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青火琴魔

1、花开的声音

　　01

　　“我叫上官飞燕，江南的上官飞燕。”
　　这是上官飞燕第一次见到花满楼时对他说的话。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飞燕站在街上，她抬头看了看天，她知道现在应该是下午申时左右了。
　　她对身旁的人使了使眼色。
　　她开始奔跑起来。
　　“站住！站住！”身后的人一边追她一边高声大喊。
　　她用力地奔跑，一连越过街边好几个摊位，她知道前面就是百花楼了。她抬头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着淡金色衣衫的男子，正站在百花楼上的栏杆旁赏花。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这就对了，她的猎物准时出现了，他叫花满楼，一个喜欢在百花楼上与花儿作伴的瞎子。
　　她一踩面前的摊桌，便飞身踏上了百花楼。
　　她轻盈的身姿真的像一只燕子似的。
　　飞燕飞燕，人如其名。
　　她慌张地扯过花满楼的袖子道:“公子，后面有人追我，我能不能先在这儿躲一躲啊？”
　　这是她为花满楼精心准备的一出戏，英雄救美，折子戏里的老桥段了，段子虽老，可她屡试不爽。
　　这不，花满楼与那青衣楼的人还没打上几个回合，就救下了上官飞燕。上官飞燕被花满楼揽在怀中，她用一种十分崇拜他的声音说道:“你可真厉害。”
　　花满楼淡淡道:“不过，你真不应该偷他的东西。”他松开上官飞燕，走进了楼内。
　　看着他走了进去，上官飞燕在他身后自得地一笑。
　　今天的上官飞燕很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虽然她知道花满楼看不见，可对她一个行骗江湖十多年来从不曾翻船的行家里手来说，只有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才不会露出破绽。对了，她今天还特意在衣服上熏了点鸢尾花香。她的倾城姿色花满楼看不到，但她可以让他闻到。毕竟，一个身上有着鸢尾花香气的女孩儿，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今天的上官飞燕穿着一身淡红色的对襟襦裙，外披一件五彩锦织褙子，一头如瀑的乌润青丝用长长的红绳绑为三股，显得她是那样的甜美可爱、娇俏玲珑。她想着，像花满楼这样无趣的只会跟花儿作伴的男子，应该会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吧？上官飞燕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我叫上官飞燕，江南的上官飞燕。你呢？”
　　“我叫花满楼。”
　　“这个名字好啊……花满楼，就像这鲜花满楼。”
　　上官飞燕看着楼里摆着这么多花儿，故作吃惊道:“这些花儿都是你养的吗？”
　　“是的，它们就像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一样，每盆都有自己的名字、特别的来历。”
　　“那，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啊？我想听你讲讲这些花儿的来历，可以吗？”
　　“好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啰嗦就行了。”
　　飞燕坐在花满楼对面，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腮，一脸天真地瞧着他。
　　桌子上铺着淡黄色的锦织桌布，桌上摆着一个紫砂茶壶、两个茶杯。他给两个杯子斟上了茶，茶水的热气缭缭升起，满室氤氲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他开始讲花儿的故事给她听。
　　他可真了解花啊，他可真喜欢花啊，飞燕从没见过这么喜欢花儿的人。他在给她讲花儿的故事的时候，一脸温柔明媚的样子，如沐春风，让人仿佛觉得那些关于花儿的美丽的流年和时光都美好地沉淀在他的心中，他整个人都好像因为那些关于花儿的回忆而散发着淡淡的宁和的光辉一样。
　　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那些花儿仿佛是他的朋友一般。
　　不过真可惜，她并没有他那么喜欢花儿。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表现出一副对他的故事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而且她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表现出吃惊，欣喜，或是哀愁的样子，并积极用话语来回应他。
　　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罢了。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花满楼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花儿的故事。上官飞燕说出她早就想好的话语:“这么晚了，屋里为什么不点灯呢？”
　　“我是个瞎子，用不着点灯。”
　　“什么？你是瞎子？”上官飞燕故意夸张地用手在他眼前上下比划着，“可是你一点都不像啊。”
　　“我七岁的时候就瞎了。我知道你绝不会认为一个瞎子会像我这么开心。你能不能活得快乐，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
　　她当然早就知道他是瞎子，她可是暗中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调查他的。花满楼武功高强聪明绝顶，既然想要利用他做事，她不能不做足功课，她上官飞燕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是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她临走时恋恋不舍地问花满楼道:“你这里的花儿真好看，我明天还能再过来看花吗？”
