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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周史(2) ...

  •   而白潇湘自太子婺鲜登位到昌平王司马羕,已经被囚禁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她都被囚禁在昭罪寺中,无人问津,等到鲐背之年的北虢王在二十七年的初春,再一次踏进这处关押着曾经的敌人的昭罪寺,曾经站在权力之巅下的白潇湘,上对君主不卑不亢,下对文武百官也只是轻轻睨了一眼。她一身傲骨难折,并不畏死,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是否在孤寂的二十七岁月消磨了一身玉骨,是否已经两鬓斑白,那一双清眸还能够闪着冷冽的光去窥视人心吗?那一双纤长的玉手还能握得住笔,拿得了剑吗?
      他踏进这冷院,看见了一位曾经的故人,时光逝去,所有人都老了或者死了,只有她,依旧一身清苦的读书人身上穿着的灰蓝色麻衣,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只轻轻一瞥,便仍旧是俊逸秀美,惊为天人。
      善缘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猜想到,也许在他的师父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也一定如百年前的北虢王一样的神情。
      那是透过无数岁月的悲凉而哀凄。
      “近来可好?”她说。
      这句话让北虢王顿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谁都斗不过你。”
      她轻笑一声,说:“我从未与你们斗,我斗得是天。北越覆灭,还有我此生最爱的妻也跳下了城楼,粉身碎骨。我一个人保不住我的国,对不住我师父对我教导,留不住曾经的痴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我无能为力,却也不甘。”
      “你活得太久,注定要遭受旁人生生世世的磨难,你看这北周,更名换代,已经驾崩了三位皇帝,而他们的子嗣却还延续着,重蹈覆辙。我已经年老,无力再对太上周皇尽忠,只能依靠我的后代能够有对北周的忠诚,对国家的责任,对子民的担当。”崔师阳说。
      面对着一生的敌人,崔师阳垂着脑袋,在她面前显露了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该有的凄楚之色。
      他们彻夜长谈,多是崔师阳对自己过往的经历,还有对她的感想一一述说。
      “而我的父亲算下来,已经是第四代世袭的封王,以‘寺林’为姓,依旧以“北虢” 为封号,而我作为我父亲的第三子,年少时游手好闲,也好色纵欲,喜下扬州寻瘦马,好养娈童。我大哥和我二哥一个善武,一个善文,而我却不过一个纨绔子弟,最善的便是玩乐。”
      “若是我父亲死后,袭爵封侯将会是我的大哥,而二哥和我也只能以下臣的身份对待大哥,好在我二哥有功名傍身,也是赫赫有名的文臣,而我就是屁颠屁颠的跟随在大哥和二哥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仗着家中权势,也做出过十分荒诞的举动,比如跟人打赌输了变脱光了衣服在街上供人笑话,也曾在闹市上骑马,最终人仰马翻,摔断了腿。”
      善缘静静听着,他的师父继续说,“我初次见她时,不过五六岁,很快就忘记了,再次见到她,年少时惊鸿一瞥,便永生难忘。”
      大周朝堂风波诡谲,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追求名利权力,趋之若附之人数不胜数,这世上多少读书人视那百层台阶上高殿为心中的神圣,是供那些有所学成,稍有功名的学子指点江山,为这峨眉山河提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最不济便是想要光宗耀祖,受那十里八乡的瞻仰。
      “我年少时十分自卑,因有两位哥哥在前,文武双治,而我却是个无用的草包,也正因为我无用,因此他们对我十分偏爱。我曾记得,我父亲说过,我原想要这第三胎是个女儿,却不曾想是个男孩。那时我听了,就在想,要是我是个女孩,父亲和哥哥的宠爱必定更甚我现在的百倍。”
      “我十分不甘自己的草包,也想要发奋图强,为了家族的荣光能够延续下去,我便想着考取功名。”
      于是,我学着闻鸡起舞,悬梁刺股。
      在大周玄德三十九年初春时,考取了进士,虽然是最末端三甲,赐了同进士出身。
      却也算为家中挣了一官半职。
      可是我却也没有想到,这对家族带了灭顶之灾。
      百年家业,世代袭爵。
      寺林国府,寺林家在朝堂之上多受历代皇帝的忌惮。
