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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节 干娘 ...

  •   奶奶所说的干娘是她在找回爷爷的途中认下的。有一年闹饥荒,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早已饿得头昏眼花腿打飘了。忽然有一天听说上边批粮下来了,而且已经发放到区上了,于是各村组织人员去运粮,爷爷也挣扎着去了。李洼村距离区上十八里路。十八里路,对那个以两腿为交通具的年代的人来说,不过眨眼的工夫。可那时不同,不要说走路,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加上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泥泞难走,一队人马从天刚朦朦亮出发,中午时分才赶到。可是粮站门口冷冷清清,经打听才知道,头一批昨天就分掉了,新一批还没到,至于什么时候到就不清楚了。听到这个消息,去的人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
      傍晚的时候挑粮的人陆续回来了,可到昏天黑地了独不见爷爷的影子,奶奶慌了,因为这时节常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若没有人施救,倒下去的就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奶奶很是担心,四下里打听,最后有一个人说:如果不去人接应,弄点吃的给他,今天晚上恐怕回不来了。奶奶一听就哭了,说:这黑灯瞎火的到哪儿去找哇。想叫人帮忙去找,可大家也都是自顾不暇;自己去吧,膝下又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外面又是黑咕隆咚的知道往哪里找?只有听天由命等天亮了。
      鸡叫头遍奶奶就起来了,蒸了一锅菜团子,自己带了几个,给孩子们留几个,走时对孩子们说:找到你爹我就回来,找不到我就不回来了。两个孩子抱着她哭,要她一定回来。她流着泪安慰两个孩子说,我是唬你们的,找不到你爹我也回来,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们呢?安抚完孩子奶奶提着包裹就出门了。
      奶奶一路走一路望,天很快就亮了。离区上约摸二、三里路的样子,远远地看见前面路上好像蹲着一个人;走近了再看,果然是爷爷。奶奶激动得眼里直泛模糊。到了跟前发现爷爷坐在扁担上。说是坐在扁担上,跟坐在泥地上没什么区别。奶奶问他昨天怎么没回来,这一夜在哪里过的,吃东西了没有,一定饿坏了吧,掏出菜团给他吃。爷爷说不饿,就是口渴,只想喝水。原来爷爷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天黑后钻进路边的一间破茅草棚里,等到夜深人静,悄悄地摸进一个生产队的牛棚,偷吃了拌草的香料——大麦炒熟了碾碎而成——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他说他的胸腔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一张嘴能从嗓子里喷出火来。他叫奶奶去给他弄点水来,他快要渴死了。
      看他焦渴的样子,着实需要拿水来润一润。
      那时候有好几个月没下雨了,湖泊沟渠里面早已断绝水汽,就连十几米的井里也舀不出几瓢水来,人们吃水都是从干涸的沟底挖得很深很深的池子里汲取。虽然刚下过一场大雨,但雨一落地就被泥土吸干了,哪里看得到水的影子?而他们所处的位置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里找水去?奶奶看看对面的村子,好像比前后的村子要近一些,为了节省体力和时间,她决定往对面的村子走一趟。因为干旱时间太久,田野里除了长着几丛耐旱的灌木外,到处是裸露着的泥土,也分不清哪儿是田哪儿是路,确定了方向照直走。
      干涸的土地得到一场透彻的雨水像发酵了一般松软,脚一踏上去直往下陷,奶奶又是小脚,似乎陷得更深,泥巴吸住了鞋子,拔出一只另一只又陷了进去,所性甩掉鞋子,把袜子扎扎紧——如果扯去袜子和裹脚布,赤着脚是走不好路的——拄着爷爷的那根扁担就过去了。
      去了半天才弄回半坛子水来。坛子上本来就有一个大的豁口,加上一路晃荡,端回来就剩小半坛子了。向人家借好坛子是要还回去的,所以就找了一个没人要的破坛子。爷爷接过坛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一时间爷爷似乎有了点儿精神了,从湿泥地上站起来,吃力地往前走。走了不到半里路,又蹲下了。奶奶拽着他往前挪了几步,爷爷蹲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没办法,奶奶只得转回去捡起那只破坛子,踩着原先的脚印又去讨了一回。
      这一回奶奶几乎要瘫倒在地了。她蹲在地上喘着气说:“你再渴我也没办法了。”
      一鼓作气走了差不多一里半,渐渐地,又走不动了。
      奶奶半掺半拖一边不停地鼓励打气,说再往前走几步,到了前面大桥那里就有水了:河水虽然断流,河床里有大大小小的水坑,有水坑肯定就有水,就是没有,桥底下肯定会有。有一年她打那里经过,其它地方的水都很浅了,桥下却有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在洗澡,能洗澡就说明水深,坑深,坑深肯定就有水。奶奶的几个肯定说得爷爷眼睛直发亮,但当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奶奶也感到了一丝绝望,但她的性格告诉她不能就此认输。她把目光再次投向一旁的水渠,心想,水总是向下溜的,而且这场雨又下得这么透彻,说不定水渠底部的土层里就有水。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奶奶拿着坛子(第二次讨完水后就不敢再丢了,留着备用)拄着扁担下到渠底,用扁担沿着裂缝挑开土层掘到底也没看到水的影子,她抓了一把泥巴想从中攥出水来,水没攥出来攥了一手泥巴,沮丧地甩了一下手,没甩掉,又甩了一下,泥巴就像焊牢在手上,擦没地方擦,刮没东西刮,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抠,去甩。就在她又抠又甩的时候,无意中,一团泥巴飞落的地方,她看到了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向前跨了一步再瞅,真是水,不由得惊叫起来:水!有水了!爷爷听说有水激动得连声问:水?水在哪儿?在哪儿?
