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烛星

16、第八章

　　最近，师部里的人发现作战室的书记参谋严贤有些不对劲。
　　这个变化最开始是门口哨兵发现的：严参谋最近变得特别勤快，但凡有送去军部的文件，就算叫别人去送他也会主动要求代劳。
　　司机老张也作证，严参谋经常到了军部后就让他先开车回来，说什么确保师部用车，他自己可以走回来。
　　作战室的同僚也发现严参谋最近总会莫名其妙地在工作中微笑，而且是那种让旁人看来浑身抖鸡皮疙瘩的暧昧笑容，肇事者却浑然不觉。
　　现在，连师部厨房的大师傅也觉得严参谋很不正常，至少他味觉出了很大问题。
　　比如，今天打牙祭他特地做的红烧排骨，一群二十锒铛的小伙子抢得如狼似虎，独小严参谋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严贤扒着碗里的饭，没动几口桌上的菜。
　　“小严，别光吃饭。”展昭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却见那位仍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展昭筷子刚收回来，陆仁嘉立刻伸筷子过去把排骨从严贤碗里劫出来，随后迅速地把他刚啃完的一根骨头放进去，严贤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小严，排骨好吃吗？”陆仁嘉放下碗，两手伸过去把严贤的头扳过来。
　　同桌的另外两个参谋看了看自家师座和副官一声不吭旁观的样子，默默低头加紧扒饭。
　　严贤似乎回过神来，看了看饭碗里的骨头：“嗯，好吃。”
　　“咳……噗！”白玉堂努力憋笑，可惜效果不佳。
　　展昭干脆直接埋头到桌子上，只见肩膀不停地抖动。
　　“……挪个位儿。”两个新晋参谋忍笑很辛苦，只能端着饭碗挤到别桌去，免得落个不敬，虽然严贤的年龄比有些后调来的参谋还要小，但他毕竟是作战室里的老人。
　　“怎么了，师座？展副官？”严贤莫名其妙地看着饭吃了一半跑了的两个参谋，再回头注视桌上剩下的三个人，“陆哥——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你吃，你吃，我们都吃过了，就你在发呆。有什么好事想得这么出神啊？”陆仁嘉忍住笑弯腰的冲动，继续套严贤的话。
　　“没……没啥，真没啥！”严贤被三道视线盯得后背发毛，赶忙扒了几口饭，说声吃好了我去办事了撂下碗逃出院子。
　　三人互看了一眼，眼神饶有深意，继续吃饭。其他桌上吃饭的人不知道这桌指挥部核心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默默加快吃饭的速度。

　　饭后，师部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忙碌，物资调配，受训人员派遣，各部的训练情况等等，形成一份一份的文件，白玉堂都要一一过目批复。
　　“这个你去送一下，”白玉堂交给展昭一个文件夹，“顺便问下上面，这批装备和物资什么时候到。”
　　“好。”展昭接过文件，说，“邵子达他们这批受训人员这两天也该从兰伽回来，在那边应该学了不少新东西。”
　　“他小子不在耳根清静了不少。”白玉堂回答，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伸伸腰活动活动胳膊，批了一天文件够累的，“你说严贤那小子最近怎么了？整天跟被什么勾了魂似的。”
　　“冬去春来，百花争艳，小孩子长大啦！”展昭随口回答。
　　“噗！”白玉堂刚进嘴的一口茶喷了出去，呛了一口茶叶末子，“咳咳！呸呸，什么百花争艳的，你酸不酸啊你……”
　　“有问题吗？”展昭看着白玉堂的糗样，“比起江防阵地上戳着的一个个木桩子，镇子上的姐姐妹妹们虽然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鲜花满园吧师座大人？”
　　白玉堂正要再理论两句，严贤喊了“报告”进来。“师座，有什么文件要送去军部么？”

