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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无人接听 ...


  •   萧逸第二次看到那女孩时,她又在喂鸽子。

      记得她并非因为她有过什么惊人之举,纯粹只是出于男人无聊的好奇心。萧逸在熟人的咖啡店楼上借了间屋子作藏身所,已经用了将近十年。最初这里没有广场也没有鸽子,后来商人们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鸽子,又搬来风格怪异的喷泉和雕塑,唯独咖啡店所在的商店街依然苟延残喘。
      萧逸常常在窗边观察广场上的风景,他怀念这一带一无所有时的平静。

      不过,他自认不是个守旧死板的人。后来萧逸也曾模仿那些游客的模样喂过鸽子,这里的鸽子个头小,不亲人,见男人一走近便纷纷跑光了。萧逸觉得没趣。再后来有一天,他看到有人在自己上次喂鸽子的地方坐了一下午——很奇怪,因为那是个休息日——是个女孩。萧逸记住了她,因为她那件显眼的鹅黄色上衣,并且尽管她坚持不懈地坐了一下午,搭理她的鸽子依旧寥寥无几。她打扮得年轻,看上去却并不快乐。

      至于他怎么察觉到的——萧逸说:因为我有望远镜。
      朋友边磨咖啡边骂他恶心。

      萧逸要走了。他的出逃计划已经日趋完善且接近收尾,只差和友人们一一告别。这是他筹备已久的自由。朋友跟他说,楼上的房间你继续用着吧,反正这家店也开不久了。老商店街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终于在萧逸决定离开这一年确定了拆迁日程。他觉得可惜:这是他少年时代找到的第一个藏身之所,也是最喜欢的一个。东西用久就难免生出感情,尽管这里同样记录了他所有的不堪回首,像一只鲜血淋漓的肮脏的巢穴。萧逸坐在房间里,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每一种回忆和情绪:有一些是痛恨,有一些是漠然。
      他开始时常想象自己离开这里后漫无止境的逃亡。
      萧逸觉得自己可能病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已经变得唾手可得,他却没有感到解脱和快乐。

      临行前的几个月,萧逸有了新爱好。他假扮客人坐在朋友的店里玩手机,看到女孩下班后站在蛋糕架前看了很久,最后转身买了一袋面包。看她和同事在店门前笑着分别,又一个人推门进店。看她周末在店内等人,脸上是很少见的欣喜。看她难得又在喂鸽子——看她加班结束后又疲惫地站在玻璃柜前挑选着蛋糕。
      她的脸上总有一种略显病态的平静和无动于衷。
      这家店什么都有。有咖啡、蛋糕、书架和留言墙。许多人来来往往,情侣,年轻学生,上班族。终于有一天,萧逸看到女孩也在留言墙上贴了一张便利贴,写着:好想逃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

      我和萧逸在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抵达了某座港口城市,广播里说这一周可能会下雪。我在车窗结起的白雾上擦出一块整齐的方形,打量窗外的街景:这里是贸易重镇,市区比起一个月内我们走过的每座城市都要繁华,街道整齐、干净。此时天色尚早,只有快餐和便利店依然在营业,我发现每间临街的店铺都挂上了彩色丝带和装饰品。

      “因为快到圣诞节了。”萧逸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我都没注意。”又听到身旁的人问:“往年你圣诞节都怎么过?”
      “不怎么过。”我想了想,“年底公司太忙了。”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满街的白雾逐渐散去,各种色彩鲜艳的节日装饰使寂静的街道看上去有几分奇异。“那你可以趁现在想想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萧逸说,“这种机会可不多。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买的什么时候的船票?”我问他。
      “年底。最后一天早上走。”
      “……你这个人,”我在他朝自己投来的视线中轻轻一顿,“没想到还挺有仪式感。”
      萧逸弯起眼睛:“人生大事,当然值得纪念。”

