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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我有罪,那天晚上我喝了酒,我害死了红弦姑娘,我该死……”

      紫袖坐在木栏杆上,寒声道:“你确实该死,你下去给她偿命吧。”

      头顶上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姜迟抬头看,张宝峰被绳子吊在半空中,垂头闭眼,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血顺着衣衫淌下来。

      县衙没有给的公道、人间无处可求的正义,终于在这一刻随着鲜血降临。

      因果报应,就是到了阎王爷面前,也是情有可原,此时离半柱香尚远,紫袖若是立即离开,路上有姜迟掩护,很快便能到乱葬岗。

      她心愿已了,可以去投胎了。

      但紫袖没有动,她仍坐在栏杆上,晃了晃腿,三十来个道士一拥而上,把她围在中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根本没想过要逃。

      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平静。

      一把银剑破空而来,越过所有人,将紫袖钉在了楼上。

      “恶鬼,哪里逃!”白衣道士大喝一声,念了一句咒,剑上除鬼符发出刺目的光,紫袖再也动弹不得,身形开始消散。

      她回头看了一眼姜迟,脸上没有多少痛苦,反而很坦然,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再挣扎。

      银剑穿透了紫袖的胸口,她有些艰难地抬头,隐约看见了月亮。

      恍惚中,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月中,水红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把琴,眉眼尽是笑意。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这春风楼的窗子再也困不住你我……”

      此时月光刚好从楼顶照进来,她变得很轻,像雾一样,随着夜里的风,融进了月光里。

      轻如飞花、如晨雾,如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除鬼能积攒功德,直到功德圆满,便可位列仙班,这是今日道士们聚集在此的目的,如今鬼已经被除掉,没赏金也没功德,他们自然没有停留的意义,没多久就散了。

      风渐渐止住,上弦月在那一刻似乎将所有的光都散尽了,姜迟从楼上跃下来,看见地上落着一张水红色的绣帕。

      他弯腰将那帕子捡起来,看见上面绣了一句诗:紫袖红弦明月中。

      灯笼的光照过来,钟灵川走近,看了一眼手帕,思忖片刻后道:“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姜迟问道:“你知道这首诗?”

      “嗯,是香山居士的诗。”钟灵川说完还补了一句,道:“我小师叔让我多读书。”

      姜迟拿着手帕端详了一会儿,收进袖中:“你小师叔说得对。”

      除了他们二人,吴元易也还没走,他为白衣道士那一剑所惊艳,啧啧称赞:“不愧是堂庭派的长老,剑法精妙,实在让人佩服!”

      “你认识他?人都走了,你拍马屁他也听不到。”姜迟没在酒楼见过这白衣道士,但方才他一出手,姜迟就知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吴元易理所当然道:“堂庭派是天下第一道门,哪个道士不认识呢?姜大人不是道门众中人,不知道也正常,方才出剑的就是堂庭派的长老安玄子。”

      “天下第一道门,为了这点功德,大老远的跑来这穷乡僻壤的青石县?”姜迟看了一眼还吊在半空中的张宝峰,活像年末为除夕年夜饭做贡献的家畜,道:“明日让县衙派人来处理,挂在这儿实在有碍观瞻,好了,既然事已了结,两位道长,就此别过。”

      姜迟说完,腿刚迈过门槛,就被吴元易拉住:“等等。”

      紫袖魂飞魄散,姜迟心里本来就不大痛快,问言便面色不善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被吴元易拉住的衣袖,问道:“还有何事?”

      吴元易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他,退后一步道:“姜兄,方才你不见之后,我们又找到了两具道友的尸体,都是被勒死的。”

      姜迟面露不耐:“我说了我不是道士,要么报官,要么就地埋了,与我何干?”

      吴元易着急道:“事有蹊跷,有人借吊死鬼之名杀害道士,你一个人普通人走夜路不安全啊!”