　　“当然可以。”花满楼温柔地笑着。
　　“真的呀？那太好了！”上官飞燕惊喜地说道。
　　在回去的路上，她手里拿着那块花满楼送给她的家传连心锁，她对今天的结果非常满意，她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她刚刚在百花楼上也已经将青衣楼的腰牌送给了花满楼，她想着，若是一个武功平平饱受欺负的弱女子，肯将好不容易偷来护身的青衣楼腰牌送给他，他不能不感动吧？她对自己的安排实在很得意，她想着若是自己去写戏文说书，那其他说书先生一定都会没饭吃的。

　　02

　　飞燕原本想着这次的猎物是一个瞎子，她可以轻松一点的，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毕竟，她从没见过这么卓尔不凡、玉质兰心的瞎子。他虽然眼盲，可他精通闻声辨位的本领，很多东西你的眼睛尚未看到，他的耳朵却已经听到了。他心明如镜、洞若观火，旁人的一举一动、所思所虑，他一听便知，有时候真让人觉得，一双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对于花满楼来讲，实在是很多余的了。
　　这样的花满楼，不能不叫飞燕另眼相看。另眼相看的意思是，她会更加地小心谨慎，她每做一个表情、每说一句话就会更加用心，因为她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花满楼。不过话说回来，飞燕真是不知道花满楼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关于花儿的故事跟她讲，居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连续讲一个月都不间断。她本来对花儿是不感兴趣的，可被花满楼这么熏陶着，她现在对花儿都多了三分了解了。
　　八月十五月儿圆。
　　金色的月儿衬得中秋的夜晚格外温馨，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拜月喽~”
　　飞燕看着街上那些孩童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玩起拜月的游戏，她才想起今日已是中秋了。她知道临近中秋花家应该有很多事要忙碌，所以最近几日她都没有去找花满楼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人们的欢声笑语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百花楼。
　　远远地，她就瞅见百花楼上亮着灯光，就像今夜的月光一样温柔而摇曳。
　　难道他还在那座小楼上？
　　她飞身踏上了百花楼。
　　她看到花满楼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他面前的桌上依旧是一壶香茶，几个茶杯，只是今天桌子上还多摆了一个碟子，碟子里盛着几块糕点。
　　飞燕才落到百花楼上，花满楼已笑了，“飞燕，是你。”
　　他怎么猜到就一定是她？
　　刚刚还紧蹙眉头思索的飞燕早已换上一副笑颜，她娇俏地转了转眼珠，却故意粗着嗓子道：“我不是什么飞燕，我呀，我是来打劫的！”
　　花满楼当然知道来的就是上官飞燕，他笑道：“可惜我这里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月饼一碟、香茶几盏，如若不嫌，不如坐下来陪在下品几盏茶如何？”
　　飞燕也笑了，她欣然地坐到他对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飞燕？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
　　花满楼笑了，“有时候看东西不一定要用眼睛的。”
　　“不用眼睛？那用什么？”
　　“用心。”
　　“用心？难道你的心真的可以看得见？”
　　花满楼笑了，“也许是吧。”
　　飞燕望着他，忽然支起身子凑近他问道：“你今天是特意在等我吗？你等了多久啦？”
　　她歪着脑袋看着他，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
　　她凑得这样近，花满楼的脸倒微微泛起了红，他似乎不经意似的微微别过了脸。他这些微妙的动作自然逃不过飞燕的眼睛，她的心底泛起了得意，果然，没有人可以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但是花满楼忽然伸手捉住了飞燕的胳膊，“飞燕，我们一起赏月吧。”
　　不等飞燕回答，他已牵着飞燕走到了百花楼的栏杆旁。
　　今日的上官飞燕梳着好看的分肖髻，垂着长长的辫发，一身淡蓝色的对襟长裙衬得她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又不失活泼。她兴致勃勃地给花满楼讲述道：“小花子，你知道吗，今夜的月色真的好美啊，我刚刚过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卖糖兔，特别可爱，就像真的一样呢……”
　　月光温柔地倾斜下来，他就微笑着听她讲话，她是多么的甜蜜可爱啊，她说的一切他仿佛都亲眼看到了一样。
　　她偏头看向他，月光轻柔地抚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甜蜜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缓缓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这么美的月夜，如果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花满楼只觉得心下一动。
　　这时却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上楼来，他一冲上来就喊道：“少爷少爷，有客人送来了好几车波斯葡萄酒，老爷叫你快去帮忙清点一下呢。”
　　见有人来，本来还依偎着的两人立时就分了开来。
　　小厮当然没想到少爷这里竟还有位佳人相伴，他看着美貌的姑娘心里倒着实为少爷开心，怪不得给长辈行过礼后少爷就不见了，原来是到这里会佳人了啊。
