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一章 ...
-
1945年8月末,山城重庆依旧酷热难当。
国共谈判如这天气一般,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白宅。
“少爷回来了!”管家佣人大声的问好,给宁静的宅子平添几分数年未见的热闹。
白玉堂无奈地白眼看天。虽然地方变了,但是这个家的气氛一如既往,和过去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
展昭捅了捅他:“别回个家跟上刑场一样,你这都几年没回来了?再说,你也算是衣锦还乡,别老绷个脸跟训话似的,来点儿笑容。”在展昭的印象中,抛开官场权谋那一套,白老爷子在家其实还算是个威严慈祥的老者,奈何爷儿俩都是倔脾气,弄得每次不管哪边下决心想放低姿态打算谈谈心,但是结果却无一例外演变成了家庭战争……
“要不是回国防部述职,我才懒得回这活棺材!”
“什么棺材不棺材的,你也不嫌晦气,这是你家!”见白夫人从楼上下来,展昭压低声音,同时胳膊肘往前拐了白玉堂一下。
“娘。”白玉堂被拐得往前抢了一步,来不及回头去瞪偷袭他的副官,忙先去扶白夫人下了最后几级台阶。虽然跟他老子不对盘,但是面对多年没见的母亲,孺慕之情自然涌动。
“夫人好。”展昭跟在白玉堂身后敬礼。
多年不见的儿子戎装笔挺、将星铮亮地站在面前,白夫人激动得几近晕厥,借着白玉堂的搀扶稳了稳身子,她伸手覆上儿子搀着自己的手臂,生怕松开这心头肉就此又要不见人影。
身边的女佣轻轻提醒:“夫人,老爷还在等呢。”
“啊,是啊,你父亲还在书房等你。”白夫人很快又恢复了贵妇人的姿态,“吴妈,让人再去买点儿菜,晚上让厨房多做几道少爷爱吃的!”
“是,夫人。”仆人回答,下去张罗了。
白玉堂和展昭上楼,书房门口侍立的佣人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书房里,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马褂的老先生正坐在檀木书桌前,桌上是一本摊开的论语。
“父亲,我回来了,见父亲大人身体依旧健旺,孩儿就放心了。”白玉堂没好气地给自家老爹请安。
“白老先生好!”展昭立正敬礼。
白老爷子“嗯”了一声表示听到,放下手中的书:“坐吧。”
展昭不动声色踹了白玉堂一脚,示意他往沙发上坐下。
彼此寒暄几句,气氛沉闷,白玉堂哼哼哈哈地摆明了应付,展昭陪着笑脸和稀泥,辛苦无比。
看出白老爷子想和白玉堂单独谈些事情,展昭于是起身告辞,罔顾白玉堂几欲伸出只手臂拽住自己的目光,“白老先生还有私事要和师座说吧,属下先行告退。”
“那你去后花园转转吧。”自知脱身无望,白玉堂说,“听说新请来的园丁花种得不错。”
白老爷子摘下眼镜用绒布细细擦拭,不紧不慢道:“后花园今天有贵客在,不好打扰,还是让佣人带你去房间休息一下吧。”
“是,下官告退。”展昭起身,敬礼而出。
佣人把展昭带到一间房间,摆上新沏的茶,“展副官,请在这里休息。”
“大白天的为什么要拉窗帘?”展昭打量了一下室内,只见窗帘都拉得紧紧的不透一丝光,有些纳闷。
“对不起展副官,这是老爷的吩咐,怕打扰了贵客,所以冲向花园的房间窗帘都让拉上,”佣人说,“因为今天少爷要回来,夫人让彻底打扫,但是没想到少爷回来得这么快,其他的房间还没来得及……”
“没关系,你去忙吧,这就挺好的。”展昭说。
佣人打开壁上的电灯,关上门出去了。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引起了展昭的莫大兴趣,到底是什么人物能让叱咤风云的白老爷子也如此谨慎?他靠在门上听了听,确定佣人脚步远去不再有别的动静,动手把门从里面锁上,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什么足以反光的物品,他走到窗前,确认自己的位置的确是视线死角,轻轻将窗帘拨开一条缝。
展昭目力所及范围内,只有后花园搭来休息的葡萄架附近有一些人在走动。
虽然这些人穿着普通,扔到重庆大街上跟普通百姓或者上班路过的小职员没什么区别,但展昭看得出来,他们身上都有家伙,而且个个神色戒备。什么贵客要如此大费周章?展昭心里琢磨着,从白老爷子的语气中,他似乎对这位客人一丝一毫都不想得罪。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白家管家引了一个人进了后花园。米白的鸭舌帽,米白的西装马甲和裤子,同色的西装随意地搭在胳膊上,一身淡色在院子里的黑衣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管家把他送到门口就鞠躬回去,他也低了低帽檐表示感谢。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楚,但那个身影,展昭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不速之客径自向葡萄架下走去。没走几步,旁边的一个黑衣守卫忽然从他身后猛地勒住他的脖子。来客就势一个过肩摔将守卫扔到地上,左手迅速扼住他喉咙。
偷袭者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有性命之虞,反而笑起来,被偷袭者也笑着松开手摘下墨镜。
展昭觉得那个米白的影子晃得他头晕,居然是他!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队长手下留情,小的服了服了!”年轻的守卫被陆仁嘉拉起来就又扑到他身上,“我想死你了队长!”
