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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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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钱十五听好友张泉说,青石县有一味药材在桐州很受欢迎,若是去青石县将药材带回来卖,定能大赚一笔。
于是他跟着张泉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青石县,找当地人定了一批药材,三日后去取货。本来二人打算取完货一同回桐州,张泉却说家中有急事要先行离开,钱十五只好独自留下。
三日后,钱十五拿到了货,独自踏上了回桐州的路,一早便觉身体不适,有些恍惚,没想到还未出青石县,半路就腹中剧痛,栽倒在路边后再也没能起来。
之前他从未经过商,甚至也没出过远门,来时全靠张泉一路打点,他太天真,也太相信自己的好友,并不知身上的文碟和一应证明早就连同钱财不翼而飞,他在青石县没有认识的人,尸体无人认领,又查不出身份,就被丢进了乱葬岗。
姜迟听完,觉得处处都有疑点,问道:“你住过客栈,买过药材,客栈和药铺没有人认识你吗?”
钱十五摇头:“只是匆匆一面,一路都是张泉在打点,他们虽然见过我,却并不知我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自然也不会有人会白白出钱出力替素不相识的人操办后事,一般人还嫌晦气呢。
姜迟思忖道:“你之后一直未归,张泉难道不觉得奇怪?既然是朋友,为何不回来寻你?”
“阿弥陀佛,”净安道,“张泉走得很蹊跷。”
钱十五再迟钝,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大人是怀疑张泉吗?可我们从小就是街坊邻居,又一起长大……”
感情总让人难以看到真相,它会美化事实,甚至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钱十五敦厚老实又极重感情,他对旁人的恶意很迟钝,总把人往好处想,这么多年,他杳无音信,家人也不管不问,寻常人早发觉不对劲了,但他还对家人和朋友心存希望。
这种事,旁人劝是没用的,得让他自己看见事实。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姜迟收了手里盘玩的核桃,站起身:“今夜子时,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张泉。”
夜里风大,吹得窗棂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张泉本就心中有不安,大半夜起来出恭,乍一见到变成鬼的钱十五,吓得裤子都忘了提,他涕泪横流,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十五!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向心善,我还有家要养,我老婆你见过的,她没害过你呀!没了我她会饿死的!看在我们多年友谊的份上,你饶我一命,我……”
钱十五又急又气,七窍都在往外冒血,看着更是渗人,他满眼难以置信:“阿泉……真是你害的我?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泉一愣,见钱十五虽然浑身是血,却不像寻常恶鬼那般凶残,他心想还有回旋的余地,赶紧道:“十五!这不能怪我呀!是你大哥让我这么做的!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听了他的话……”
想起面前的人就是鬼,张泉又赶紧改口:“我、我不是说你迷了我心窍,是你大哥!都怪你大哥!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去找他呀!”
钱十五双眼空洞,血溢出来,一直流到地上,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我大哥……怎么了?”
“你爹要不行了,你大哥怕你爹死后把家产都给了你,就想让你死在外面,这样家产便都归他!所以……”
他的大哥,他的好大哥,原本以为大哥只是性情冷淡,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大哥竟然想叫他死吗?
“所以,他就来找你,让你把我带到青石县,下毒让我死在那里?”
“我……”张泉语塞,见钱十五往前走了一步,那浑身是血的模样实在骇人,他只能哆哆嗦嗦交代道:“你知道我家里穷,我要成亲了,没钱凑聘礼,这才一时昏了头!真的!十五,你相信我,我其实根本不想杀你,都是你大哥出的主意,你死之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一直在后悔,我们是朋友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哇,十五!十五啊!我们是朋友啊……”
他声泪俱下,钱十五却觉得心里发冷,在乱葬岗的那七年好像也没有这一日冷。
昔日好友亲手下毒害死自己,如今跪在自己面前哀求,仍旧鬼话连篇,钱十五自然恨,但更多的却是失望。
钱十五久久地注视着脚下的人,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要流尽了。
他一生待人诚挚宽厚,却被亲人好友害死,他在乱葬岗待了整整七年,给自己收捡尸骨,他还念着故乡的家人和好友,希望死后魂归故里,原来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并非净土,而是他苦难的源头。
沉默了许久之后,钱十五道:“明日一早,你去官府自首吧。”
别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多年前的情谊,如今想来只觉得嘲讽,但他死后也如生前一样良善,并没有因为恨生出恶来,他既不想杀人,也不想害人。
第二日清晨,张泉便跪在了当地县衙门口,他不敢不来,毕竟县衙的大门再森严可怖,哪有满身是血的鬼吓人?