　　花满楼故作镇定地对飞燕道：“飞燕，我去去就来。”
　　“嗯！”飞燕点点头乖巧地应道。
　　看着花满楼和小厮离去，飞燕的眉头微蹙，她好像还是不能很确定花满楼对自己的感情。
　　她忽然想起她身上带了一包桂花茶。
　　她计上心来。
　　她下了楼，寻到一间偏僻的柴房里，支起一个炉子，煮起了茶水。她现在要给自己编排的是，一个少女在中秋月夜偷偷躲到柴房给心上人泡一盏桂花茶的故事。她知道花满楼擅品茶，这包桂花茶本是她派人千里迢迢去往桂林挑选当地最好最新鲜的桂花晾制成茶，本想着投其所好找个机会送给花满楼，但是今天飞燕拿它有别的用处。
　　她要亲手给他煮一盏茶。
　　她是制茶高手，可她偏偏在煮水的时候故意将那火候拿捏得过久了一点，毕竟，相比较一开始就将这盏茶煮得尽善尽美，总不如为了心上人慢慢学会制茶的故事来得动听。所以她右手拈起那个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浇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开水浇在手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她停手，看到手心已经发红发肿。为了能让花满楼更加信任自己，她总该下点本儿才行。
　　她甩了甩左手，疼得咬了咬牙。
　　过了一会儿，柴房门果然被推开，是花满楼走了进来。回到百花楼找不到飞燕，他很是担心。
　　他问道:“谁在那里？是飞燕吗？”
　　飞燕惊喜道:“是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听到飞燕的声音他才放下心来，他继而笑道：“我闻到了......飞燕，你在煮桂花茶吗？”
　　“对啊，你尝尝看，好不好喝？”飞燕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花满楼，她知道花满楼也是制茶高手，煮茶的火候有问题，他不会尝不出来。
　　花满楼呷了一口茶，茶水刚入口的时候还不见他怎样，可品了一会儿他略微蹙了下眉，飞燕见了心内兀自笑了，他果然品出来了。
　　花满楼温柔地冲她笑道:“好喝。”
　　“不对，你刚刚皱眉了，你肯定在骗我。”
　　“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飞燕拿手一指花满楼，瞪大眼睛瞅着他。
　　花满楼无奈笑道:“好吧，我承认，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这茶水煮得确实有点瑕疵。不过，你也要老实承认，你是不是也有事在骗我？”
　　飞燕心中忽然一沉，她吃不准花满楼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定了定神。
　　“我哪有事情骗你？”
　　“那你把左手伸给我。”
　　原来是这样，飞燕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她心想花满楼果然心细如发，许是自己刚才倒水时的动作让他察觉出了什么端倪他才这样说的。这样也好，她后面就省了什么打碎杯子的戏码了。
　　飞燕却故意将左手往身后一背，娇俏道:“我不给。”
　　花满楼摇摇头，拉过她的左手，轻轻抚摸她的手。
　　飞燕委屈道:“我煮茶还不太熟练，我......”她话还没说完，花满楼已拉着她的手带她奔出了柴房。
　　“你要带我去哪儿？”
　　花满楼带她来到了自己的房间。飞燕看着花满楼从柜子中拿出一个小药箱，原来是想给自己上药。
　　飞燕和花满楼坐在床边，她看着他小心地给自己的手心上药，然后再裹上层层纱布。她和花满楼坐得很近，屋外的月光很是皎洁，屋内的烛火微微摇曳着，花满楼可以闻到飞燕身上鸢尾花的香气，飞燕可以看到花满楼微微泛红的脸颊，他的呼吸声变得有点慌乱，她可以听到花满楼清晰的心跳声。
　　飞燕觉得时机到了。
　　她蹭到花满楼发间，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花满楼怔住了。
　　她像只燕子似的飞快地从花满楼的屋子里逃了出来。
　　飞燕跑了很远才停下来，她开心地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一个少女娇羞无限地从心上人的家里仓皇而逃，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她从腰间解下那块花满楼的连心锁迎着月光打量着，她想到花满楼刚刚怔住的样子，她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她终于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又看向那只裹着纱布的手，她觉得这实在是太值得了。

　　03

　　青衣楼，一百八十座，行动诡秘、神秘异常，三年之内犯案八十七起，三百多名绝顶高手死于非命，江湖中人无不闻之丧胆。
　　而这青衣一百八十楼，全都听命于上官飞燕。
　　飞燕对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切感到十分满意，她爱极了这种生杀予夺的感觉。可是，她不能够满足，她一定要将大金鹏的财富统统收入囊中，她的青衣楼还需要这些财富去不断壮大。
　　清晨的时候，一只白鸽，停在了百花楼上。
　　那是飞燕安插在陆小凤身边的柳余恨在给她通风报信。
　　她站在百花楼的栏杆旁，抱起了那只白鸽，取下了鸽子脚环上的信笺。
　　这个陆小凤，还真是不简单。
　　飞燕想起那天晚上，陆小凤手里捏着一枚飞凤针问她：“你认不认识这个？”
　　飞凤针怎么会在他手上？
　　那枚飞凤针在陆小凤手里捏着，就在离她脸庞不到三寸的地方。
　　“我听说这是你的独门暗器，飞凤针。”
　　陆小凤的脸上虽然带着那种风流浪子惯有的浮滑微笑，但他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却紧紧盯着飞燕，他有着一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是他看不穿上官飞燕。
　　飞燕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陆小凤：“我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她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女特有的懵懂和天真。