陆仁嘉拍灰一样把这块大牛皮糖拍下去,“被你想死我还真倒霉,这都几年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他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目光聚在二楼拉起的窗帘上。
“里外检查过了么?”
“都检查过了,除了白家人和他家佣人没有其他的人进出。”
“再去查一遍,确定一下那些房间里有没有情况。”陆仁嘉又看了眼那个挂着窗帘的窗户,淡淡地吩咐。
展昭合上窗帘缝隙,他确定这种逆光的情况下陆仁嘉不可能发现他,但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家?白老爷子说的贵客绝对不会是他,那么他只能是来见那位贵客的。他把门从反锁状态还原,摘下帽子放到桌上,军装外套敞开,松开衬衫领口往下两颗扣子,躺到沙发上。不久,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
有人非常轻地拨开门锁,见里面的人躺在沙发上睡得正沉,便又悄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轻微的关门声后脚步远去,展昭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
“队长,都检查过了,没问题。”守卫跑了回来,“三年不见,队长真是越来越神经过敏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么马马虎虎的迟早连小命都赔进去!”陆仁嘉顺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去警戒吧,否则一会儿准保挨骂。”小伙子捂着额头咧嘴走开了。
陆仁嘉走进葡萄架深处,那里摆着一张藤几和两把藤椅,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那里,周围还站着几个便衣保镖。见陆仁嘉走过来,中年人摆了摆手,保镖无声地退了下去。
“坐吧。”中年人说。
陆仁嘉坐到另一把藤椅上,双手自然地平放到双膝上。“能再见到您很高兴,先生。”陆仁嘉说,“我去过局里,但是他们说您不在,处长让我到这里来。”
“在局里就是听你汇报工作多无趣,再说这里的环境不错。”中年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看起来比过去稳重不少,也更谨慎了。”
“之前太年轻,给先生惹了不少麻烦。”陆仁嘉垂首,“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惹的那点事情比起那些家伙添的麻烦还不算什么,中统那边也不敢再说什么。讲讲你这三年的见闻和感受吧,虽然38年你就跟了我,但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和你之前的经历总是不同的。”
书房里,白老爷子拍了拍椅子扶手,望着钉在对面的儿子轻轻咳嗽了两声。白玉堂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出声,出去给老头子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父亲请用。”
白老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咳嗽声更大了:“你这泡的是茶还是药?苦的要死!”
“这是您为儿子亲选的那位万能副官十数年如一日培养出来的品味,您老多担待。”白玉堂坐回对面,不凉不热地说。
白老爷子放下杯子,看着儿子领章上的金星,心里对这个儿子还是很满意的,面子上却是威严依旧:“你小子别以为山高皇帝远,跑滇西去了就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了?有那么多人需要就地安置么?”
“滇缅三年鏖战,弟兄们打生打死、伤残无数,”白玉堂正襟危坐,“跟小日本拼的时候没的说,但现在小日本打跑了,留下过几天太平日子有什么不对?总好过回来自己人互相残杀,给那些人加官晋爵当炮灰吧?”
“这是你身为党国军官该说的话么!”白老爷子气得一巴掌拍桌子上,但很快又控制着小声下来,“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是你能混说的?!这里是重庆不是滇西的大山!”
白玉堂不再争辩,重庆是陪都,即使是在抗战胜利后的现在仍然是政治中心,一个不慎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老头子说的他不是不明白,在这里说话做事,自然要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算你小子还有点分寸,知道服从命令,那点儿小事反正借口足也没什么纰漏,百十来号人的去留上面不会太在意。”白老爷子叹口气,“不过你要记住,搞点什么小动作都随你,就是千万不要沾上任何带颜色的东西,尤其要管好下边的!唉,看看老虞,这段时间为了他家老大的事上上下下跑,急白了多少头发?”
白玉堂没顶嘴,那件事当时在滇西驻军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具体的来龙去脉因为不是同一集团军他不清楚,但是老头子说的人他也算有一面之缘。
“他们的手有多长你是见识过的,不要嫌我啰嗦,既然回来了,切记谨言慎行。”
“虞师那事你知道了?”葡萄架下,中年人啜着咖啡轻言慢语。
“嗯,听说了一些皮毛,不在职责范围之内,所以学生没多过问。”陆仁嘉喝了一口咖啡点头,“而且他们和我所在的部队隶属不同建制,只是42年驻守江防的时候来来回回有过几面之缘。”
“有什么看法?”