      我很快享受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潇洒自在: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工作日上午走进了商场,当然,因为不能太明目张胆,我们依然只是逛了逛没有推销员的杂货店。我在一家连锁店内发现了和萧逸车里一模一样的毯子——天蓝色底,白色的猫咪图案,并指给萧逸看:“那个柴犬的也不错。”男人问我:“你喜欢猫还是狗?”
      “狗。”
      “那早知道我应该买这条。”他若有所思。我于是因此看了萧逸一眼——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如何套取我的好感,比如,不动声色地透露他其实是专门为我挑选了那张猫咪毛毯。不过我不吃他这套:“那你当初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猫?”
      “不知道,凭感觉。”我们从堆满布偶的货架中穿过,萧逸隐隐带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可能是因为觉得某人很像一只养不熟的小猫咪。”

      我和萧逸在自动咖啡机前一人买了一杯饮料——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终于把当初从我这里抢走的一部分零钱还了回来,刚好够我买一杯热奶茶,还剩几枚硬币。我们坐在商场外的长椅上,边喝热饮边晒太阳。这是一家大型连锁商场,外面有供亲子娱乐的游乐设施、草坪,还有一家小型水族馆和电影院。许多途经此地换乘地铁的上班族从我们面前匆匆走过。

      “想什么呢?”萧逸忽然问我。
      “……在想,我本来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眯起眼睛,虽然是深冬,正午的太阳还是晒得我头发有些烫,“觉得很奇怪。虽然和他们一样埋头赶地铁的时候也很痛苦,但是现在光坐在这里看他们赶路,又感觉自己很不合群。”
      “可以想象。”男人玩笑道,“说不定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我现在可是还在被绑架呢。”我翻起眼睛。

      萧逸并不反驳我,而是端着纸杯沉默数秒,忽然问:“说起来,之前那部电影,你觉得女主角看到那封信,最后还会去找男主角吗?”
      我一下愣住,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说汽车电影院里的第二场电影——那部我学生时代很喜欢的犯罪片。“你别想多。”我斜他一眼,“她爱上男主角的时候可不知道他就是当初绑架自己的人。”
      萧逸朗声笑起来。

      “而且,那部电影其实还有另一个结局。”我用鞋底踢了踢地面,“男主角逃走以后,在逃跑的路上被花匠陷害,然后遇到了——就是他之前为了保护女主角欺负过的那几个混混,最后被杀掉了。”我故意将语气放得有些阴恻恻,萧逸却听得很认真,和我说:“那这个结局我还挺喜欢。和台词也刚好对应上了。”
      我愣住:“哪句台词?”

      “‘无论你改变了什么,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他没有看我,而是望着阳光中的草坪,神色温和。一小块金色光斑落在男人的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和眼角下那颗小痣。
      “……你信吗?”我问他。
      萧逸笑了一声:“我的代价说不定也已经在哪儿等着我呢。”
      他摘下手套,回头摸了摸我的脸,皱起眉:“回车里吧,外面太冷,小心感冒。”
      “……我不想回车上。”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片刻自由。

      我们僵持数秒,萧逸很快败下阵来:“好吧。想去哪里?”他在这些时候总是很好说话的。——我们去了一家海边的水族馆,出来后坐在公园里吃冰激凌,眺望海上的游船。夜幕降临,海水和天空都呈现出一种明亮的蓝紫色。我发现岸边居然有一尊模仿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雕像,指着雕像和萧逸笑道:“怎么全世界都喜欢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
      他看了看,也跟着笑:“万甄广场是不是有个类似的?”
      “对,在那个喷泉里面。”

      我们聊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广场,语气平和得好像一对结伴出行的友人,令我不由恍惚。我望着海面上亮起金色灯光的游船,竟然又想到了光启。那座在节日里总会变得热闹异常的城市,今年又是什么样子呢……?我忽然想道,那座城市里会有人正在想念我吗?