　　“这样啊。”陆小凤收起了那枚飞凤针。
　　忆至此处，飞燕握住鸽子的手不禁稍稍用力，她蹙起了眉，她不知道陆小凤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上官丹凤的身份了。
　　“飞燕，你在做什么？”花满楼的声音响起。
　　飞燕心中一惊，她手一扬，鸽子从她手中扑棱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花满楼走到飞燕身旁，飞燕对他笑道：“我在看鸽子呢。”
　　花满楼也笑了一下，他对飞燕说：“你手边的这盆报岁兰，需要松土了。”
　　“哦？那你教我给它松土好吗？”
　　“好啊。”
　　花满楼一边微笑着，一边演示给飞燕看，他拿起一把竹制的小巧玲珑的小耙子沿着花盆内壁边缘开始轻轻撬松土壤，然后再慢慢松最表层的土壤。
　　“花为什么要松土呢？”
　　“因为经常浇水会让盆土板结，盆土结块花儿就长不好了。”
　　“可是你怎么判断盆土结块了呢？”
　　“因为我能听到花儿的呼吸声啊，它呼吸一沉重，我就知道盆土结块了，需要松土了。”
　　“花也有呼吸声吗？”
　　“当然有了，不止花呼吸有声音，花开的时候也有声音呢。”
　　“我可不信。”
　　“不信？那你听听看啊。”
　　花满楼贴近她，微笑地向那盆报岁兰一伸手，示意她听听看。
　　飞燕就真的俯下身子微微侧头去听那盆花。
　　片刻，她一抬头道：“胡说，根本就没有声音。”
　　她这一抬头，花满楼却趁机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她娇笑着用手肘推搡了一下花满楼，“你故意的。”
　　花满楼也笑了。继而他又认真地道：“飞燕，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花满楼转身进楼，然后端了一盆花儿出来。飞燕看着他手里那盆花，那是一盆棕褐色的花儿，花型特别，酷似飞鸟，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这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花满楼将那盆花摆在栏杆边，他说道：“这是一盆飞燕兰，是我拜托爹特意从西域带回来的。飞燕，你听它的名字，‘飞燕兰’，你看这些花朵像不像正在飞舞的燕子？”
　　他捏住她的手，对她道：“我的百花楼上现在也有一盆关于你的花儿了。从今以后，你也有我这么一位武功高强的朋友，而你这位朋友，会永远保护你的。你说好吗？”
　　花满楼的眸中仿佛有星辰在闪动。
　　飞燕抬头看向花满楼，她不明白，花满楼那明明是一双盲眼，可是却让人觉得亮如启星，仿佛最美好的霁月风光都蕴藏在这双眼睛之中，是不是就连流淌的时光都会忍不住在这双眼睛中搁浅？
　　看着花满楼，不知不觉地，飞燕就应了一声：“好。”
　　花满楼对她道:“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飞燕一怔，这句话有很多人都对飞燕讲过，可她从来就不会当真，因为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和自己的猎物永不分离。
　　她扮出一副感动至深的样子依偎到花满楼的怀中，她将头枕到他的肩上，她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飞燕知道此刻自己的伪装必定是十分成功的。虽然她脸上在笑着，可她心里却没来由地竟有一丝发酸发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好像有一丝茫然了。

　　04

　　飞燕终于见到了西门吹雪出手。
　　真相总有一天会被揭露的。
　　飞燕看见了，陆小凤手里捏着几枚飞凤针对她道：“原来上官丹凤就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宝剑在手，寒气四溢，“原来你就是青衣楼的人！”
　　西门吹雪对她道：“若是再让我看见你用剑，我就要你的命！”
　　她眼前一寒，西门吹雪的剑芒亮得她睁不开眼睛。
　　“花满楼，救我！”
　　上官飞燕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惊坐起来，眼睛里全都是惊恐，脸上的冷汗直往下淌。
　　她急促地呼吸着。
　　原来是个梦。
　　这个梦太真实了，西门吹雪冰冷的剑气就仿佛还萦绕在自己周身。她见过西门吹雪出手，她知道当今世上绝没有人可以抵挡住那样的一剑，她那把玄铁宝剑在西门吹雪手中只一瞬，就化为了乌有。在阎铁珊家，西门吹雪就是这样对她说的，“若是再让我看见你用剑，我就要你的命。”和梦中一模一样。飞燕知道，以自己的剑术，是绝对战胜不了西门吹雪的。她怕死，她绝不想死。
　　“飞燕，你怎么了？”花满楼本来睡在她身边，他也被惊醒了。
　　飞燕脸上流着冷汗，盯着眼前的花满楼，梦里这个追杀自己的人，现在正一脸关切地面对着她。
　　飞燕定了定神，握住花满楼的手说道:“我梦到青衣楼的人在追杀我啊，他们想要杀死我。”
　　她的手在发抖，她不敢靠近花满楼，她不知道自己梦中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可她知道，一个人做噩梦惊醒的时候是不该离伴侣这样远的，所以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凑过去依偎到花满楼的怀里，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她尽力不让花满楼发现什么异常。
　　花满楼一手揽住她，一手握住飞燕的手。飞燕梦里的花满楼剑气是凛寒的，可她现在握住的这只手却是温暖的。
　　他的手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居然会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心安。
　　花满楼拿手擦了擦飞燕额上的冷汗，“怎么吓成这样？手这样冷，一身冷汗。”
　　飞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青衣楼的人，好可怕......”
