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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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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他们走了大半年。
这一路,不再需要急行军赶时间,也没有硝烟枪炮,需要回忆的事情很多,尽可以慢慢整理。
过去的学校已经修了很多新楼,学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军歌依旧嘹亮;
鸭绿江边,铁桥伫立,岸边逐渐亮起的灯火点缀着漆黑的江面;
长洲岛的树木郁郁葱葱,校园内早已静悄悄不闻人声;
大上海繁华依旧,来往人群服装的悄然变化传递着时代的变迁……
山城重庆的早晨还沉浸在一片雾霭之中,白家解放前的老宅早已变了功用,成了一家招待所。
展昭和白玉堂就住在这里,服务员把他们领到入住的房间,却不知这里原本是白玉堂母亲的住房,虽然内部陈设已经完全变样,房间也由原来的一间被分割成为两个。
吃过晚饭,两人就循着过去的记忆在招待所里散步。
房子的外观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内外都重新粉刷和装潢过,没了过去老爷子钟爱的西洋风格,宽大的贝壳纹饰框中的女神雕像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的语录。不过幸好,过去后花园里海浪花纹的葡萄架依然保持着原貌,正值盛夏,一架好绿。
“只有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白玉堂仰头打量着一串串刚结出来的葡萄,语气中颇有几分感慨。
展昭用手指捋着垂下来的一根卷须,“葡萄能吃,有实用价值,自然会有人照料。”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偏头对白玉堂笑了起来,“还记得刚从淞沪战场下来,第一次回来见老太爷的时候么?”
“不就是见面打招呼然后不欢而散么,我家从来的风格。”白玉堂想了想,“你拉我来这里散心,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碰上了那小子,当时他大概是没想好究竟要给自己个什么定位,反正就是可劲儿的扮弱呗。”
“当时我看着都以为他会被你那一声吼吓晕呢,这家伙。”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到陆仁嘉的情景,展昭也不由失笑。
“是啊,谁能想到那其实是个不声不响一手能掐断人脖子的主儿呢。”白玉堂点头,打量着花园里似是而非的景物,“物是人非啊。”
这是他和展昭记忆中的一个驿站,四十九年前他们从这里去了滇缅,抗战胜利后,他们又从这里走向其他地方。
从重庆到昆明,飞机上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傍晚,两人到了昆明的巫家坝机场。来之前警卫员已经和当地的熟人打了招呼,从机场出来,就有人来接他们到宾馆。
到宾馆的时候,展昭接到了北京转来的展骥的电话,白玉堂挥手让他专心听着,自己跟同来宾馆的接待人员商量明天的行程。
展骥的电话内容挺简单的,就告诉两人他投资的事情已经敲定了,就要回美国,下次来的时候会把丁月华的骨灰迁回来安葬,已经在母亲的老家买好了墓地,还有父亲,也要接回来和母亲在一起。临了展骥开始啰啰嗦嗦地嘱咐展昭和白玉堂要注意身体,下次把妻子和五岁的女儿都带来见见两位爷爷。
展昭笑着挂了电话,见白玉堂已经回来于是转达了展骥的关怀之意,白玉堂翻着白眼听完直挥手,将跟当地接待人商量好的行程告诉展昭,“已经说好了,明天他们出车送我们去腾冲。当地的同志说想找过去留在这边的人也不太容易,这些年区划变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很多人的档案和户口都查不到了。”
“我明白,”展昭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你不也没抱多少希望么?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睡吧,明天一早要出发。”
熄了灯,两人无声地躺在床上,一时谁都没有睡意,
第二天一早,载着两个老头和警卫员的吉普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往腾冲。
四十多年前从昆明到保山,到龙陵,跨过怒江到腾冲乃至更远的地方,都是通过这条绵延的公路,虽然几十年之间道路进行了多次修整,很多地方仍能看到从抗战时期用到现在的路段。吉普车在碎石铺成的路面上行驶,墨黑色的石子在岁月的磨蚀下平坦无比,车开在上面的颠簸仿佛有规律的按摩,并没有记忆中坑坑洼洼的起伏。
毕竟岁月不饶人,坐久了,两人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到中途休息的镇子,两个人下车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直到陪同的警卫员上来说饭已经做好了。
高黎贡山里的镇子地方小,招待所更是如此,除了一些日常的吃食也没什么别的。颠了一天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展昭和白玉堂各端了一碗稀豆粉撒上佐料慢慢吃,桌子另一边开车的司机和两人的警卫员早已风卷残云地扒拉掉了半盘子大救驾。
吃到一半,白玉堂把碗推到一边摸出烟点上,没等抽就被展昭斜了一眼,讪讪地又把烟灭了收回去,饭后一小时不得吸烟这个约定差点被颠忘了。
