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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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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移几寸的时候,岑家上下都没料到,鄢岁棠会亲自登门接人。
门房还未忘记前不久的鄢岁棠和她那一堆礼品,至今见到鄢岁棠,岑家门房还不禁脸色发白,连话都有些结巴。
好在鄢岁棠并不与他为难,只是一勒马缰,雪白的骏马温顺无比,由她骑着,在岑府门前打转。
但见她乌发高挽,肤光胜雪,身着檀色荷叶纹窄袖轻袍,腰悬鱼游荷叶纹玉,缀以垂缨,逆着日光踏来,风流不可逼视。
自打鄢岁棠返回莲城,还鲜少有人见她不穿朝服礼服。
虽然这次穿的仍是方便骑射的胡服,但配饰与衣衫绣纹,都已足够显示鄢岁棠对此次约见的重视。
兰家崇鹤,岑家慕云,崔家敬重麒麟瑞兽,柳家则恋松竹成癖。
至于鄢家家纹,正是鄢岁棠不屑穿戴、也极少穿戴,却在今日穿上了的荷叶纹案。
岑家家门大开,从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远远望着,便觉得格外清瘦,风一卷便要没影了似的。
而他牙白长衫,风姿卓尔,却不知什么原因,戴着一面面纱。
也不至于显得女气,鄢岁棠只看他露出的半张脸,肤白如瓷、眉眼秀致,的确很像久病初愈,脆弱的美感倒让人不忍心为难了他。
鄢岁棠挑了挑眉,翻身下马,几步迎上前去:“三公子?”
对方浅浅颔首致意,声音低若蚊讷:“鄢大人。”
看上去,倒像怕她得很。
“怕我还要见我?”鄢岁棠失笑,却没有动手撩他的面纱,“也罢,三郎不必拘谨,就当是友人出行,路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便是了。”
岑素流却没能即刻放松,只是弱弱称是,又无措地张望一阵:“鄢大人要骑马么?我……我不会骑马。”
“我知道。”鄢岁棠笑说,“叫我名字就好。你若有心试试,可以与我同骑,若身体不适,便叫下人为你备轿好了。”
岑素流身形一僵,迟疑道:“鄢大人……岁棠是不愿与我同坐一顶轿么?”
鄢岁棠眨了眨眼。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骑马来,或许的确有些存了捉弄岑素流的意思。
但临出发时,她也是特意挑选了这匹最温顺的白马,否则以她的性格,骑马都是越烈越快越好。
而岑素流犹豫了会儿,回头往府门望,岑素逢便立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只鸡腿正大快朵颐。
见他看过来,岑素逢皱眉,挥挥手:“看我干嘛?自己去啊。”
岑素流跟着皱了皱眉,岑素逢大悟,改口道:“轿子都出去了,没办法,素流,你就委屈一下,跟着鄢岁棠骑马吧!”
“这……”岑素流转而看向鄢岁棠,“恐怕拖累鄢大人……”
鄢岁棠耸耸肩:“不妨事,我只担心你身体。你想试试吗?”
岑素流沉默半晌:“鄢大人愿意与我……贴这么近?”
“我原想着,该是明天休沐,我却今日就来叨扰鄢大人,大人该是很不开心。”岑素流微微低头,小声道,“其实并非有意打扰,而是听闻大人素日繁忙,每旬只此一日休沐,合该好好休养才对。因此,素流想着,今日下午去过,休沐时就不打扰大人,以免大人见了我,心中不痛快。”
鄢岁棠细眉微挑,逼近了问:“你想和我贴这么近吗?”
果然,岑素流忙不迭退后半步,耳根烧红,头也垂得更低:“……想的。”
眼见着对方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的架势,鄢岁棠哑然失笑:“这不就好了吗?来,我扶你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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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鄢岁棠的婚约,是岑家这一辈唯一的联姻。
结果联姻对象在十二岁时主动请缨奔赴长恨关,这又令人啼笑皆非,私底下都猜是岑家急着把病秧子嫁出去,而鄢大小姐不愿配合。
唯独岑素流自己知道,岑家人从不曾把这婚约当成正事。
因为从他出生伊始,父母从三个孩子里选中了他,就已注定他的一生除却那项使命,便不再关乎其他。
“就说素流体弱,我们决定将他送到外地疗养。”
“婚约……如果鄢家当了真,到时候就说素流久病不治好了。”
“素流是我们对不住他,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懂。”
懂什么?
自有记忆起,岑素流便长在江湖,随他那不着调的师父一起浪迹四方,食不果腹。
但不知缘由,师父对他别的都能百依百顺,唯独武功,一向严厉得令人胆寒。
也因为此,岑素流的身上永远带着伤,疼痛甚至比睡觉还要习惯。
五岁时,岑素流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听说了自己“岑素流”的本名。
哦,原来我不只叫秉欢。
师父和他陌生的父亲喝醉了酒,对他说,“秉欢,你知不知道,你媳妇在太学府可厉害着哩。”
“太学府?”岑素流不懂,“那是哪里?”