　　花满楼的心头十分苦涩，一个女孩子为了自己被青衣楼的人追杀吓成这样，他实在既担心又心痛。只是花满楼不知道，梦里追杀飞燕的并不是青衣楼的人，而是他自己。
　　忽然，飞燕听到了一丝异响，她赶紧偏头去看，却是一只蛾子在红蜡周围扑腾。
　　花满楼只是隔空一掸手指，那只蛾子已断为两截掉在桌上。虽然花满楼离那张桌子至少有二十尺远，可是他却能运用内力这么精准地打中一只这么小的蛾子，甚至那两片飞翼都是完整无缺，桌上的红蜡更是连动都未动。
　　飞燕心中一凛，这样的武功，在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出其右？
　　花满楼叹了一声：“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飞燕心中又是一惊，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瞟向花满楼，花满楼则是一脸疼惜地对她道：“飞燕，你晚上睡觉怎地这样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就睡不安稳？”
　　“是吗？我有吗？”飞燕哑着嗓子看着他。
　　第二天早上飞燕就病倒了。
　　其实，若是别人要同时对付花满楼、陆小凤、西门吹雪这三大武林高手的话，那不仅会病倒，简直会病死的。
　　飞燕只感到头重脚轻的，爬不起床来，花满楼给飞燕煮了粥，他扶飞燕坐起来喝粥。飞燕看着他小心地吹着勺中的热粥，然后温柔地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飞燕笑道:“你这样让我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花满楼捏紧她的手笑道:“你是一只燕子，飞到我的百花楼上的燕子。”
　　她舒心地笑了，对花满楼道:“你过来，我要搂着你。”
　　他凑身过去，她就用双臂环住花满楼的脖子搂着他。好一会儿，她才松开他。她望着花满楼，温柔地用手摩挲着花满楼的脸庞，他很安静地微笑着，就像春风一样和煦。
　　可是，她的眼前不知怎地突然就浮现出昨天夜里梦到的花满楼，梦里的他眉头一紧，目光凛寒如冰，一把宝剑寒气四射地指着她。梦中的花满楼与眼前的花满楼交叠在一起，她整个人忽地就颤了一下。
　　花满楼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了？”
　　“没事，”她的声音略有些发哑，她胡乱指了指门口，“风从门口灌进来了，我有点冷。”
　　花满楼赶紧起身去关门。看着他关门的背影，飞燕捂住心口，艰难地将心上那种苦涩的滋味压下心头。她不明白，她竟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为什么会觉得苦涩？但她脑海中此刻却仿佛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提醒她，她不能再在花满楼身边久待下去了。

　　05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可能已经在怀疑霍休的身份了。”
　　珠光宝气阁里，上官谨这样告诉上官飞燕。
　　屋外天高云淡、风朗气清，飞燕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对着一面镜子，用梳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镜中的她，明明是那样一个眉目如画清丽可人的女孩子，可是她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那神情冷得仿佛一座冰山。
　　她一定要阻止他们继续查下去，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怎可让他人破坏？她以前受够了那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日子。旧王朝覆灭，她和家人历尽千辛万苦漂洋过海才逃到中土，可新王朝的贵族却还觊觎着他们手中的财宝，不惜派出刺客千里迢迢地一路追杀至中土。那些财宝本就属于她，她不会让出一分一毫的。就像严立本和严独鹤，既然他们两个不愿意和她合作，那他们就该死！她现在手中又掌控了青衣楼，她就更需要他二人手中那份财宝去巩固青衣楼的势力，她喜欢看江湖中人提到青衣楼时那一脸惧怕的表情，她上官飞燕是一定要把别人踩在脚底下的！
　　谁都不可以毁掉她得到的这一切！谁都不可以！飞燕心里恨恨地想着。
　　飞燕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将那把梳子放到了梳妆台上。
　　她终于放松下来，又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不知怎地，那镜中竟又仿佛出现了花满楼温润如玉的脸庞。为了阻止花满楼去做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帮手，她已经在花满楼身边牵制住他很久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待在花满楼身边越久就越危险，她不知道花满楼什么时候会发现她的破绽。她以前骗过很多人，可她从来没遇到过像花满楼这样的人。他是一个瞎子，他永远处在黑暗之中，可他的心中却好像没有一丝黑暗。正像他说的那样，她从不知道一个瞎子也可以这样快乐。他总是一副清润儒雅、淡雅如风的样子，是他带她看春天百花，是他带她赏清风秋月，她以前从不知道清晨第一声鸟啼会那样清脆，而傍晚百花楼外天边的晚霞竟然会那样美丽而绚烂。她想起他轻轻地撩起她鬓边的碎发，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簪到她的发间，他说道：“飞燕，你闻到了吗？好香的花儿啊。”
　　她也跟着喃喃道:“是啊，好香的花儿啊。”
　　可是，一个闻惯刀口上血腥味的人真的可以闻到花香吗？