      但奈何先皇祖先的传下来的意思不能更改,却也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实在是难受得很。
      “所以,与我同届进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而我先前原是背了个草包,纨绔子弟的名头,对于我的闲言碎语数不胜数,但那玄德帝既不能将我打发去偏远的小地方当个县太爷,也不能就这样将我晾着,于是就让我入翰林院当了个从六品的侍读学士,虽有议论朝政的自由,但说话的份量并不重,在翰林院当了个晾书撰文传书,供人驱使的小官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实权。”
      “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沉寂,这朝堂人心难测,利益牵扯十分复杂。这玄德帝最为崇拜的便是太上周皇在世时的功绩,很多做法都是承袭太上周皇那时的样子,毕竟前有白潇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双国士,可这世上只有一个白潇湘,无可替代,就连她师父白九黎当年的鼎鼎大名也不能掩盖她曾经的光芒。”
      “我身在官场,这官场人心叵测,纵使站在殿堂之上的人都是世家子弟或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士,也不过是君主踏上权力之巅的一层层台阶罢了,换句话说,是这些文人傲骨将君主一步步抬上权力之巅,是那些身在北境忍受茫茫大漠,凄风苦雨的将士换来君主能坐稳江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一场盐水亏空的案子,五千多万两银子,多少人死于这场重案之中。那时,我的二哥被任命为淮扬一带的盐巡御史,负责江浙一带三十二个县的县令和两淮和扬州府的在当地的功绩考核。这世间机缘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我也不得而知,只偏偏是我大哥及其与他一路的五位同僚发现了这个巨大的盐税亏空,然后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紧急秘奏呈送给玄德帝手中,其中利益牵扯之大,丝丝扣扣,朝堂之上的那些挺然站立的大臣又有多少是啃食着北周朝产业的蛀虫呢?”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而牵累了我的二哥,我二哥一向是问心无愧,两袖清风的人,他自小受先祖传下来的德训和父亲的严苛的管教,一举一动皆是绝对的合乎礼法,绝无半点懈怠。他心系百姓疾苦,对君上忠诚,不与那些佞臣同流合污,但却因为我一时的贪心而受累。”
      “我想要协助我二哥彻查淮扬一带的盐税亏空一案,于是就大着胆子跟玄德帝请旨,让我跟随在我二哥身边,这虽有些不妥,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左佥事都察官的名头跟在我大哥身边。刚开始查探的时候,很是棘手,同人打交道十分复杂,对口供时,说得十分含糊,总有人想要跳出来将恶名包揽在自己身上,成为那些大人的替死鬼。”
      “在玄德帝下令彻查的最后十日,搜查的线索和口供仍是不足,那些盐商躲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头,就是不肯出来指证,直到一个人出现,拿着玄德帝的旨意,对如实相告盐商从宽处理,绝不伤及性命,若是供认不讳,则就地处决。同那些盐商和犯案的官员消磨了两个多月,终于在五月中旬查清了案子的来龙去脉,从盐商到地方官员再到中央大员共计四十三人,这四十三有十五人是盐商,除了盐商以外,其余官员以高沅,郭劉署,何清为首的诛三族,其余的抄家流放,族中女眷降为官妓,男子则被阉割送入宫中成了男侍;而盐商在原先上缴于朝廷的税务附加了五分之一的税率,然后将亏空的五千多万两的银两偿清,并不算利息,这次盐商基本上是倾家荡产,跟抄了家并没有区别。”
      “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其中有几个是曾经与我有酒肉之交的朋友,竟然将我指证,说我贿赂地方官员,谋取私利,并且将我曾经慷慨给予他们喝酒吃肉的钱一一说成我贿赂他们的证据,我也只是翰林院中一个侍读学士,而那些赠与的钱财也还是我未金榜题名时候的事情。我也确实下过扬州与当地官员打过交道,那是以北虢三世子的身份去的,也有听说官商勾结,控制盐价以牟取暴利的霸市行为,也有意图想要参与,想着自己或许从商也好,我知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是入不得台面的,但我也十分羡慕前朝管家衶经商才能和他事迹,富可敌国,连国君都要向他借钱的豪横,于是就鬼迷心窍与那些人打交道,甚欢,送了好些钱财,但是时间长了,我见他们也只是把我当傻子敲诈罢了,便也没了心思。”