父亲道:“那是王子皇孙与世家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那位小姐是鄢家的大女儿,被选作帝姬伴读,一同进入太学府修学了。”
他太年幼,只记住了“鄢家”“大女儿”的字眼,依稀想,他的媳妇能进太学府,这可真厉害。
翌日天还未亮,平时最早起床的长兄一如既往,途经庭院时却听见长剑破风的声响,小素流起得比他还早,正提着木剑,在院子里舞得煞有介事,颇见名堂。
岑素逍也是太学府的一员,是三皇子的伴读,他倚着门廊观察许久,问:“素流,你想不想去太学府看看?”
岑素流怔怔地停了剑。
“岁棠也很好动。哦,岁棠就是你那未婚妻。”岑素逍笑着说,“你俩倒般配,只是可惜……”
他不说了,改口问,“想去看看吗?”
其实岑素流记忆里,这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兄。
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长兄。
但他眼巴巴地点了头。
并把“岁棠”二字记进心里。
“先说好,到了那里,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是岑素流。”岑素逍说,“岁棠也不能告诉。和未婚妻在婚前见面,是会断了夫妻缘分的。”
他浑身一凛,郑重地继续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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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府的春天很漂亮。
其实莲城的春天就很漂亮,只是他不能在莲城待久,所以总要自欺欺人地附和师父,骂咧咧说莲城不过如此,还是鹿门更胜一筹。
杨柳堆烟、絮飞如雪。
一枝接一枝的桃花灿若烟霞,风过时,便如穿进霞光烂漫的叠叠帘幕。
太学府里的风光,好到令人嫉妒。
岑素流当然不能去听课,太师兰旭是能认出所有学生的,不会漏下他这张生面孔。
可他也不能逗留太久,下午就是岑则晖的武学课,若让岑则晖发现了他,他和岑素逍都免不了一顿教训。
因此岑素逍再三叮嘱:“你就在花园里四处游览,见人就躲,不许莽撞。”
岑素流乖乖照做,见到那一点花深处的衣影时,他便敏捷地躲到亭后,自觉捂着嘴,绝不发出一点声音。
来的是一对小姑娘,她俩同样蹑手蹑脚,似乎在躲什么人。
其中一个道:“我们又在罚站的时候跑出来玩,兰太师肯定要气死了。”
“五殿下该不是怕了?”另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笑,“怕什么,他又不敢打你,只敢打我的手板而已。”
“打你,我也难过的呀。”
“身为伴读,这就是我该做的嘛。我鄢岁棠才不怕呢,谁让他上课这么无聊。”
“鄢岁棠”。
岑素流的脚步微微一滑,一不留神,便踩到了脚边的树枝,喀嚓一响,在静寂的花园里格外清晰。
鄢岁棠果然警觉:“谁——?!”
她将梅妩护在身后,警惕地扫视四周:“何人敢在太学府造次?”
梅妩心虚不已,拉她衣角:“棠棠,我们快走吧。”
“嘘,别怕。”鄢岁棠掂了掂腰上的木剑,“昨天岑太傅还夸我了,看我劈死那个小贼。”
“棠棠……”
鄢岁棠却很坚决:“殿下要是害怕,就先去搬救兵吧。”
梅妩当然不肯走:“你一个人怎么行?”
但她显然不是鄢岁棠的对手,两人僵持一阵,梅妩很快败下阵来,再三要求鄢岁棠不许冲动,便真的跑回学堂搬救兵。
而鄢岁棠独自留在花园,举着木剑小心翼翼地徘徊着,依旧虚张声势地嚷嚷:“小贼,你尽管出来,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
……堂堂正正?
岑素流有些想笑。
都叫人去搬救兵了,怎么算得上堂堂正正?
而且这鄢岁棠根本还没学几天功夫,他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媳妇”动手。
不过,可以和她说说话吗?
只要不让她知道自己是岑素流就好了吧?
存了捉弄的心思,岑素流清了清嗓,纵身跃上亭子尖角,俯瞰亭下的鄢岁棠:“你抬头。”
鄢岁棠应声抬头,吓了一跳,急忙拿木剑指着他:“你是谁?”
岑素流笑而不语。
鄢岁棠又问:“你怎么上去的?”
岑素流道:“我会轻功。”
鄢岁棠眼睛都亮了。
初涉武学的她哪里见过这些,都只在话本里读过,听说江湖豪侠飞檐走壁好不潇洒,当即羡慕得很,看向岑素流的眼神除了仰慕便不剩其他。
“上边好看吗?”
岑素流环顾四周,只有光秃秃的亭盖:“不好看。”
“我是问,从上边看下边,好看吗?”
