睛好像要被刺伤时,闹钟铃声把我唤回了现实。
现在是八点三十五分,如果不在五分钟内出门赶电车,今天会迟到。
我揉揉酸胀的眼睛,把手机收进包里,蹲在玄关鞋柜前挑选今天的通勤用鞋。
视线从一双双相同又无趣的低跟皮鞋上掠过,我最终看见了角落中被绒布袋收纳着的一双鞋履。
一双七公分高的麂皮绒高跟鞋,加上防水台的高度能让我勉强进入‘巨人’阵营。绑带在脚背上交叉缠绕的设计显得肤色异常白皙,而且非常凸显女人味。
不适合通勤,更不适合让我站在讲台上时穿,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让绑带缠住了我的足弓,因为这是恋人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太久没穿过的鞋总是有些不合脚,硬质后跟在我穿鞋时就险些磨破皮肤,我站起来时被脚后跟传来的疼痛吓得踉跄了两步,猛地抓住鞋柜才不至于摔倒。
我站稳身子时顺手关掉了玄关的灯,海水缸射灯成为了公寓内唯一的光源。
多莉,那条恋人和我一起去挑选的蓝唐王鱼躲在珊瑚中看我。
它明黄的胸鳍有些微微的发白,仔细看已经有了糜烂的先兆。
可怜的小家伙,遇上我这样不懂得照顾动物的女主人。
我叹了口气,从鞋柜抽屉里找出宠物店买鱼时送的“万能药”。简陋的白色塑料瓶上没有说明书,只用标签写了“酌情”、“适量”这种含糊其辞的话,我只能凭直觉盛了半瓶盖药粉匆匆撒进水缸,不等药粉完全溶解就离开了家。
不祥的预感就像隅田川河畔春日飘洒的花粉一样,经久不散。
只要从樱花树下走过,便有尘灰似的花粉落满肩头。进车站前若不特意拂肩,等上了电车,沙丁鱼群般挤满人的车厢中就会以自己为圆心,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对花粉症频发的大和民族来说,我是一匹让他们避之不及的、闯进鱼群的虎鲸。敏感的岛国人首先会在心中对我的无礼进行好一通批判,然后才会开始暗地里打量我的棕发蓝眸。
我靠着假装听不懂日语逃过了可能发生的道德批斗,平安无事穿越了整座城市,在铃声敲响的五分钟前到达了教员室。
这是一所不要求偏差值的特殊宗教系高校,四个年级全部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二十人,学生们在校期间会不时收到指派的任务委托,因此很难有学生们齐聚一堂上课的场合。
我所负责的“神奇生物”课,主要目的是给这些一只脚踏入神秘侧的孩子们开开眼界,日常授课不外乎就是血族与吸血鬼的分别、人鱼和鱼人的不同,再来就是介绍一些神话与现实的异同。
因为不计算成绩,很多学生会逃掉这门课,因此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统计今天在校人数与住院人数。
“——Guten Morgen,Frau Undine.”
我抬头看了一眼趴在工位隔间上,用蹩脚德语和我打招呼的银发男人,突然有些恍惚。
荧光灯投下的影子长度,和恋人与我告别时被机场探照灯拉长的影子相似。我这才恍然发现,这名与我共事两年多的同事和我那高大的恋人有着相似的身高。
“早,五条老师。”我眨眨眼回神,扭头向身边另一名女性老师打了招呼,“硝子也是……你这黑眼圈,不会又熬夜了吧?”
家入硝子是学校唯一的医务室老师,平常都会在地下一楼的医务室中喝酒值班。不过因为学生们不常在校,她就霸占了教员室一个闲置隔间作为自己的第二根据地,方便找人闲聊。
虽然四季都穿着白大褂,但美貌永远是女人绕不过的话题,家入硝子连忙在化妆包里找起了镜子:“这么明显吗?我来之前明明有上过遮瑕的。”
“要说憔悴的话,你们根本就是不相上下吧?”
五条悟放过了工位脆弱的隔板,双手抱胸靠在了墙边,墨镜下的视线来回在两位女士身上梭巡。
不太礼貌,但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无害的孩子气,更别提高中时代起就和他共事的硝子了。
“我很憔悴吗?”
我抬手摸了摸脸,皮肤不需要特意护理就拥有人人称羡的完美状态,此时指腹下的触感也是水润光滑。
家入硝子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镜子递给了我。
掌心大小的化妆镜里映出了我的脸。
我的恋人是个性格沉稳、有时却又充满少年气的家伙。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时间中,他从未夸赞过我的容颜。即使他的母亲佯装生气叱责‘年轻女孩子都喜欢听人夸好看’,他也只是克制地说过一句‘你有浅海一样的眼睛’。
镜子中的蓝眸颜色比往日更深重,从日光普照的西西里海岸变成了寂寥无光的深层海沟,大地的裂隙几乎要将我吞噬。
无神的模样让我几乎认不出镜子中的人是谁。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和校长说一声,放个假怎么样?”
因为硝子的不良嗜好,教员室冰箱里常年备着瓶装乌龙茶用于解酒。体贴的校医夺过化妆镜,把冰凉的茶水塞进我手里。
“不会是失恋了吧?”五条悟好事地凑过来,“冷战了,还是被甩了?——不会真哭了吧!”
家入硝子白了他一眼,作势要把五条悟赶出去时,我垂下了头。
眼泪滴落在塑料瓶身上,在细密的冷凝水珠上滑出一道痕迹。
——他死了,将我从无尽深海中拯救出来、赐予我灵魂的人不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房间倏然安静下来,短暂的沉默后,就连五条悟都收敛起了轻浮的态度,向我郑重其事道了歉。
硝子拖着转椅来到我身边坐下,一把将我揽进了她的臂弯,浓重的消毒水味让我抑制不住眼泪嚎啕哭了出来。
我的恋人——他是个不会爱惜身体的家伙,每次冒险结束后总会弄得自己一身伤。
我每一次在医院等他醒来,鼻尖都充斥着与此时相似的消毒水气味。
她一下一下抚摸着我凌乱的碎发,像母亲陪着哀伤的孩子一样静静等待,等待我急促的呼吸渐稳,她才斟酌着开口:“温蒂妮……你是不是独自痛苦很久了?”
“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们……和我说。”硝子说着,低头轻吻我的发顶,丝缕烟叶燃尽的苦香瞬间侵蚀了鼻腔,把记忆拉回了最后一个与恋人相拥而眠的夜晚。
这是我失去那个人的第一百八十秒。
三分钟前,就在看见镜子中自己的那一刻,连接着我和恋人的那根线断了。
我是温蒂妮,从水中而来,只有与凡人男子相恋结合才会获得灵魂的妖精。
如果爱侣背叛了我,我会亲手杀死爱人后回到水中,在无声无光的水底度过永生。
但是他带着对我的爱,永远离开了我。
我被名为「爱」的诅咒,永远禁锢在了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