      “你也说了杀的是道士,我又不是道士,我怕什么?”姜迟轻笑一声,道:“说是降妖除鬼,不过都是为了得道成仙,道士也有门系派别,明争暗斗不足为奇,这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至于我的安危,就不劳吴道长费心了。”

      他说完便走出了春风楼,此时已是深夜,家家户户熄了灯,门窗紧闭,街上很安静。

      走了一段路,姜迟突然停住,没有转身,只是站在原地问了一句:“钟道长还有何事?”

      身后的人知道藏不住了,老老实实地从墙根后面走出来,站到他面前,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什么事。”

      “没有事就回去睡觉,能不能别跟着我?”这个跟屁虫好烦,一进春风楼就在他屁股后面转,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钟灵川见他要走,赶紧跟上去问道:“要不要去吃夜宵?”

      姜迟问道:“你的香菜饼呢?”

      钟灵川道:“方才跑的时候掉了。”

      姜迟道:“你想吃夜宵,不敢自己去?”

      钟灵川点头。

      姜迟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去?”

      “我请客,可以吗?”钟灵川抬眼看过来,眉毛眼睛微微向下,看起来有点委屈,“我真的好饿。”

      一刻钟之后,姜迟和钟灵川面对面坐在馄饨铺前,心想我真是瞎了眼才觉得他委屈。

      还是那张脸的错,钟灵川要是长成吴元易那模样,姜迟绝对不会心软。

      这里离集市不远,开着几家买小吃和早点的铺子,其他商铺早已打烊休息,唯有小巷深处的馄饨铺,仍点着一盏油灯。

      “老板娘,来一碗鸡汤馄饨。”姜迟熟门熟路地吆喝了一声,里面有妇人应了,不多时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鸡汤香浓,馄饨皮薄馅多,在深夜里冒着腾腾热气,让人看得食指大动。

      钟灵川道:“我也要一碗鸡汤馄饨。”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趴在一张老旧的矮木桌上,因为凳子矮,只好勉强地曲着长腿,相顾无言,默默地吃馄饨。

      姜迟不打算理他,只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仿佛那张嘴除了吃饭不做他用。

      碗见了底,他对面的钟灵川停了筷子,问道:“这馄饨铺为何深夜仍不打烊?”

      姜迟瞟了他一眼,道:“爱吃吃,不吃滚。”

      钟灵川抿起嘴,喝了一口汤,欲言又止,又时不时偷偷抬头看姜迟。

      姜迟把筷子一放:“又怎么了?”

      钟灵川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我一个问题吗?”

      姜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

      “你方才说你和道门有些干系,”钟灵川小心翼翼地问,“是有什么干系啊?”

      “有仇,”姜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所以别惹我,明白吗?”

      “明白,”钟灵川也不知道真明白没有,还好声好气地问:“你生气了吗?”

      “何以见得?”姜迟喝了一口鸡汤,道:“我要是恼你,会直接动手的。”

      “也对。”钟灵川闻言,竟然弯起嘴笑了,刚拿起筷子,突然脸色一变,右手按在剑鞘上。

      “方才大半天都没想起拔剑,这会儿倒挺积极。”姜迟抬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

      钟灵川的手依旧放在剑鞘上,不过倒真的没动了。

      一个影子出现在馄饨铺前,是个中年男子,长相敦厚,大概三十岁上下,一身破布衫,与寻常男子不同的是,他身形很轻,似乎风一吹就散。

      男子慢吞吞地走进了馄饨铺,透过小窗看,他与正在和面的老板娘站在一起,显得格外年轻。

      钟灵川压低声音道:“是鬼?”