　　飞燕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起花满楼，她的心头竟会涌上这样多的苦涩，她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她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她以为掉进陷阱的是别人，可说不定真正中招的却是她自己。人不能沉溺于太美丽的风景，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人，因为越是美丽的风景越是会要人命的！她一拳砸向那镜子，镜子碎片狠狠扎进她的手里，她的血流满了镜子，可她的心反而因为疼痛而麻痹，反而好受多了。有的路，一旦走了便不能回头，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无法一笔勾销。铁臂大师、石雀道人的死，阎家、峨眉的覆灭，以及江湖上三百多名绝顶高手的性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算在她上官飞燕的头上的！她洗得清么，她逃得了么？可是她从不后悔，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做那个叱咤江湖的青衣楼楼主，才能不惧金鹏新王朝贵族的追杀，她才能将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地捏在自己的手里。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她再抬头看向镜子，在那面破碎的镜面之中，映出的是一张绝美女孩子的脸，她的眼神清澈而温和，将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完美地隐藏在她的眼角和眉梢之中。她笑靥如花，温柔可爱，你绝不会想到就在刚刚的前一刻，她竟是个面若冰霜绝望地一拳砸碎镜子的女孩子。
　　飞燕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这才是上官飞燕，那个骗术冠绝天下的上官飞燕！

　　06

　　百花楼上的鸽子飞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站在百花楼上，上官飞燕手里抱着一只鸽子，今天的这只鸽子带来了一个很特别的消息。
　　“你很喜欢鸽子吗？”
　　是花满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飞燕道：“是啊，它们很可爱。难道你不喜欢吗？”
　　花满楼道：“喜欢。可以让我摸摸吗？”
　　“不行，我不让你摸。”
　　“这么可爱的鸽子却失去了应该属于它的自由。”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放了它。”飞燕一扬手，鸽子就从百花楼上飞走了，她转身看向他，“它现在自由了。”
　　花满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到飞燕身边，“飞燕，把你的手给我。”
　　“为什么？我不给。”
　　“难道你不敢给我？”
　　“什么不敢，是不想。你今天好怪啊，我不想跟你说话了。”飞燕转身想走。
　　“站住。”
　　花满楼叫住了她。
　　飞燕的心头一凛。
　　她停住了。
　　“你不敢把手给我是因为你太紧张。”
　　“我紧张？”
　　“是的，每次鸽子飞来的时候你都很紧张。不光这些，你也很紧张那只鸽子。”
　　“是吗？我没有啊。”
　　“每当你紧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一个人。”
　　飞燕眉心一蹙，她嗅出了一丝危机。
　　她问道：“谁？”
　　“上官丹凤。”
　　飞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瞎子踱步而走，她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她缓缓对他道：“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两个本来就很像。”
　　“像可以，但是不可以一样。”花满楼忧疑地蹙眉道，“当你伤势好了以后，我发现你的脚步声和上官丹凤一模一样。”
　　“你说错了吧，”飞燕缓缓走近他，“我本来就是上官飞燕！”
　　话音未落，飞燕的右手二指已迅速点中了花满楼的穴道。
　　她看着花满楼在她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
　　“你看到的丹凤公主，也就是上官飞燕。”

　　07

　　珠光宝气阁内，上官谨正和上官飞燕谈话。
　　上官谨问道：“孙女，你为什么不干脆在百花楼就杀掉花满楼？现在将他带回这里，岂非多此一举？”
　　飞燕面无表情，慢慢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口茶水，“爷爷，那你打算将花满楼如何？”
　　“当然是杀掉了！”
　　飞燕手中的茶水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沉默着，连上官谨此刻都猜不透孙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终于淡淡地开口道：“我觉得花满楼不能杀。”
　　“为什么？！”
　　“如果杀了花满楼，西门吹雪和陆小凤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花家富甲天下广通门路，花家也必定会死缠烂打，那我们就永无宁日了。”
　　“这......”
　　“我看不如这样，”飞燕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青衣楼有一百八十座，我们不妨把珠光宝气阁的财宝转移，然后再放了他。那个时候就算他再带人找来这儿，我们也已经离开了。”
　　“可是，为了一个花满楼要舍弃一个珠光宝气阁......”