　　说曹操曹操到，白玉堂决定审个水落石出，省得军心不稳。
　　“我说严贤啊，你小子最近往军部跑得这么勤快是怎么了？”他放下茶杯踱到严贤面前，扯出个自以为挺和蔼可亲的笑容，“老实交代，战地医院的还是电讯处的？”
　　“师座，什么医院电讯处的？”严贤直觉来者不善，虽然这么形容很不敬，但师座那表情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您这儿没什么要送的是吧？那，那我出去了！”说完就想开溜。
　　“严参谋，瞒而不报视与日寇同谋哦！”早一步倚在门边的展昭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没什么瞒而不报啊，展副官……”严贤讪笑着狡辩，眼角却在四下溜找出路。门没了，窗开着，蹿出去的机率是——
　　“小严你就招了吧，管她是医院的护士妹妹还是情报处的报务员接线员姐姐，真喜欢的话师长给你保媒。”白玉堂咧着嘴凑过来，“眼下这形势虽然不适合婚娶，但真有心仪的劝你早点儿定下来，可别让人抢跑了。”
　　“师座，我真不认识什么护士报务员啊！”趁展昭稍一走神，严贤从他身边“噌”地溜过去，蹿到院子里，“我……我回去了，师座！作战室还有事呢！”
　　陆仁嘉正从回廊另一边走过来，展昭忙喊：“小陆，截住他！”
　　陆仁嘉把手里的文件包扔给旁边的参谋，手一撑栏杆跃到严贤身边，一个擒拿扳住他肩膀。“你小子又捅啥篓子了？都劳动展副官逮啦！”
　　“陆哥！”严贤挣了两下逃不开，哀号，“展副官我错了，饶了我吧！”

　　“饶了你？那么请严参谋来说明一下你何罪之有呢？”展昭一步步踱过去，后面白玉堂端了茶杯坐在回廊栏杆上——身为长官，要保持风度。
　　“没，我真没做什么啊，展副官！”严贤的声音很快带了哭腔，陆仁嘉的手跟钳子一样，摁得他一边膀子麻了。
　　“小孩子说谎可不好。”展昭笑眯眯地靠上来拍拍严贤的肚子，“严贤，今天的红烧排骨好吃吧？嗯，这份量应该差不多。”
　　“要送厨房吗？”陆仁嘉也捏了捏严贤的膀子，捏得他龇着牙哎哎叫痛。
　　“师座明鉴，我真的没跟什么医院的电讯处的姐姐妹妹们有什么超过友情的关系啊！”严贤算是明白了，院子里这俩是打手，还是求主谋的好。
　　白玉堂不语，继续喝茶，被茶杯挡住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快抽到耳根。
　　“小严，是展副官在问你话。”身后的陆仁嘉开口，“是不是还没睡醒？要不要哥帮你清醒清醒吧。”一翻严贤胳膊，一手卡他脖子作势要往院子里预备防火的水缸里按。
　　“救命啊！”
　　院子里的参谋和小兵们愣了一下，默默转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严参谋，不是弟兄们见死不救啊，实在是，我辈没这个实力啊……
　　门口的哨兵甲乙对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关上大门，家丑不可外扬……
　　外边路过的投来不解的眼神，两人异口同声：“师部会议，闲人免入！”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军部电话急招白玉堂，严参谋的下场很难预计。

　　从军部回来后，白玉堂立刻命令传令兵通知各团营主官即刻到师部开会。
　　两年的厉兵秣马，等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出征时间，5月20日，渡江后主攻腾北，”白玉堂指着地图下达作战命令，“各位，报仇的日子到了！”
　　虽然出征的具体时间仅限团营一级指挥官知晓，但是大战之前的气氛却是每个士兵都能感受得到，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日子，渴望着一雪前耻。
　　除了防线上必要的警备，白玉堂宣布明日放假一天——这一走，谁都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再次踏上东岸的土地，该做什么想做什么，明天是最后的机会。