“吃饱了,”白玉堂解释,看着正让老板再来一份的警卫员笑得还挺开心,“不服老不行啦,想当年半碗稀豆粉能塞牙?打完鬼子回来老子一个人可是能吃掉一份土锅子。”
展昭被他一说,想起当年这人带着一帮参谋跟特务营抢火瓢牛肉的往事不由得也乐了,又喝了几口,也把碗放到一边和白玉堂踱到院里看院角的朝天椒。
转天继续出发,沿着九转十八弯的公路翻越高黎贡山跨过了怒江后,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腾冲就近在眼前了。
吉普车缓缓驶过繁华不再的街道,战火硝烟消失了四十多年,腾冲城一片宁静,商贾云集的集市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人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各自平凡的生活,只有县城一隅的墓园和纪念碑上斑驳的文字见证着曾经的往事。
在县城找了家小饭馆吃了午饭,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两人指点司机去了抗战胜利后在滇西驻守的小镇。
小镇到还是当初的样子,乌瓦白墙掩映在翠绿的宽大芭蕉叶中,宁静而悠闲,镇前的双虹桥下波光粼粼,青石牌楼上还是老辈人题的“文治光昌”四个大字。滇西人“走夷方”讨生活,让镇子里的建筑除了东方风格,还有很多西洋风和南洋风的牌楼和祠堂。
镇子口的文昌宫有一部分被改成了抗战纪念陈列室,大概是刚建起来还没多久且是民间办的,东西也主要是从当地民众手中收集来的,里面的陈设很是简单,陈列品倒是五花八门货真价实。角落的柜子里杂乱地堆着不少钢盔,英法德美日,抗战时期的款式一应俱全,有破损的,也有完好得连漆都没掉多少的;各式枪支和军刺混杂着堆成一堆,还有几杆带着泥土的痕迹,也是型号繁杂各色齐全,甚至连当时的汇款单和借据之类的日常琐碎也一应俱全……
白玉堂点点头,“再来一架喷火器就齐活了。”
两人正看着,空旷的展室里传来“笃笃”的木头点地声,身后有人问:“两位老先生,是来参观的吧?需要解说员么?”
白玉堂和展昭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老头拄着拐棍从另外一边的门走进来,两人忙问:“您是?”
“我是这里图书馆的资料管理员,有人来参观的时候,也是兼职解说员。”老人笑着,他的左眼角上有道伤痕,看来视力也受到了影响,“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们从昆明过来的,打算去畹町那边转转。”白玉堂见那老人腿脚不便的样子,示意警卫员把一边门旁的条凳搬过来给老人坐。
老头看着放下条凳搀自己坐下后又缩到枪支展柜边的年轻人笑了笑,“二位是来做翡翠生意的吧?呵呵,来这边做生意的不少,不过愿意来这里看看的人倒是少见。二位想从哪边看起?”
“那个我们……”白玉堂本想说不必了,却被展昭拐了一下,顺着老头的话题接口,“那就麻烦你了。”
“麻烦你给我们做讲解了!”白玉堂了然,眼前这位怕不就是当年的亲历者,相比他们这些参观者,眼前的老人更需要听众。
有了听众的老人很兴奋,对着每一件陈列品娓娓道来,似乎之于他,每样物件都同他的孩子一样,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展白二人不时插口询问,两人的警卫员开始还颇有几分不耐,渐渐也听得兴起,跟在三个老头后面一个展厅一个展柜的细细看,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讲述告一段落,老头请两人到廊下坐,他去档案室拿了茶壶和杯子,递给在场的四个人一人一杯当地人都惯常喝的普洱。
“老弟,你对这些这么熟悉,是本地人啊?”白玉堂捧着茶杯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不过在这里住了快五十年,也算差不多了。”
“那您老家是?”
“北京的,当年叫北平,就住德胜门旁边。”老头把拐杖放在地上去够茶壶,警卫员赶紧伸手捧起茶壶给大家续水,老头笑笑继续刚才的话题,“卢沟桥事变那时候我刚上初中,跟着父母逃难往南方跑,后来就当了兵,打鬼子嘛,”他看了看展昭,顿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补了一句,“是国军,再来就跟着队伍到了云南,从这里出国去缅甸打仗……再后来光复了,受伤了,和当地的姑娘结婚,就一直留了下来。”
展昭和白玉堂一边听一边点头,小警卫听得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满脸好奇之色,展昭使了个眼色,两人将茶壶放在老头手边,到后院研究炮弹皮去了。
“您当年是哪部分的?”廊下只剩下他们三个,有些西斜的阳光照在院里的木番茄上,有蜻蜓在草尖上飞过。展昭接着询问,“实不相瞒,我们这次来,也有当年参加过远征军的朋友托我们来找当年的战友。你是54军的,还是荣1师?”
“都不是,我那个部队估计老哥你也怎么没听过,”熟悉的部队番号将老头的拘谨又驱散了几许,他摇头,“我们开始就是个独立团,反攻的时候扩编成了师。我们师长姓白,当时很多人就直接叫我们白师,番号倒是少人叫了。”
“白师?!”白玉堂瞪大了双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老头,“你叫什么?”
“我姓严……”没等老头说完,手已经被握住。
“你是严贤,作战处少尉参谋严贤!”
老头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拐棍就在旁边但是他完全忘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直到刚才还认为是商人的白玉堂。
“我是白玉堂!”
