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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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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紧紧捂着嘴,却拦不住血从指缝往外冒,似汨汨流淌的溪流,聚在一起奔向冰冷的青砖。
他跪在地上,仰首望向身前的男人,像看见恶鬼,全身止不住的颤栗。
恶鬼正在用他的背擦掉刀柄的血迹,三五下后追上停在门槛处的封莳。
“呜——”
呼啸的北风盖过他的哀嚎,堂前静了好一会儿才有窸窣响动。
李管事匍匐爬向钱守备,他刚松开手,就滚出来好些‘血石子’,形状各异,众人瞧得仔细,那哪里是石子!
“大……大人……”
他啊啊咿咿说了许多,可只有这几个字能让人勉强听清。
“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抬去医馆!”
钱守备大喝道,这一声终于解开了众人的穴道,抬人得、走得、跑得,堂前似逃荒现场,桌椅倒了一地,更有那胆小的连滚带爬出了青杳酒肆。
先前那一幕委实吓人——
李管事的牙被那护卫硬生生敲碎了!他的动作极快,只一下就让李管事成了这副模样!
再想想指挥使大人说过的话,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现下,青杳酒肆已然盖了‘封’字,谁都惹不得!
待闲杂人离去,小右打开隔间的门,让单城的客商进来。
他们远道而来买回去的不仅是一坛酒,扶疏会一并交出酒方,为免有心人偷听,竞酒后,小右和胡姐会收起幌子,关紧门窗,就连他们也不会留在酒肆内。
“今年不同以往,受三河马民乱所累,朝廷抽调不少兵力前去镇压,年轻力壮的走光了,酒楼的生意差,关了不少。”
客商作揖道:“我原不晓得姑娘在此,是同知酒楼的前掌柜告诉我,他说姑娘的酒好,人也公道,有姑娘相助,盘活酒楼只在早晚。”
……
难得胡姐没去找灯笼铺的李娘子话闲情,她和小右像俩石墩,一左一右守在酒肆前。
小右恍然想起,客商们在堂前说的‘三河马一事’,他长到十五,从未听说大靖有这么个地方。
“二掌柜,他们说的三河马在哪儿?”
胡姐没应他,小右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他好歹跟着大掌柜出过郓州,二掌柜可是连城门都没出过,更不清楚外头的事儿。
正这样想,便听她道:“三河马就是从前的彦城。”
小右睁大双眼,“彦、彦城?是那个甘愿烧城也不愿投降的彦城?”
“嗯,彦城被烧得面目全非,陛下就赐了新名。”
“咋叫这个名啊。”小右嘀咕,好歹是西边最喧闹的城池,又靠着衍武群峰,失了名震一方的云阳王,再不起个响当当的名字,怎么镇得住西部的蛮族。
“玄甲骑破城后,看得清面貌的只有三条河——”门从内打开,客商边说边往外走,“都是圣意。”
在里面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他们才发现,客商的面相好生奇怪,他戴了顶很厚重的帽子,胡子拉碴的,但那双眼睛却很稚嫩,少年的眼睛安在三四十岁的男子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他略微颌首后跳上马车,看样子是赶着出城。
郓州的路可不好走,下了雪,车轱辘冻住走不了乃常有的事,他们何不在郓州歇上几日?
“雪地难行,”胡姐送出几步,语气是鲜有的正经,“先生当心。”
“有劳二掌柜。”
车内传出的男嗓沉稳有力,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转动的车轱辘碾碎了。
“二掌柜认识他啊?”
小右搓搓手,一口气钻进酒肆,外头冷死了,他跑得太快,没注意门外的人久久未动。
闹了一场,两位掌柜一致决定今日歇业,三人加只猫窝在扶疏的屋内,围着地笼打边炉。
铜炉里的水开了氽烫喜食的菜,等食的时候饮杯菊花酿,下酒的鸭脯肉和梅干是扶疏亲手做的,她喜甜,连鸭肉也是抹过蜜的,多尝几口能甜到心里去。
热汤暖胃,他们在屋里吃得大汗淋漓,等吃完才发现,雪花从开了半扇的窗牗飘进来,不知不觉铺满小半张案桌。
玄猫喜欢雪,当即逃离舒适窝,从窗牗跃出去,留下一路的梅花印,枝头的积雪成了它的新玩伴,一会儿跳,一会儿扑,喵声都透出股兴奋劲。
“雪大了,”胡姐合上窗牖,“屋里一股味道,过会儿将门开开散散味,你去我那屋歇歇。”
扶疏推推小右,他适才喝了四五杯就趴在桌上不醒人事,她们吃完了还没醒。
“随他去,我把他挪到小榻上,门开小些就是了。”
他的屋子在另一边的院子,胡姐也喝了不少,断提不起劲送他回屋,她双颊像抹了厚厚的胭脂,再坐下来时,话已经说得含糊不清了。
“你刚来的时候比他还瘦,个子也不高,嘿嘿,但是好看呀,是真俊哪,扶疏……”她撑着下巴,双眼迷朦,喃喃道:“你受苦了,扶疏……”
扶疏放下她的手,让她同小右一样趴在桌上,她转身去内室找大氅,指尖将要撩开门帘,就听‘砰’地一声,在外面疯玩的猫跳着跑到她脚边,一改往日温顺,弓起身子,背上短毛耸立,“喵——喵——”地叫着。
闯进来的人比它更狼狈,发髻跑乱了,她像是刚从泥里爬出来的,鞋面污了不算,裙摆也溅了不少黑点。
扶疏认得她,满香楼伺候人的丫头,蝶玉。她急急忙忙地过来,肯定是她伺候的白湘姑娘出了事!