　　飞燕皱眉道：“爷爷，你该知道峨眉派的人调查珠光宝气阁已久，这里暴露是迟早的事，小心驶得万年船，难道你还舍不得这里？”
　　“这......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珠光宝气阁的人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转移着他们的财宝。
　　在财宝完全转移之前，上官飞燕当然要确保她的人质不会被饿死，所以她手中捧着一碗粥，抬脚走进了一间石室。花满楼就被困在这间石室里。他垂着头，他的双手被长长的铁链锁住，他周围的石壁内都嵌着毒针，整个人呈“大”字型被关押在这里。他被点中了穴道，他跑不了的。
　　昔日里风度翩翩的公子，因为多日以来被囚住的困苦，已经神情涣散，哪里还有往日的风采。
　　飞燕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沉了一下。
　　她还是一步步走到花满楼身边，她淡淡地、平静地对他说道：“吃饭。”她这回终于是以她自己真实的声音、真实的语气和他说话了。
　　那是一种花满楼觉得十分陌生的语气，他以前那些种种的猜想，在此刻似乎都被印证了，尽管他心里是多么希望那些猜想都是错的啊。
　　这，难道真的是他的飞燕？真的是那个让他觉得无限甜蜜、让他时刻挂念的飞燕吗？
　　她用瓷匙舀起一匙粥，送到花满楼嘴边。
　　花满楼的头轻轻一偏，没有吃那口粥。
　　她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自己病中的时候花满楼小心地喂她喝粥的样子。
　　她微微发愣。
　　但是她轻蔑地一笑，“你怕我毒死你？你放心，你留着还有用，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又将那匙往花满楼嘴边送。花满楼还是一偏脑袋，干脆抿紧了嘴唇。
　　“你到底要怎样？！”上官飞燕怒斥道，她一扬瓷匙，匙中的粥全扬在了花满楼的身上，全然不见她平时对花满楼的温柔与贴心。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花满楼苦笑着摇摇头，“上官飞燕，你的面具太多了。上官丹凤、上官飞燕......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听了花满楼的话，飞燕有一瞬间的恍神，她用过的名字确实太多了，每换一个新的猎物她就换个名字，这些名字有的用的时间长，有的用的时间短，她早已经记不清她用过多少个名字了。
　　不过她也只是轻蔑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那又如何？”
　　花满楼叹道:“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飞燕冷笑一声，“花满楼，你尝过权力的滋味吗？就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所有江湖门派都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以前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逃亡到中土的可怜虫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知道那种自己的性命只能由他人拿捏的感觉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江湖上有哪个不畏惧我们青衣楼？你说，当一个做惯了俎上鱼肉的人手里终于拿起了一把刀，他会舍得再放下这把刀吗？他会吗？”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花满楼。
　　花满楼摇头叹道：“所以，你就不惜欺骗任何人？你甚至会欺骗你自己。权力越大，野心和欲望就越大，总有一天你会被你的野心所吞噬。你以为是你在支配着权力，其实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被权力所束缚、所控制了。”
　　花满楼痛心道：“这样的日子，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我当然开心！看着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对我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太开心了！我简直开心极了！”
　　“生命，本不该是这样的。”
　　“那你倒说说看，生命本该是怎样的？”
　　“你听到过花开的声音吗？”
　　“什么花开的声音？”
　　难道，花开真的会有声音？
　　“我眼盲，你心盲。没心的人，永远也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你还记得百花楼的花儿吗？你的眼里是不是从未真正瞧过那些花儿？你对我，是不是也......”花满楼的声音越发苦涩，他说不下去了。
　　上官飞燕只是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不吃饭，那你就等着饿死吧。”她将手中的碗响亮地摔在他的面前。
　　摔碎的瓷片从地上高高地扬起，花满楼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
　　飞燕望向他，此时的花满楼神情寞落，他的脸上沾了些灰，刚刚的粥渍也还在他的衣服上粘着。她想着，以前在百花楼的时候，花满楼总是一副清润儒雅、温暖明媚的样子，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花满楼。
　　鬼使神差地，她竟不由自主地抬起衣袖轻轻地去擦他的脸，花满楼站在那儿，并没有躲开，他下意识地用脸去贴近她的衣袖，就像从前那样。
　　她心头一颤，正在擦拭的那只手就顿住了。她匆忙收回手，头也不回，快步走出了石室。
　　出了石室，她感觉胸口喘不过气来，她伸手勉力才能扶住墙壁站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才终于能觉得舒服一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花满楼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什么才是花开的声音？她觉得头很痛，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尽快清空珠光宝气阁，她马上就能远走高飞了，她会随便把花满楼扔在个什么地方，那个时候，她就和花满楼这个人再没半点关系，再无半分瓜葛了。一切都会按她的计划发展的，一定会的。
　　可是，计划一旦付诸行动难免会走样的。
　　就像她从未预料过陆小凤会找到这里来一样。
　　陆小凤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她不知道是哪里失策了。她仔细回想着她行动计划中方方面面的细节......对了，是那辆泉鸣马车，花满楼的泉鸣马车。
　　她的耳边仿佛响起花满楼的话:“这辆车两个车轮内部有九孔十八窍，外面装有纯钢的轮钉。马车跑起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一种如同幽谷中泉水叮咚的声音，所以叫泉鸣。”
　　这样一辆特殊的马车，当然能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记了。
　　是了，一定是马车出了问题。
　　飞燕藏在一间狭小的密室里，她看到爷爷带着陆小凤来到了那间关押花满楼的石室里。
　　她倒要看看陆小凤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可是她惊讶地看到花满楼居然挣开了铁链。他一甩铁链一跃而下，长长的铁链已拴住了上官谨的脖颈。飞燕心中讶异，花满楼不是已经被点住穴道了吗，他是如何逃脱的？
　　石室中传来陆小凤对上官谨说的话：“你们会点穴，难道花满楼就不会移穴吗？”