“师座?!真的是你?”严贤激动得手直颤,半晌努力挺起有些佝偻的后背抬起右手敬了个多年不再敬的军礼,“白师作战处参谋严贤报到!”被白玉堂直接拉下手又握住了。展昭帮他捡起拐棍,严贤左眼的疤抖了好几下,接着打量展昭。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小严?”
“展副官!原来你和师座在一起啊,”严贤裂开嘴直笑,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小参谋的调皮样,“我说今天早上起来怎么阿花直叫呢,一下子让我见到你们两个!”
“我们就是回来看看走走,想着能见到当年的弟兄该有多好,没想到还能碰上的就是你。”展昭看着严贤眼角的伤痕,“这是……”
“十多年了,没啥。”严贤还在笑,“留下来的兄弟们现在还住这里的就剩我了,有的走了,有的搬家了。”他拽着白玉堂的手就没松,“师座,你们今天不走吧?不走的话,就去我家吃晚饭!”
“不走不走,就去你家蹭饭!””白玉堂乐得直眯眼,“滇西这边的口味,我很久没吃到正宗的啦。”
一行人跟着严贤沿着石条铺成的路蜿蜒向上。滇西多山,很多村镇不是盖在山脚下就是整个盖在山上。严贤的家在山坡上,家门前有个三岔路口,还是他们开拔前他结婚那会儿盖房子的地方,只是石条的路修缮过,岔路口那棵当年几个小参谋移来的石榴树也长成了大树,枝繁叶茂的树荫下蜷着一只猫,见到严贤抬头咪唔了一声甩着尾巴窜回了家。
严贤一路上向两人讲着这些年的生活,他和小莲的五个孩子,活下来了三个,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到外地工作去了,小儿子在镇子上的小学教书,就住在离他这老屋不远的地方;他是从图书馆退休的,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又回去当了义务管理员和解说员。小莲前两年去世了,“这两年政策落实了,日子也一天比天好过,她没赶上。”
他问起白师的弟兄们,邵子达王三勇还有其他共事的参谋,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师座,展副官,陆哥他……怎么样了?”见白玉堂和展昭一时没开声,他有些自嘲地笑,“不过陆哥是干那行的,是不是离开这里就分手了?这么多年不能联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展昭含糊地嗯了一声,看了看并肩的白玉堂,白玉堂点了点头,陆仁嘉当年跟严贤关系就很好,如果严贤这么认为,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进了门,严贤招呼他俩屋里坐,自己去儿子家告诉儿媳妇把鸡给炖上。警卫员见将人送到了地方,就告辞回宾馆,约好了第二天下午来接。
过了不到一根烟的时间严贤回来了,搬了把椅子也坐到桌边,三个老头围在方桌前喝茶,继续他们的话题。
晚餐很丰盛,白玉堂心心念念好久的土锅子、炒棕包、大刀耳片都摆上来了,严贤的儿媳妇从家里端来炖好的木瓜炖鸡,严贤挤着眼睛给白玉堂打手势。等儿媳妇离开了,他才鬼鬼祟祟从卧室床底下的坛子里盛了两罐自酿的梅子酒,摆上三个粗瓷碗。
“上年岁了,他们都不让我多喝,”见展昭望着他直发笑,严贤赶紧解释,“就这两罐,这是用我们本地的白酒加了梅子和糖,度数不高的。”
“小严你还真闲,泡个酒还要再上面刻花。”白玉堂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盯着碗里的梅子看了半天,掏出老花镜戴上,捞起一颗仔细看上面雕的小鱼。
“人老了,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总得给自己找点什么营生,”严贤笑着解释,“这里的人有喜欢在梅子上刻东西泡酒的习惯,我也跟着做了。”
“这个是什么?”展昭也捏起来一颗梅子,这颗上刻的不是鱼,看着有点像波浪。
“是怒江。”严贤干脆把罐子里的梅子都夹出来一一指点给两人看,“这是高黎贡山,这是碧罗雪山,这是惠通桥……我把能想到的东西都刻在上面了。这酒喝光了再续上酒加上白糖过段时间还能喝,每次喝的时候,都能想起过去的事。”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营生,”白玉堂看着展昭,“回去以后我们也做点?”
“你有那个耐心么?有梅子不等泡酒你就直接吃了吧。”
“我说说不行么?”
“师座,你要是喜欢喝,走的时候带几罐子。”严贤拿起勺给两人舀汤,“吃菜,吃菜!”
没安灯罩的白炽灯下,饭菜热气氤氲,三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时而凑在一起时而分开,那夜,严贤家的木板门缝中飘出有些跑调的歌声,歌词模糊不清,声调颇为激昂。
第二天下午,警卫员准时来接人,严贤在儿子的陪同下一直送到了镇口,虽然约好了有时间一定再来,但三个老人都知道,再会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个遥遥无期的指望。
小镇在吉普车后逐渐远去,直至终于消失不见,展昭和白玉堂收回眼神,前头的石子路通向腾冲县城。
“回去吧。”
“嗯,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