      “那是老板娘的丈夫,因风寒而死,放不下孤儿寡母,死后化为孤鬼,陪伴妻儿,替他们驱除邪祟,因为他死于五月初三,老板娘怕他回家无处寻路,每月初三都会开张,点一盏油灯苦守一夜,到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姜迟收回手,道:“他没做过恶,也没有怨气,只是留恋人间不肯转世,你除了他也得不了多少道行。”

      钟灵川松开手里的佩剑,道:“我不是为了道行。”

      姜迟在心里冷哼,道士不为道行?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

      老板娘和好了面,坐在油灯下发呆,男子便坐在她旁边,四周很安静,除了跳动的火光外,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钟灵川问道:“她看不见?”

      姜迟道:“她丈夫只是寻常的孤鬼,没多少鬼行,无法化为实体,她未开阴阳眼,自然看不见。”

      钟灵川问道:“他没有怨气,怎么会化鬼呢?”

      “因怨气化鬼,是为厉鬼,”姜迟道,“但人之所以为鬼,是因为心中有执念。”

      “你看,那老板娘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但即便那个人回来了,她也看不见。”姜迟顺着油灯看过去,两个影子似乎依偎在一起,他轻声道:“你觉得那只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可对她来说,那是她魂牵梦萦的人,是支撑她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的念想,等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很难理解吧?”

      钟灵川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明白她为何要等。”

      姜迟有些意外地看向钟灵川。

      钟灵川与他对视了片刻,移开目光,低头喝了一口馄饨汤,才接着道:“我也曾这样等过。”

      半天没听到下文,姜迟问道:“后来呢?”

      “后来,”钟灵川放下筷子,“我等的人也没有回来。”

      谁都有一段过往,旁人是不能深究的,姜迟明白再问就多余了。

      有时候姜迟会想,他自己或许也有一段过往,在某个熟悉的地方,也有人盼他、念他,但每当他回忆的时候,他的记忆总是一片空白。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没有过去呢?

      无论是人还是鬼,留存于世,总是为了点儿什么,姜迟到底为了什么存在呢?

      “姜大人。”

      姜迟回神,见老板娘身边的男子站到了自己面前,便问:“怎么了?”

      “我儿已经长大成人,今年又考中了举人,也定下了婚约,今后日子会越来越好,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提起儿子,男子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他回头看了一眼油灯旁的妻子,道:“遗憾已了,我该走了。”

      男子跪下来,向姜迟磕了个头,感激道:“我妻儿这些年一切太平,承蒙姜大人照应,我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姜迟把男子拉起来,道:“临走前,要不要和你妻子道个别?”

      “不必了,我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男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语气却很坚决,“此生缘分已尽,我不想她永远困在过去,还是不要再见了。”

      男子最后看了妻子一眼,转身走向小巷深处,那里原本是一堵墙,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路,比巷子里还要黑,他一走进去,那路就不见了。

      恰好有风吹过,油灯里的火光剧烈地晃了晃,坐在灯下的妇人似有所感,突然站起身,倾身向漆黑的巷子里张望,但除了黑,仍旧什么都看不见,站了不知多久,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流下两行清泪来。

      钟灵川问:“你照应他们什么了?”

      姜迟答道:“时不时照应下生意,顺便赶走几个地痞,教训几个吃馄饨不给钱的无赖罢了。”

      钟灵川低声问道:“她知道她丈夫走了吗?”

      姜迟这回没答,用筷子敲了一下碗:“食不言,寝不语,你小师叔没教过你?”

      钟灵川拿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道:“教过。”

      “嗯,”姜迟把最后一口汤喝完,问道:“那怎么不听你小师叔的话?”

      钟灵川闷闷道:“不想听。”

      姜迟问道:“怎么又不想听了?”

      奇了,钟灵川把那小师叔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还有不想听的时候?

      钟灵川低头吃馄饨,没有立即接话,等碗里的汤见了底,他才抬起头,低声道:“因为他骗我。”

      那双墨一般黑的眸子里掺进了夜色,看不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这句话很轻,似乎立即就要飘散在风里,但好像又包裹着很多东西,重重地坠在夜色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可能不及时哈,感谢小可爱的支持,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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