　　原来是这样，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花满楼。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花满楼肯在石室里多吃这么多天的苦？既然没有被真正制住，他有很多机会从这里逃走再带人过来的，他为什么甘愿一直被锁在这里？
　　不过她已经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了。爷爷已经被他们制住了，她必须要出手了。
　　飞燕沉住气，按了按手里的宝剑。
　　透过密室狭小的缝隙，她屏气凝神看着爷爷带着他们走过来。
　　忽地，飞燕一跃而起，她像一只火红的燕子似的飞掠了出去，她的剑招繁密而凶狠，不过须臾间，她的宝剑已横在了花满楼的脖子上。
　　千钧一发，生死之间。
　　她冷冷地对花满楼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好一辈子是不是？”
　　花满楼叹道：“我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花满楼，事已至此，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既没有被点住穴道，你为什么不逃？以你的本事若想离开这里，岂非轻而易举？”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因为，我……我只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你想知道什么？”
　　“飞燕，你……你难道……真的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难道，那些美好的陪伴，竟然都是虚幻的泡影？
　　难道，竟真的只是一场美丽而缥缈的梦吗？
　　飞燕怔住了。
　　爱？
　　到底什么是爱？
　　以前有很多人对飞燕说过这个字，可现在她看着自己剑下的花满楼，她却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字似的。
　　上官谨已经在疯狂地嘶喊：“快杀了他们！”
　　飞燕握住手中这柄剑，她看着眼前的花满楼，她突然发觉她下不了手。
　　她的脑海间突然涌现出那些她和花满楼在百花楼上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是她长久以来度过的最美好而又平静的日子了，她又怎么会下得去手呢？
　　她现在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的心里是这样在意他的。
　　原来不知何时，花满楼和他的那座百花楼，也像一颗种子一样，早已经在她的心中悄悄扎根发芽了。
　　她手中的剑在微微发颤，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下不去手的一天。
　　花满楼感受到了，他很是苦涩地唤了一声：“飞燕……”
　　听到这一声“飞燕”，她几乎要留下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花满楼这样温柔地唤她的名字了，以前在百花楼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温柔地唤着她的。
　　花满楼苦涩地道：“飞燕，跟我走吧，不要再斗了。”
　　飞燕的眼中有浅浅的泪光在闪动，可是她的表情却是麻木的，“我已经收不了手了。”
　　她不可能收手，她也从未想过要收手。
　　她背负了太多的血债，她知道血债是永远都偿不干净的，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背负的杀戮也吞噬了那座百花楼吗？
　　“飞燕，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青衣楼吧，我们一起回百花楼，好吗？”
　　“放下青衣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以为我放弃青衣楼那些仇家就会放过我吗？！他们只会让我死得更快！你猜，你那些花儿的故事能不能打动他们？”
　　“飞燕……”花满楼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忽然悲凉地意识到，原来他的花儿并不能治愈世间的一切，人一旦做错了事，是不是真的无法回头？
　　血债，终究只能用血偿。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江湖，岂非就是这样？
　　这时陆小凤深深叹了口气，他叹道：“看来不用我出手了。”因为陆小凤感觉到了，西门吹雪也已经来了。
　　凛寒逼仄的剑气从身后袭来，那是飞燕再熟悉不过的杀气。是了，如果陆小凤能找来，那么西门吹雪也能，她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
　　也罢，大势已去。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她上官飞燕认了。只是，她输也要输得好看一点。她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泪痕，转身一挥剑就向西门吹雪刺去。
　　她不过才接了西门吹雪三招，就已感到力不从心。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样近，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西门吹雪不愧是剑神。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西门吹雪的剑芒亮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的腹部狠狠中了一剑，她踉跄着向后倒去，跌进爷爷的怀里。
　　她在爷爷的怀里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站不起来。
　　原来，这就是失败的滋味吗？她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她从不知道这种滋味是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她抬手就甩出去几枚飞凤针。这是她的本能，受伤就会反击的本能。
　　这边飞燕的几枚飞凤针甫一发出，那边西门吹雪的手中已是剑光一闪，割开了飞燕的喉咙。
　　鲜血从飞燕的脖间汩汩而流，以前都是她杀别人，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颈间竟然也会流出这么多的血，她感到全身的精力都在迅速从自己体内抽离。
　　一切都结束了，真好......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座花红草绿的百花楼，一个身着淡金色衣衫的温润公子正俯下身子，轻轻嗅着花香。
　　那是她初见花满楼时的光景啊。
　　恍惚间，飞燕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花满楼说的，花开的声音。
　　她释然了，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她累了。
　　她闭上了眼睛。
　　春意阑珊燕飞去，空留百花香满楼。
　　花满楼啊花满楼，这个名字好啊，冬去春来，你的百花楼上想必又是姹紫嫣红、鲜花盛开，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燕子飞来，停在楼上，听你讲那些花儿的故事呢？
　　“我叫上官飞燕，江南的上官飞燕。”
　　“我叫花满楼。”
　　“我的百花楼上现在也有一盆关于你的花儿了。从今以后，你也有我这么一位武功高强的朋友，而你这位朋友，会永远保护你的。”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吗？
　　“天涯海角，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