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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寄奴 ...

  •   一

      今年天气极其不好,时到农家收成,雨水连绵旬日余,庄稼地里积水齐腰深,镇属之下,处处见农人蹚在浑水中掰玉米棒子。

      临近中午,各家或屋里人或半大孩子挎着篮子前来送饭,这边金家地头,一年轻人纵身一跃,哗啦一声从积水中脱身出来,矫健敏捷。

      年轻人站到路边,解开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脸上汗水和从玉米地里蹭上的脏污,刚开始拧身上的臭水,地里不深处传来道中年汉子的叮嘱:“来时多捎俩馍馍,狗还在羊圈没有喂!”

      “知道了。”年轻人头也不抬回应一声,甩甩袖子提起鞋子,踩着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赤脚往家走去。

      没过多久,干罢活的中年汉子,拖着个装满玉米棒子的大木盆从水里出来。

      “金家老三……哎,小金三,金刘三?”那边坐在地头和自家儿媳妇同吃饭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端着碗,压低声音叫应中年汉子,两眼闪光亮地问道:“你家小寄奴,今年多大啦呀?”

      弯腰撅屁股的金老三正把沉重的木盆往地头拖,脖子上青筋凸起,咬着牙头也不回道:“这谁知道,反正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妇人一噎,筷头挑出掉进碗里的无名小飞虫,敲着碗沿把飞虫振掉,要笑不笑道:“你这个当阿爷的,连儿子几岁都不知道?还来糊弄你婶子来了——说正经的,寄奴有女人没?说媳妇没?”

      村里妇人,下到十五上到八十,似乎都爱干这种说媒拉纤的事情。

      金老三两手抓紧盆边,咬着后槽牙,脸红脖子粗地把木盆慢慢挪到硬实路面上,直起腰喘着粗气,须臾转身看过来,铜铃样的大眼睛骨碌一轮,黝黑面庞上笑容分明有些憨傻,眼尾皱纹里却藏着几分市井狡猾:“他有没有女人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媳妇是当真还没有的,咋了,您有茬子要给那小奴才说?谁家的?”

      妇人自然懂得金老三那句不害臊的话,没好气地转过身,侧对这边:“我手里确实有个好茬子,不过给你说也没用,我得空去你家,这个事儿啊,得问寄奴他阿娘,问你这个阿爷不管用。”

      金老三龇着一口被烟丝熏得黑黄的牙,嘿嘿嘿冲妇人傻乐呵。他们家,当家做主的人不是他,是他女人,金氏。

      “寄奴他阿娘,近来伤势休养的咋样了?”妇人问。

      金老三蹲到地上把棒子往麻袋里装,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就那样。”

      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不日前,金氏放羊时不慎崴脚,伤了骨头,而今在家养伤,连床都不方便下,这才在农忙时候,托人捎口信,把儿子寄奴从开州喊回来帮忙。

      .

      农忙时候乱,丢东西的丢东西,丢孩子的丢孩子,金老三和儿子下地干活,受伤的金氏靠在床头,侧着耳朵听院里动静,今年夏割麦子时,她家里被人偷去两把新打的镰刀,这让她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提防着。

      但人坐着久了,提防着提防着就开始犯困,她不敢睡,对着自己的脸又是搓又是拍,刚强撑起几分精神头,忽而听见自家那老旧的木门隐约响起几声咯咯吱吱。

      “谁?!”金氏心中警铃大作,立马握紧手中擀面杖。

      “阿娘,我回来了。”年轻人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沙哑中带着几分疲惫。

      金氏豁然心下一松,舒了口气,放下擀面杖,扬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这么快就掰完了?……寄奴?许景瑭?”

      问罢不闻回答声,金氏喊了儿子名字,问:“你在干嘛?”

      外面没有声音,许景瑭去换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罢,来到北屋的里间门口,挽着袖子问:“午食想吃什么?”

      “给阿娘端口水喝。”渴了一上午的金氏,先吩咐儿子端水,后琢磨道:“家里没啥菜了,不然就吃面条将就将就?”