岑素流依言照做,望向亭下,便恰好撞上她灿烂的眼。
玉雪似的脸、烟霞般的颊,翠羽描摹的眉弯、明珠镶嵌的眼眸。
笑起来还有一枚浅浅的梨涡,花开似的,漾在那张小巧的芙蓉面上。
和遍体鳞伤的他不一样,鄢岁棠干净美好,漂亮得无可挑剔。
岑素流顿了一下,良久找回声音:“……好看。”
鄢岁棠更羡慕了:“我也想看,你帮帮我!”
“……啊?”岑素流后知后觉,“怎么帮?”
鄢岁棠高高地举起手:“拉我!”
岑素流失笑:“这怎么拉得到?”
鄢岁棠看了看两人身高,也泄了气:“你怎么也是小孩啊。”
“小孩怎么了?”
“你要是大人,就能抱我上去了。”
岑素流一怔,顿时有些结巴:“抱、抱你?那怎么行……”
鄢岁棠剁脚:“我又不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
岑素流停了一会儿,耳根烧得通红。
他是想,虽然长在江湖,师父也教过他男女授受不亲。
更何况他和鄢岁棠还是那种关系,师父说,在成婚之前,未婚男女必须避嫌。
如果擅自亲近,是会取消婚约,断了缘分的。
岑素流端详着鄢岁棠气鼓鼓的脸,心想,我不想和她断了缘分。
……可鄢岁棠看上去真的很想看看上面的风景。
两人还在沉默,却听见远处传来梅妩的呼喊:“棠棠——棠棠——”
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人,也纷纷喊着鄢岁棠的名字。
听音辨位,已经离不太远,岑素流甚至能听出其中来自岑素逍的脚步,他在刻意拖延,想必是知道自己暴露踪迹一事了。
暴露了也无妨,但不能拖累长兄。
岑素流跳下亭子,一把握住鄢岁棠的手腕:“我可以抱你。”
鄢岁棠微愣:“啊?”
“但我们会贴得很近,”岑素流问,“没关系吗?”
鄢岁棠却已兴奋地搂住他的脖子:“这有什么!”
岑素流牵动唇角,无声一笑,接着便效仿师父平日救人时的姿态,搂住鄢岁棠的腰肢和膝弯,双臂一轻,轻易将鄢岁棠抱在怀里。
接着,他纵身连点,毫不费力地登上亭盖,两人一同踩上琉璃瓦顶,鄢岁棠略有些踉跄,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袖。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风景,鄢岁棠惊呼出声:“好高。”
“你害怕了?”
“怎么可能。”
“……吹牛。”岑素流道,“好了,下去吧,我要走了。”
“走?”鄢岁棠一怔,“你不是太学府的学生吗?”
岑素流没有答她,只是打量她身上锦缎织做的校服。
鄢岁棠遗憾道:“你要是太学府的学生该多好,我们就能一起玩,天天上亭子看风景……不会总要你抱我啦,我也会学轻功的,你肯定会教我吧?”
“我……”岑素流低头道,“我今晚就不在莲城了。”
鄢岁棠一怔,紧接着两眼放光:“你是大侠吗?来无影去无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岑素流哑然:“算是吧。”
“厉害!”鄢岁棠认认真真地鼓起掌,“不瞒你说,我也想练就绝世武功,不过我不当大侠,我要当将军。你知道长恨关吗?岑太傅以前就守在那里,据说他们家的人,个个都能以一当百,特别厉害。我想和太傅一起守在长恨关,杀得胡人永世不得翻身,岁岁向我大永称臣。”
岑素流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你更厉害。”
这样雄伟的抱负,可比他这混日子的好太多了。
“我们都很厉害!”鄢岁棠笑说,“现在你比我强,过几年,等我当上将军,我们再比一场。我要是赢了,也抱你飞上亭子,飞上宫阁,飞上山顶!”
“好啊。”岑素流也对她笑,“那你一定要赢。”
也让我看看,飞上山顶该是何等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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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骏马扬蹄而去。
鄢岁棠的手臂环着他的腰,将他圈在怀里,牵着缰绳。
岑素流当然会骑马,还知道这马走得不快,是鄢岁棠在刻意照顾他的“病体”。
温热的身体前后相贴,尽管鄢岁棠刻意松敞怀抱,依然显得像在拥抱。
偶尔会有人侧目望过来,看这颇有些奇怪的一对——但看清了是鄢岁棠,便又觉得正常。
似乎鄢岁棠找了个强势的男人才会更加奇怪。
“你从前去泰安寺祈福,都会许些什么愿?”
岑素流微愣,静默半晌。
他的确骗了鄢岁棠不少,谁让这女人胆敢向他退亲?
“……”岑素流道,“许愿鄢大人在长恨关,一定身体康健、平安无虞。”
但这次不是谎话。
因为他也没有其他需要请求神佛,他都可以自己拿下。
鄢岁棠却微一笑,似是不信他:“可你我不是从未见过么?三郎何故对我挂念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