　　师部不少参谋和士兵都请假外出，这一天，指挥部里变得似乎非常清闲。
　　吃过晚饭，展昭泡了壶茶，和白玉堂两人坐在院子里休息。
　　“终于要打回去了。”展昭说。
　　“是啊，当年被小鬼子追得就剩条裤子跑回来，”白玉堂点头，“终于轮到老子回敬一丈了！”
　　展昭望着院外嗯了一声，“驻印军已经展开进攻，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也被英美盟军逼得快走投无路了，战争，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白玉堂刚想接话，这时陆仁嘉一脸神秘兮兮地从外面跑进来：“展副官，那小子出去了！”
　　“嗯？”展昭眨眨眼睛，“坐不住了么？”
　　“刚吃完晚饭，他就说要出去。”陆仁嘉说，“刚出门，往东边去了。”
　　“你们俩要去盯梢？”白玉堂按捺住好奇心，努力保持风度。
　　“有摆在眼前的爱情剧不看，小白你什么时候学会装道学了？”展昭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往外拖，“你的好奇心从来不缺——小陆，前面带路。”
　　陆仁嘉摆了个得令的动作，先出门去了。
　　“王三勇，有人来找师座，就说师座去视察防务了。”
　　“是！”
　　“视察？你这借口是越编越溜啊。”
　　“身为副官，自然要为长官分忧——师座您这叫体察下情，关爱部属。”展昭张口胡诌。天气炎热，军衬上没有任何标识，镇上当兵的又多，没人在意这三个略微有点儿鬼祟的军人要去哪里。

　　两人跟着在陆仁嘉后面，在镇子火山石铺就的狭窄的巷子里拐来拐去。忽然，前面的陆仁嘉在一处拐角停下来，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拐角另一边。
　　三个脑袋小心翼翼探出去一半，看到严贤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家门口，手里还拿着个小包裹。
　　“至少在人选上这小子没说谎。”展昭说，“不是军部医院的护士妹妹也不是电讯处的报务员姐姐。小陆，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么？”
　　“这一带的住户大多是从南洋和西岸逃过来的难民，”陆仁嘉回答，“这户住了两家，一对年轻夫妻带了一个六岁的男孩，丈夫是教书的，还有一对母女，以给人家做零活和卖花为生。”
　　“你记的挺清楚的么？”白玉堂听着陆仁嘉查户口一样的汇报，说。
　　“年初不是师座您让我查镇上的流动人口么？”
　　“小严那孩子应该是来找这家闺女的吧。”展昭说。
　　“你（展副官）就那么肯定？”另外两人小声问。
　　“要是你们俩任何一个，我倒可以猜测一下是不是来勾搭人家小媳妇的。”展昭看了一眼还在门口徘徊的严贤，心里叹气，小严的警惕性太差了，“尤其师座，想当年上海滩的红牡丹可是对您心心念念，如果不是打仗，怕不已经以身相许比翼天涯了吧？”
　　“展昭，八卦长官视与日寇同谋！我跟红牡丹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白玉堂压低声音吼道，陆仁嘉在一旁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并用眼神示意展副官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吧，”展昭无视白玉堂“什么叫就算是”的愤怒眼神，“那师座来解释一下学校旁边的小吃店啊，裁缝铺啊，书店里的姐姐妹妹又是怎么回事吧？”
　　“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这时候翻出来？！”白玉堂怒到后来突然冷静了，笑着眨眼，“哎，我说你是嫉妒爷爷我当年比你有魅力啊还是吃醋了？”
　　“整天拈花惹草的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展昭很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白玉堂，“吃醋，敢问师座大人全身上下哪点儿能让展某看了泛酸水的？”
　　看着这两个本来是看热闹的结果现在是他看热闹的，陆仁嘉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探头出去看情况——严贤还在门口踯躅，几次伸手想去叩门中途又收回来。
　　“这么磨蹭下去我看等天亮了，这个笨蛋都敲不开门！”墙边蹲了快一个多小时，严贤还在门口转悠没前进一步，让陆仁嘉有要挠墙的冲动，“我看不下去了！”随后他从拐角摸出去，径直走向严贤。
　　“小陆！”展昭低声喊，最初谁说不要打草惊蛇的……