“白姑娘昏过去了,大掌柜快去看看吧!”
扶疏和白湘是手帕交,因何交,怎么交,旁人一概不清楚,他们知道的仅有:酒肆大掌柜和青楼头牌交往甚密。
“李管事不晓得抽什么疯,闯了姑娘屋子,”蝶玉抽抽噎噎地说:“姑娘被打得浑身青紫,他还、还不许人去瞧!”
“这、这可怎么办好啊!”
扶疏写了个‘令’字给她,蝶玉攥着字让车夫在令大夫家停下,接了令大夫一并前去。
满香楼的老鸨失踪后,李管事上位,里外都归他一人管。
他定了条规矩,楼里的姑娘但凡想赎身的,银钱不算,还要自毁容貌,否则就算捧来金山银山,他也不会放身契。
女子本就艰辛,不管是嫁人还是做些小买卖,于毁容的姑娘而言,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白湘只能困在满香楼里。
湘院门口站了四个打手,姑娘们围成圈,低声议论,左不过是叹白湘可怜,骂李管事不是人。
扶疏进去后,秀眉顿时拧在一起,屋里能砸的都砸了,珠帘被扯得只剩光秃秃的丝线,那端的人瑟缩在床角,碎布散落一地。
蝶玉的眼睛早哭红了,见此又开始掉眼泪。
“先用这个。”令大夫递了个瓷瓶给扶疏,随后支走蝶玉,“你在这儿没用,让她陪着就行了。”
屋里只剩她们二人时,白湘从床角探出身子,姣好的面容布满泪痕,嘶哑着喉咙喊道:“他说,就算我肯毁容也不会放我走!”
“他是铁了心不放过我!”
扶疏拉开披在她身上的锦被,眼眸微沉,用指腹沾了药抹在伤处,老鸨失踪后满香楼乱作一团,她原是有机会离开虎狼窝的,可那会儿,她犹豫了。
等回过神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楼里的姐妹都让他糟践完了,我怕、我怕是也……”白湘猛地抓住她的手,“扶疏,等我死了,你一定去乱葬岗替我敛尸,收拾干净了送回我老家安葬,离我娘近些,好让我看看,她为夫家卖掉亲生女儿,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舒心!”
她向来不肯在人前示弱,又因她是经南巷子独一份的,爷儿们多哄她一些,便生出些指望,认为李管事定然对摇钱树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呢,少了棵树再种就是了。
上好药后,扶疏搂过她的肩膀,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
白湘顺势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我多怕和她们一样,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荒山野岭,连去乱葬岗的资格都没有。”
“我怕,扶疏……”
白湘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些,她哑着嗓子说道:“他们在找花妈妈,花妈妈在时买下的那些姑娘被他们问了个遍,谁晓得她死哪儿去了,指不定去外头过逍遥日子,于我们何干呢?”
扶疏的胳膊僵在半空,迟迟落不下来。
白湘从她怀里猛地抬起头,“和我们没关系!”
“哐啷”
房门被人踹开,“蹬蹬”脚步声踏进来,不慌不忙颇有主人的派头。
扶疏从一旁拿来外衫披在白湘身上,做好一切后才去会外间的人。
白天的事,她在隔间瞧见了,李管事在青杳酒肆丢了面子,总会寻机会找补回来。
她行至李管事对面坐下,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像在等他开口。
李管事没想到她在见了白湘后,还能不露惧色,他端详起眼前般般入画的脸,确实是整个满香楼加起来都抵不过的颜色,难怪能勾得指挥使大人为几句话就……就让他难堪。
他倒要看看,在污泥里滚过一遭的雪莲,指挥使大人要是不要!
“从前花妈妈就惦记扶大掌柜,时常去青杳酒肆约见大掌柜,想来,大掌柜兴许知道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