      许景瑭以前在家时,不大爱吃面条。

      “好。”许景瑭给母亲端水,心中暗暗懊恼,早晨出门匆忙,未来得及把烧好的热水给母亲放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以至于让爱喝水的母亲渴了一上午。

      金氏三两口喝完水,空杯子递给许景瑭,道:“你刘阿爷喜欢吃汤面条,你煮一锅汤面条罢,简单又方便。”

      “好,我知道了。”许景瑭接过空杯子,和水壶一起放到床头前临时放置的四方凳上,转身出去做饭。

      金家屋舍是金氏年轻时候挣钱找人盖的,典型国都北部农家构造,家宅坐北朝南,北屋进门是当屋,左手边是里屋,右手边,东南角是灶台,紧挨着灶台的是个大案板。

      大案板北边三两步处有个紧挨着木板制隔断墙壁的黄桃木小方桌,用来吃饭,至于东北角,则有个用木板隔开个小隔间,是许景瑭儿时的起卧处。

      面缸放在小隔间西边,当屋八仙桌配套的管椅旁边,许景瑭单手端着颇有分量的土黄色粗瓷盆,另只手掀开用来盖面缸的不规则的木头盖子。

      面缸里的面粉,与许景瑭寻常吃的细白面很是不同,它发黑且粗糙,还隐约散发着潮湿变质的味道,许景瑭用葫芦瓢舀出半瓢,蹲到屋门口借光线和面。

      金氏听着外间有条不紊的做饭声响,忍不住叹道:“老话说娃娃随爷,你还真跟你阿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性格,做啥事都是这样条理清晰,不像老三,泥腿子一个,指一口吃一口,干啥不成啥,脾气还瞎大。”

      “那你当初为啥还要和他成亲?”许景瑭的问题,伴随着擀面叶的咣当声一起传进里屋。

      金氏长长叹一口气,顿了顿,道:“那时候日子实在不好过,你还那么小,我阿婆年纪又大了,家中五亩七分地,农活我一个人怎么都干不过来,干不过来,真的……”

      “姨母呢?”许景瑭问:“那时姨母不是已经嫁去郭家了?怎的不喊郭姨夫来家里帮帮忙?”

      “呵。”金氏冷笑一声,捏着自己手心道:“你姨母心疼她男人,我还没同她开口,她先跑来咱们家给我诉苦,说她男人干活伤了腰——其实就是不想干呗,我带大的你姨母,我太知道她是个啥人,而且你阿爷生前看不上郭家耀,你阿爷一没,郭家耀就等着看咱家笑话嘞,怎么还会来帮忙,呸!狗东西。”

      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许景瑭并不插嘴,而是又问道:“许家呢?我大爷和叔父呢?”

      “许家倒是每逢农忙都来帮忙,”金氏回忆起那段灰暗无助的绝望日子,昨日种种犹在眼前,谁好谁坏,自在她心中有杆秤:“你大娘不让你大爷来,来的是你叔父和你二姑父,两个人都是壮劳力,加上我三个人,五亩多地的活,一天就能干完,不管是割麦子还是掰棒子……”

      “那这活儿不是有人干么,听着也挺好的。”许景瑭三两下擀好一张面叶,转而来灶台前生火炒菜。

      里屋再度传出金氏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似乎有些避讳,更似乎怕被别人听到:“这样却也不好,你三叔父那时未成家,常被你阿翁阿婆支使来干活,久而久之,村里就出了点闲话,有人说,干脆让我跟你三叔父成家算了,但我相不中你三叔父,他是许家老小,太懒,最重要的是,他不像你阿爷,是个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汉子。”

      许景瑭把手伸出来,悬空用手心试探油温,而后又把灶台下的火苗添旺了几分:“你当时怎么相中老三的?脾气不好,脑子不好,就像你说的,缺根筋。”

      “能干活呗,”金氏道:“他阿爷把他送来咱家的,还签了契约书,让他改姓金,当时我也就见过他一面,觉得这个男人虽然个头不高,但利索,肯干活,再加上媒人一催,我就答应了,谁知道,他实际上是这么个德行,”

      说着,金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叫人听不见:“你知道么,他刚来的时候,根本不能那个,我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看了好几年才看好。”

      那个指的是哪个,许景瑭一听便知,油热了,便开始炒菜。没过多久,菜炒好,倒进水等水沸,勾兑些红薯粉进入,沸腾后把切好的柳叶宽面条丢进去煮。

      待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从锅盖底下传出来时,许景瑭忽然问:“那段时间里,您想过和他离了么?”