      “二哥力保我,而我给二哥的忠诚和正直抹下了污迹。我被罢了官,又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而我的大哥不仅要忍受君主的猜忌和防范旁人对他的明枪暗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后来,玄德帝在宫门的右侧一排整齐排列的房子设立了监安司,是专门为君主驱使的侍从,这些人又再翻淮扬盐商亏空的旧案,将我的罪名拿出来,又添油加醋一一写在奏章上,点名要严惩我这样对君不忠,对百姓无半点怜悯之心的人,然后又提起,北虢境内,从北蒙私自进了五千匹马,怀疑有勾结外敌的不轨之心。”
      “但其实我都知道,这其实玄德帝忌惮北虢寺林家,我逼迫寺林家,我的父亲已经年迈,想要将北虢王袭给我大哥,而我的二哥已经是北周的臣子,想要保住寺林家就必须交付兵权,可兵权一旦全部交付,寺林家在朝中就成了任人拿捏的泥点子。”
      “我被下了诏狱,成了待罪之身,而我的二哥被连累禁足在家中,我的大哥和我的父亲最终还是屈服于皇权之下,连夜从北虢快马加鞭进都,将北虢兵权交付与玄德帝,而玄德帝赐了我父亲一杯酒,于是我的父亲死在了上阳城,我的大哥领着我父亲的尸体还有我和我的二哥回去北虢,在回去的途中,我的大哥□□的马突然发狂,奋力向前冲刺,任凭我的大哥有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拉回,人与马冲下悬崖,辛好我的大哥大难不死,但双腿摔断,此生再也不能行走。回到北虢之后,我的二哥跪在祠堂中,面对着数百年传承下来的祖训,痛哭流涕。”
      后来,北虢寺林家,‘寺’一字因犯了皇家名讳,玄德帝下旨,将‘寺林’的姓氏抹去,以“林”为姓,从此没有了北虢寺林家,只有逐渐萧条的林家。
      “我大哥成了无用的忠武侯,我的二哥此生是郁郁不得志,所有的志向和意气都掩埋在了上阳都城。”
      善缘听完这一切,他的师父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说:“我愧对了我父亲,我的大哥,二哥,我此生心不甘,情不愿,难以瞑目。”
      他的师父,是当今北虢林家第三子。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许多年,他活在药蛊中,反反复复说得是,“我是北虢林家第三子……”
      可是,在十年前,林家已经彻底覆灭了,北虢再无林家。
      是谁,一步步以天下为棋,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的人若非是神便是魔。
      善缘站在风雪中,撑着一把伞,他知道,那个人来了。
      茫茫风雪中,他看见一个清瘦纤长的人影,缓缓走来。
      他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的人,活了几百年之久,不老不死。
      寒风凛冽,她自寒风而来,身上衣衫被吹的烈烈作响,这样纤瘦的身子如同一株野草一般,隐藏着永生的秘密,是吹不尽,烧不尽的命运,她还是如初见那般,面带清苦之色,一双清冷的眸子里敛着如同清辉一般光芒,月光罩在她的身上,半明半暗,晦暗不明。
      善缘举起手中的伞,身后排列着数名百鬼门死士,皆是身着棕色海青服的光头和尚。
      “主上。”善缘喊了一声,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喊她主上,今夜过后,已成死命。
      只见,冷光一闪,一柄薄如纸片的利剑从她腰间的剑鞘抽出,刺向善缘而去,善缘急忙以手中的伞挡开她的攻击,她身形像是无形无影的飘雪,随风而动,风停,她即停,风动,她即动。
      “一入三途,永无出期。”她说。
      善缘在寒风中听见了这句话,这也是初见她时,她所说的话。
      她手中冷光一敛,面对着围攻她一人的阵法,一柄剑如长蛇飞跃在空中,锋利的剑身划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一条条血线随即倒地而亡,血淋满了雪地。
      她目光一凝,善缘还未来得及打开手中的伞,她的剑已入鞘。
      善缘就如同空中的飘雪被风吹动,落在地面,身上的血浸满了他的衣服。
      “你既背叛了你的师父,也背叛了我。”她说,“你又觉得你一开始就活的下去吗?想要长生者,必短命。可相比凡人来说,你算是命长了。”
      她捡起地上的伞,打开,撑着伞离开了。
      她从来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
      雪淋湿了她的头发,忽然,头上的束发的飘带断裂,身后的善缘死不瞑目的瞳孔震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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