　　陆仁嘉贴着墙微弓着腰，脚步很轻，全神贯注天人交战的严贤没有半点发觉。他还在踌躇要不要敲开这扇门，听到要出征的消息的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来这里找小莲，跟她说说话。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点儿东西让她留着用，还有……
　　旁边突然伸过一条胳膊“咣咣”把门敲得山响。“陆，陆哥？！”严贤吓得差点没跳到一边的排水沟里去。
　　“等你小子敲门，我们都打过腾冲去了。”陆仁嘉说，听到里面有女子说话和脚步声，拍拍严贤，“剩下的自己把握，想说什么趁早。”说完，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回去。
　　还没等他走过拐角，严贤磕磕巴巴的声音已经响起：“小莲，我、我就要去打鬼子了，你、你等我一年好吗？我、我回来就娶你！你、你现在先别回答我，我——这些东西你拿着，和你妈好好过……”
　　“你——”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里满是不知所措。
　　“这笨蛋！”白玉堂在墙角不住地摇头，自己怎么有这么笨的部下。
　　“体谅、体谅，关心则乱，何况谁知道我们能不能再回来呢。”展昭拍了拍白玉堂的肩，扭头看陆仁嘉，他倒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墙角，似乎神游到天外去了。

　　告白结束，严贤满头大汗转身快步走离，一拐过墙角，他傻眼了。
　　“师，师座？展副官？你们、你们一直在这儿？”再看看陆仁嘉事不关己的表情，严贤恨不得有个地缝让他钻进去。
　　“走吧，去喝一杯，今天休息，长官我批准了。”白玉堂说。
　　“老实交待啊，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的？”挟裹着严贤往酒店走的路上，三个人还不忘轮番轰炸。

　　出征的日子到了。
　　镇子上的百姓夹道相送，终于，要打回去了。
　　窝在吉普车后座，严贤有点儿蔫搭搭的。
　　“还想呢啊？”坐在他身边的陆仁嘉说，“你不是不想知道答案么，她不答应你伤心，答应了你怕回不来伤她心。”
　　“陆哥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咱们严大情圣明白！”陆仁嘉伸手揉严贤的脑袋，对司机说，“走啦！”
　　汽车发动，汇入了奔向西岸的洪流。
　　就在汽车逐渐远去的时候，人群中忽然闪出个娇小的身影，挎着一篮还缀着露水的鲜花。
　　“我答应你！做你老婆！”小莲跟着车队在人群中边跑边喊，“打完仗，你回来，我给你做老婆！”
　　严贤猛地回头，忙从吉普车上站起来。
　　不知道哪来的劲儿，小莲把挎着的一篮子花连同篮子一起扔向吉普车。但终究是力气不够，花篮离着车身还有半米就开始往下落。
　　坐在后排的陆仁嘉忽然起身，身子大半探出车外，一个海底捞月抄起花篮。他起身向小莲敬了个礼，回手就把一篮子花底朝天地倒在严贤头上。
　　“小莲，等我！我一定会回来！”严贤一边从头上摘花一边招手冲小莲喊。
　　吉普车越开越远，驶出了小镇。
　　“陆主任，您就这么把严参谋‘嫁’了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参谋开玩笑说，“古有赠君出征酒，猛士伐四方；严参谋今天是出征满花香，此情地久长啊！”
　　“呵呵，男大不中留嘛！”陆仁嘉拍了拍还巴巴地看着村子已经成了一抹剪影的严贤，“看不到了别看了，现在家里有老婆了，记得好好活着回来！”

　　1944年5月11日午夜，以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成功开始，收复失地的战斗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