何况这鬼还与自己有仇。
钱十五的尸体虽然摔得四分五裂,也过了七年之久,但毒性已深入骨髓,仵作仍然找到了蛛丝马迹。
钱家大哥一开始拒不认罪,辩解说此事全是张泉一人所为,与自己无关,直到张泉供出了钱父之死的缘由。
县衙的人把钱老爹的棺材挖开,果然在尸体的骨头上找到了中毒的痕迹。
钱十五的父亲即使病入膏肓,仍旧固执地等着小儿子回来,于是大哥在药中下毒,将他也一起毒死。
钱家老父生病多年,早就卧床不起,就算突然病逝也合情合理,街坊领居都没有怀疑,反而指责小儿子只图生意,连父亲最后一面都不回来见,实在不孝。
这种毒其实毒性并不强,药铺里多有售卖,少量服用可治疗风湿,但若是大量误食,则会腹痛至死。钱家老父多年卧病在床,钱十五的大哥就算买多些了,也不会让人生疑。
大哥想他爹和钱十五都死,自然下足了量,因此毒性会深入骨髓。
钱十五作为无名尸体被丢入乱葬岗,而钱父后事都由钱家大哥一手操办,中毒之事自然无人可知。
这计划本来天衣无缝,但是因果轮回终有报,钱十五死去的亡魂不宁,七年之后,才终于真相大白。
人证物证俱在,大哥再无可辩,和张泉一起入狱,成了死刑犯。
行刑前,钱十五去狱中看了他一回。
钱家大哥见到已经化鬼的弟弟,并无半分惧意,他坐在阴湿的角落,斜着眼看过去:“你可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这么多年也要来害我。”
“不是我害你,是大哥自己咎由自取。”钱十五定定地看着他,“我却不知道,大哥原来这么恨我……”
“我如何能不恨你?本来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你一出生就让娘难产没了命!你就是个扫帚星!”钱家大哥咆哮如雷,他积攒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你出生后,爹就只疼你!旁人都说钱家老二从小聪明孝顺,不像老大,是个瘸子!爹每次病重,也从来只在梦里念着你,而我呢?我就是个残废,我活着就丢他的脸,他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等爹死了,什么东西都留给你,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
姜迟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钱十五的大哥坐在地上,还用衣摆掩着自己的右腿,那条腿瘦得可怕,应当是天生的缺陷。
在钱十五的印象中,大哥沉默寡言,少有情绪表露,钱十五从未听他和自己过这么多话,也从未听他说过这些话。
钱十五一时愣住了:“大哥要家产,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要?我难道会不给吗?大哥竟然一直如此恨我,一定要我死吗?”
钱家大哥冷笑一声:“收起你副伪善的模样,凭什么要你给我?若没有你,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家中的一切,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你说得对,我就是恨你,我见不得你活着,我就是一定要你死!”
姜迟实在忍不住,走上前道:“可十五的诞生是无辜的,就算有错,错的也是你偏心的父亲,十五一直敬你为兄长,即使这么多年你冷言冷语,他未对你生出半点芥蒂,他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你恨他,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在他身上,其实就是想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杀他,你偏偏在那个时候下毒手,说到底,还是为了那点家产。”
钱家大哥冷战一声:“是又如何?”
钱十五摇了摇头:“我也有错,我应该早些注意大哥的苦楚,若有来生……”
钱家大哥厉声打断他:“若有来生,宁作虫鱼鸟兽不为人,只求与你再无瓜葛!”
说完,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等钱十五拖着带血的步子,缓缓走了出去,姜迟和净安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钱十五缓缓地向姜迟行了个礼:“大人……”
姜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递了一张手帕给他。
“谢谢大人,不用了。”钱十五道。
净安手执木鱼、铜铃,已经做好了超度的准备。
钱十五看向净安,也行了个礼,道:“大师,我大哥明日问斩,能否请您也帮他超度?”
净安道:“贫僧替他超度,虽可让他入得地府,却无法洗脱他的罪孽。”
“我明白,是非对错让阎王爷定夺吧。”钱十五七窍的血流尽了,月光照在他那张圆脸上,似乎有一道清明的泪痕。
他明明已经死了很多年,却像是今日才真正失了魂魄。
遥想紫袖、红弦、大皇子、李书生……姜迟这一路走来,见到他们或是转世轮回,或是魂飞魄散,心里也受触动。
原来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
多年好友、血脉至亲,可能因利互相残杀、也可因情跨越生死,人无情鬼却有义,这世上的是非黑白,谁又能断得清?
都说恶鬼喜恶,万物之中,人心最恶。
而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