      要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却不碰她,或者说碰不了她,女人会是何反应和选择呢?

      这个问题问的有几分突然,金氏暗自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要离,我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要是二婚再离,那还怎么在村里过日子?”

      男人可以娶妻休妻再娶再休,几次都行,但女人不可以,世道和世俗都不允许。

      话说完,金氏心头咯噔一跳,这才明白儿子为何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寄奴……”金氏犹豫着,尾音发颤:“你真的打算,一直这样,孑然一身?”

      许景瑭闭着嘴“唔”了一声,掀开锅盖搅动面条:“或许吧,如果阿翁阿婆同意……”说着,又摇头一笑,眯起的眼角笑出几分自嘲和无奈:“他们不会同意的,毕竟二房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过您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对不起,寄奴,”金氏哽咽了,两句话出口就已经泣不成声:“让你扮成男子过活,是阿娘对不起你……”

      许景瑭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身,金氏刚怀上她时赶上许家分家,要强的金氏为争回本属于二房、但因为大房生了一个儿子,而被老大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抢走的家产,便和许景瑭生父许二爷商定,她肚子里这个孩子,生下来只能是儿子。

      于是,二房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财产,许景瑭成了许家二公子。

      她刚出生时,是被偷偷换走了的,一个真正的男婴代替她的位置,在满月宴上,被许家老太爷抱在怀里,拨弄着小鸡儿给前来参加满月宴的亲朋好友挨个儿介绍:“快看,这是我许家第二个嫡孙!我们老许家真的要开枝散叶了!”

      过后,爷娘以休养身体为由,一家三口来了乡下的金氏娘家居住,直到许二爷意外身亡,许家老太爷再没心情拨弄孙子的小鸡儿玩,不满一岁的真正的许景瑭,才被阿娘接回身边来。

      “事已至此,阿娘很是无需道歉,”许景瑭用火钳取出未燃烧完全的柴禾,摁灭在烟灰里,给母亲盛饭送进来:“这样也挺好的,真的,念州立学堂,交四海朋友,承父亲产业,我喜欢且自在,快把眼泪擦一擦罢,”

      她放下碗筷,给母亲递上手帕:“过会儿刘阿爷就回来了,你不怕他发现你哭过?哎呀,眼眶红红的,老美女竟然还别有一番风姿,阿娘,以您的姿色,要是你想再嫁,其实很不难的。”

      金氏抽抽鼻子,接过帕子擦眼泪,看见儿子喜眉笑眼的模样,噗嗤一声又乐起来:“你这个小奴才,竟然敢来打趣你老子娘,看我不捶死你!”

      母亲笑了,许景瑭收起没大没小的态度,脸上笑意未减:“那您吃着,我扒拉两口就去把刘阿爷替回来,他还在看着棒子呢,外头的雨是又下起来了。”

      金氏端起碗,刚扒拉一口热腾腾的面条,被烫得嘶溜嘶溜直吸气,抬起头担心道:“又下?!剩下的那些,你们爷儿俩一后晌干得完?”

      “干得完,您安心在家歇着就成,暮食我回来做。”许景瑭用手掌指根处的茧子去蹭后脖颈的痒痒,喜眉笑眼态度轻松,好像农忙这件能把庄稼人的脊梁压得直不起来的事,其实根本不是件事儿。

      “噗喽!”金氏吸溜一口面条,眼眶和嘴巴一样热得发疼,嘴角扬起弧度:“好吃,这面条擀得劲道!你也快去吃罢,别饿着!”

      “那您吃着,我出去喽。”许景瑭又挠挠直发痒的脸颊,转身出去。

      许景瑭吃饭很快,金氏碗里的面条才吃下去一半,外屋就传来那家伙的声音:“阿娘,我去把阿爷替回来。”金老三在看着已经掰好的棒子,不然会被人偷去捡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竹条编成的门帘撞击门槛响了两下,脚步声走远,院门开了又合上,金家的宅院里,只剩下房檐上顺流而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那些破罐子上发出的声音。

      金氏动弹不得,吃罢饭,漱了口,探身从床底下摸出许景瑭特意托人定制的扁形陶尿壶,解决掉一时之急,便继续靠在床头看家。

      阴雨天没日头,无法从窗户照进来的光亮方向辨别时间,直到家门外往来嘈杂的声音渐渐由少多时,金氏知道,丈夫和儿子快回来了。

      然而家门推响,却不是金刘三和许景瑭,也不是别人,正是中午时候在地头和金刘三说话的妇人:“入夏在家吗?”

