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不孤》华泱

1、重华

　　阳泽来楚公子府时，重华正在读书。

　　他着绾衫，长簪束发，持卷的姿态极端雅，读自尽兴处，抬笔挥走龙蛇时，却又有狷狂奔逸之态，眉目神采飞扬。阳泽未令通传，入室中后，便悄然立于桌案之前，甚至挑了个不碍着重华案前烛光的位置，他如此谨慎，重华也浑然未觉，直到一卷读毕，他起身取架上书册时才发现阳泽竟已在室中，忙行礼道：“大王。”

　　他行的是外臣之礼，作辑下拜，却并未屈膝。他是阳翟公子，他是殷戎国君，如此礼数并无错漏，但阳泽心中总是略有不满。他望着重华，仔细凝望他俊秀的眉目、优美的轮廓和右眼下的那点泪痣，良久之后，他才扶起重华：“公子不必多礼。”

　　重华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去取那册他本要取的书，待他拿过那书册，才突然想起阳泽尚在房中，犹豫了些，他搁下书册，斟酌着词句道：“大、大王来外臣府、府中所谓何事？外、外臣不知，有失、有失远迎。”

　　阳翟二公子楚重华惊才绝艳、名扬天下，却是个不善言辞、性情拘谨之人，甚至还有些口吃，阳泽起初诧异，相处些时日后反而觉得可爱，认为那是重华纯挚脱俗之处，岂是凡人能妄言的？“寡人处毕政事，欲见公子，故至。”

　　重华一怔，下意识道：“外、外臣今日头疾、头疾发作，大王、大王若想论棋，恐不能、不能尽兴。”

　　公子重华出使殷戎后的三月间，阳泽常召他品茶下棋，往往数个时辰之久，重华棋艺精湛，却天生体弱，长久观棋往往催生头疾，只能强撑着同阳泽论棋。阳泽察觉之后，便不再频繁召见他了，可重华许是犹存余悸，听阳泽此言便下意识推脱，待到发觉此言有失后虽懊悔，但话已出口，顿生羞惭之色。

　　因他昔日为一己之私磋磨重华数月，阳泽一直心存愧疚，重华虽失言，他也不会想着怪罪，反而和颜悦色道：“寡人并非来论棋，也不欲叨扰公子，公子坐下读书便是，不必理会寡人。”

　　若是不理会他，他又何必过来呢？“外、外臣不敢。”重华道，他似下了决心，又道，“若大王、大王欲论棋，外臣即刻、即刻命人取棋来。”

　　竟真以为他是来论棋的。阳泽有些好笑，可他一时兴起来重华府上，那缘由也不甚能说出口：“寡人确非来论棋，只是寡人批阅奏疏，见奏中论及法道，嫌之浅薄，欲听公子论。”

　　“大王之臣、臣如何论法、法的？”

　　“那奏疏粗浅，便不给公子过目了。”阳泽说，他顿了顿，又道，“寡人所欲之事，无头无序，只知与公子相干，故于夜间来访。公子可读书著书如常，若有欲言之事，可说与寡人，于寡人而言，公子之言，若饮醇醪。”

　　“外臣、外出言辞浅陋，不敢受。”重华避道。

　　“公子说笑。”阳泽凝眉，一字一句道，“公子一言，胜庸人万言。寡人宁可昼夜不寐，也不愿错漏公子只言片语的。”

　　重华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思忖片刻，又不知当说什么。于是他复又伏案而书，而本应日理万机的阳泽，竟也只安静侯在重华身侧，见他于案前笔走龙蛇，一言不发。

　　阳泽从不是个信口开河之人，也不屑于矫饰言辞，他说不愿错漏公子只言片语，是因他确实认为重华落于书简上的寥寥数语，较之万卷奏疏犹胜。

　　他是真正的大才，是七国诸家中，阳泽唯一愿以礼待之人，在他未见其人、只见其书时，他想的是若他能见重华一面，与他相交论道，朝闻夕死，亦无憾。

　　无双之士，列国闻达。正是因为知晓重华之才，他才绝不肯令他留在阳翟，而要他入殷戎论法。

　　为求此人，他不惜倾国------六月前，他亲率七十万大军包围阳翟国都，为了便是让阳翟国君，交出他的第二子公子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