      奶奶说在牛蹄印里。干旱的时候,见底的湖泊沟渠成了放牧的最后一站。
      爷爷听说怔了怔,接着便露出失望的神情来。奶奶说,既然牛蹄印里能聚住水,那就沿着牛蹄印找,牛蹄印多得是。
      牛蹄印虽多不是个个都有水,奶奶只收集到两个满坑、一个浅坑和一个只有几滴水的坑,还想再找找,实在走不动了。
      奶奶把破罐子丢到爷爷面前,爷爷看也不看,抓起来,管它是水是浆一仰脖全吞了。他以为是水都能解渴,没想到这喝下去的“水”是要封他的喉,他连咳了几声。
      照爷爷的焦渴程度再有一坛子水都未必解决问题。
      爷爷有气无力地说:“别……别管我了,就让我呆着吧。”
      奶奶拉下脸来,问:“呆着干啥?等活还是等死?等活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等死也得回家死,死在这成了孤魂野鬼以后想给你烧个纸头都找不到地!”
      爷爷垂下头去,挥着手说:“你回吧……回吧……把两个孩子……照顾好;我……你就别管了……”
      “你还知道两个孩子?”想到孩子奶奶流下眼泪,“你舍得丢下他们吗?”
      “舍不得……舍不得……”爷爷也流下了眼泪。
      奶奶哽着嗓子说:“舍不得还不赶紧起来走!”
      “实在走不动了……让我缓缓。”
      缓缓也没用。
      爷爷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两个人都得完蛋。于是就对奶奶说“你先回吧……等我缓过来……我再慢慢回……你放心……天黑之前我爬也要爬到家。”
      “那你爬呀。”奶奶说。
      爷爷还是那句缓缓。
      奶奶知道爷爷是想把她支走。她知道她一走他就更没希望了。
      奶奶说:“那又何必呢?要走一起走!来的时候我就跟小孩说了,‘找着你爹我就回去,找不着你爹我就不回去了’。现在找到了,找到了等于没找到——你还不如让我找不到,找不到也就死心了,可是你让我找到了,找到了不能眼睁睁的不管吧。”
      爷爷感慨万千:“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流不出来。
      奶奶说:“啥也不说了,你走我跟你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了。”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爷爷知道奶奶的脾气,也知道老鸟不回巢的后果,他咬紧牙关在奶奶的帮助下终于站了起来;一手拄扁担,一手由奶奶掺扶着,一步一挨往前挪。长路漫漫,他觉得自己走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在过奈何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住户门前。女主人不错,把锅借给他们烧了半锅开水。但爷爷喝下后仍吵着口渴。奶奶担心他这样喝下去会把肚皮撑爆了,问妇人家里有没有粮食之类的东西,像红芋皮麸皮什么的,那怕一点点也行。妇人说没有。奶奶把出门时带上的五块银元,一副银手镯和她出嫁时做的一件崭新的蓝洋布褂子——这是她的全部家档——拿出来作交换。妇人还说没有,但言辞有些闪烁。奶奶以为人家动心了,就再三肯求,妇人这才犹犹豫豫地从床底下一个小坛子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来,打开看时,竟是麦子,一小捧麦子。妇人说这是她丈夫给生产队喂牛时从麦秸里裹挟的和麦穗里一粒一粒挑出来的,饱的瘪的每天捣几粒掺在菜汤里。
      妇人的话是真是假无需追究。奶奶只要了一小撮,用蒜臼捣碎了,煮了汤给爷爷喝下。休息了一顿饭的时间,果然见好了。走时奶奶要把菜团子留下,妇人不要,让他们留着在路上吃。妇人又把那些钱物交还给奶奶,奶奶说什么也不肯收回,最后那妇人只留下手镯和衣物。奶奶千恩万谢,问了妇人儿子的名子,说以后有机会定来报答。
      第二年头上,奶奶挎了一篮子馒头找去了,认那妇人做了干娘。其实那妇人只比奶奶大八岁。打那以后,奶奶几乎每年都要去看望一回。
      后来奶奶的干娘因忍受不了儿子媳妇的虐待,服毒死了,奶奶还去哭了一场。
      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总爱翻阅往事。在那个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各不相顾的年代,受人点滴,自是没齿难忘,奶奶这个时候想到干娘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一般人还真不容易想得出来。就凭这一点,小院想,奶奶还是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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