      “哎!庞婶!”金氏听声辨人,扬声道:“快请进快请进,我在里屋嘞!”

      刚在家里做好暮食,等着男人和儿子儿媳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庞婶,身上围腰都没取,抓紧时间跑来金家同金氏说话,进门就围着金氏的伤一通寒暄。

      来者是客,金氏热络地同庞婶说话,果然,没多扯两句,庞婶就把此来的主要目的说了出来:“你们家寄奴,啊,多难得一个男人啊,这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子有个子,条儿顺盘儿正的,又会挣钱,又待人和善,说话都不会大声的,这么好个孩子,想来许家已经给说了亲罢?”

      “嗐!”金氏重重一摆手,顿时满面愁容:“她阿翁阿婆的确是给相了一家,可这事,它就是不好办呐!”

      “咦~这又是怎么说嘞,寄奴相不中那姑娘?总不会是姑娘相不中咱们寄奴,寄奴多好啊!”庞婶配合地露出几分愁容,纵使她还不清楚金氏为何而愁,但至少当她表现得感同身受时,两人的聊天会更有亲切感,也更容易知道些想知道的事情。

      这种聊天技巧在人与人之间屡试不爽,金氏左手手背往右手手心里砸,一下一下,无可奈何:“那姑娘听说好得很,却就是不知我家那小奴才,心里装了哪家自九天上下来的仙女,对这门亲事愣是死活不肯点头,都不知道叫她阿翁赶去他家祠堂跪过多少回列祖列宗了!”

      “啥?”庞婶大为惊讶,下巴都要掉了:“你家寄奴那么乖巧个孩子,还会违逆亲长?”

      “那可不,”金氏道:“别看她平时温顺乖觉,其实骨子里叛逆得很,她横起来时,估计就算她家那位当将军的老祖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想来终究也是奈何不得她的。”

      “我的爷哎,”显而易见,金氏这几句话,完全颠覆了庞婶对许景瑭的认识:“你家这个小寄奴……还真是不一般!”

      顿了顿,庞婶还是有些不甘心,试探道:“许家家大业大,寄奴忙于生意也是情有可原,暂时不想娶妻也能理解,可那屋里要是再没个通房啥的,也不大说得过去罢?”

      金氏竟认同地点头了:“婶子说的是,这个倒是我这个当阿娘的疏忽了。”

      “是呢,这事儿可千万疏忽不得嘞!”庞婶一听,事情有门儿,激动得从凳子上坐到床边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知道里正家的老四罢?”

      “知道,”金氏道:“不是在州立书院念书么?听说考上童生了,来年要考秀才嘞,啧,后生脑子好使,看样子老任家是要出状元嘞!”

      “状个狗/屁的元,”庞婶把手遮到嘴边,凑近道:“任家看重老四,就叫老四安心读书考试,都二十三四的人了,愣是没碰过女人,这不,血气方刚难耐寂寞,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学会的逛土窑子,现在染了病,任家暗暗带着他赴东都治病去了!还读个屁书,考个屁秀才……”

      “哎呀,这么严重啊。”金氏恰到好处地惊讶到。

      “是呢,是呢!”庞婶点头如捣蒜:“前阵子洗衣服时还听任家大媳妇说,里正媳妇整天都在后悔,后悔没先给小儿子找个通房丫头,”

      说着,庞婶两手一拍,分开一抖:“你说,这会儿后悔管啥用?儿子传宗接代都成问题了,功名算个驴粪蛋蛋!我看寄奴要紧得很,你可不能让他跑歪了,尤其他是做生意的,整天酒啊肉啊,花楼里进进出出,你得找个人看着点他!”

      “是,是,您说得对……”金氏若有所思:“得找个人看着点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寄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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