“可惜了一位战术天才。”陆仁嘉随口说。
“可惜?”中年人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小玖,你真这么想?”
“学生知错,”陆仁嘉意识到说错了话,放下咖啡杯垂手而立,“只是据学生所了解,那个人不可能是带颜色的……”
“这个姑且不论,我只问你,换做你在当场,会怎么做?”中年人的口气越发严厉起来。
“学生必以党国利益为优先,唯上峰之命令是从。”陆仁嘉回答,他毕竟在军统中滚了好几年,明白对于特工而言,首要的是忠诚和服从。
“小玖,你一直都很优秀,我对你也寄予厚望,但是别忘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什么当为,什么想都不能想,我当你心里清楚。”
“学生明白,绝不会为人妖言所惑。”陆仁嘉垂下眼帘,毕恭毕敬。
中年人神情稍有缓和,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小玖,日本人打完了,委员长责成我们接管清查日伪资产和机构,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或者,还是回我身边来。”
陆仁嘉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眼睛四处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生,之前因为学生的不成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几年一直在滇缅前线战场,如果说实战经验学生的确是增长了不少,但是那种地方的人情世故……先生您也是知道的,西南边陲,民风淳朴,论及勾心斗角、皮里阳秋的本事,学生恐会辜负先生的期望……”
“你该不是和他们处久了有感情了吧?”中年人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小玖,还记得我们的纪律是什么?”
“学生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陆仁嘉腾地站了起来。
“你啊,让我说什么好,”中年人笑着摆摆手让他坐下,“什么做的都挺好,就是个性还像刚进训练班时的那个小豆丁。”
陆仁嘉扁了扁嘴:“先生,我都中校了。”
“中校怎么了?跟你同期的都有当上站长位甚至少将的了,”中年人叹口气,“我知道,这些年我亏待你不少,你一直在做台面下的事情,拼死拼活却不能领功……”
“只要能帮得上先生,学生不在乎。”陆仁嘉笑起来。
“正事就谈到这,剩下的等会回去我再交待你,现在么,陪我这个老头子逛逛怎么样,年轻人?”
“先生哪儿老啊……”
白老爷子手指“嗒嗒”地敲着桌面,白玉堂端起杯子,去一旁拿了开水瓶续水,恭敬地放回到老爷子手边。见老爹作势欲起,便顺手扶了一下。凑近才发现,几年不见,他老子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好了,该说的都跟你说了,是不是为你好迟早你会知道。”白老爷子稍微享受了一下儿子难得的孝顺,推开他的手,“去吧去吧,把你的宝贝副官叫进来——瞪什么瞪,我又不会吃了他!不放心你就戳这别走好了!”
佣人去叫展昭,白玉堂站在窗边上四处岔话题拖延时间。“到底来的什么人这么神秘兮兮,弄得后院跟警备司令部似的?”
“少胡说,”白老爷子说,“不该问的别问。”见展昭敲门进来,白老爷子拧成“川”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一点儿:“小展过来过来,我有事和你说说。”
展昭扫了一眼,白玉堂戳在一旁当茶童,甚至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摆盘泡茶,他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忍住,笑着对白老爷子敬礼:“白老先生有什么要吩咐卑职的么?”
“有些事我和这个不孝子是说不通的,只能继续麻烦你了——你还真打算戳这是吧!”
白玉堂黑着脸出去,带上门后不甘心地将耳朵贴门上半天,实在听不到什么,这才怏怏而去。
待脚步声去得远了,白老爷子叹了口气:“小展啊,你跟着我们家那个不孝子这么多年,他什么样我不说你也清楚。那小子打仗我不担心,不过他那臭脾气——战场拼杀虽然凶险,跟官场里相较却简单得多。上海不比滇西,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该避讳什么,你是聪明孩子,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希望白师成为第二个虞师……”
“卑职明白。”展昭回答,“我相信师座他是有分寸的。”
白玉堂在外面擂门,这次探进半个头来:“娘说饭菜好了,请父亲大人下去用餐。”
恭敬地把老头子送出书房,待展昭出来,白玉堂拐了他一下:“老头子都和你嘀咕什么了?”
展昭看了看他,咳嗽一声,放粗喉咙:“犬子飞扬跳脱,野性难收,上海移防,还要偏劳展副官看顾周全。”
“他让你周全看顾我?!”白玉堂气了一会儿发现展昭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暗地里磨了磨牙,状似大度暗地里咬牙切齿地用力地拍拍展昭肩膀,“那就劳烦展副官了!”
饭桌上我撑死你!白师座愤愤然地引着展副官往饭厅去,暗自咆哮。
9月,白师移防,到达上海。陆仁嘉作为联络参谋继续留任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