      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在我们身后缓缓旋转着,将海岸染成缤纷的红、蓝、紫、绿。萧逸笑着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可能是“那你要不要去拍张照”,我正要询问他,却见男人忽然变了脸色,抬手拉起我的口罩,揽着我站起来:“别回头。走,回车上。”

      我不敢耽搁,随着他向公园外走去,最开始只是快步走,到后面就变成了被他拽着跑。萧逸飞快地将车开出了那片拥有蓝紫色天空的公园。我依然心有余悸:“有人追过来了吗?”
      “怎么你这么紧张?”萧逸笑话我,“万一是来救你的警察呢。”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离开市区,驶入向北的公路。不知道是不是中了萧逸的诅咒,或者是因为吹了太久的海风,那天夜里我竟忽然发起低烧,于是吃了点车上的备用药便沉沉睡倒。

      快天亮时我们遭遇了一次袭击。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微弱的撞击声,然后又是火焰燃烧时嘶嘶的轻响,好像有人在为圣诞节的到来而准备着烟花。我被人从座位中扶起来,皱着眉转了转脸,听到他说:“没事。你再睡会儿。”——他身上没有血腥味或是灼烧留下的刺鼻气息,可空气里有。我伏在男人怀里一声一声地重重咳嗽起来,他抬起手,轻轻为我拍着背。

      “马上就结束了。不骗你。”我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叫个帮手一起走。”我的咳嗽声终于渐趋平缓,透过男人的手臂间看到车外满地被烧化的灰和血痕。好像要下雪了。
      “不好意思,就我一个人了。凑活着过吧。”
      我感到自己额角一下一下发着疼:“那,到了那边有人接你吗?”
      “大概没有。”
      什么嘛。我笑了:“那你比我还可怜。”
      “……”萧逸像是有几分不满,扶起我的脸瞧了半晌,又一下笑起来,捏了捏我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地说:“我才不需要被人可怜。”

      平安夜那天早上,我们抵达了一座遥远的北部小镇。雪是从中午开始下的,萧逸将车停在一间砖红色小屋的院子里,说要去买东西准备晚餐。我想和他一起去,男人碰了碰我的额头:“你烧还没退。”
      “没事,”我主动戴起那顶白色针织帽,“还不至于烧糊涂。”

      我们在附近找到了唯一一家大型超市,店内竟然有不少客人。结账时服务员递给我一张抽奖券,说会在圣诞节当天——也就是明天开奖,至于中奖信息,她指着抽奖券下方的小字:“可以登这个网站,也可以打电话。”萧逸把刚买好的热饮料塞给我,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袋子出了超市。我们沿着落满雪的小路走回那间砖红色的房子,路上经过一座空无一人的旧车站,我发现站前的看板上居然也贴着一副印有圣诞快乐的红色海报。
      我问萧逸:“我们明天还在这里吗?”
      他眨了眨眼:“这么想中奖?”
      “我有点喜欢这里。”我难得解释道。男人拉着我的手动了动:“好啊。那就多待几天。”

      我们在那间砖红色小屋里久违地享用到了手制晚餐。雪还在下,从窗户里可以望到远处的几户人家,屋外都挂着颇有节日氛围的装饰品和彩色小灯。我靠在窗前等待萧逸的晚饭,忽然生出一股即将面临世界末日般的荒诞感。这屋子里东西很多,我有些好笑地想,不过,就算我趁现在给萧逸一刀,恐怕虚弱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撑自己逃出生天。

      晚餐我吃得不多,然后就躺在沙发里看着萧逸在壁炉前点火,我已经对他擅长使用这种老旧的设备感到毫不惊奇了——只是这场景有些熟悉,好像还缺一桶栗子壳。我一下就笑了。萧逸转回身来敲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我还以为你可以靠自己生火。”我说。
      他有些无奈:“我的火可不是这么用的。”然后他沉默下去,末了又说:“你也不问我?”
      “问什么。”我并不纠结这个问题,感到自己的眼皮似乎也在发烫,“……问你也没什么用。”我对他的好奇心终归是有范畴的:知道又能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毕竟按照他的话,我们早晚是要分别的。我虽然一定程度上相信了他,却不代表会允许他随意入侵我原本认知的世界。
      其实他是谁、是什么人都早已无关紧要。
      “不过,”我又咳嗽起来了,“你的火焰颜色很好看。”
      “……”我听到萧逸笑了笑,一只手在我发烫的额头上探了探,“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胆子小还是胆子大。”他眼神有些暗,像是有所顾虑,于是说,“先睡吧。待会我再叫你吃药。”

      夜里,我终于发起高烧。
      我从窗外明亮的雪光中看到了萧逸被映亮的脸:一张低沉的、静默的,甚至可以说有些严肃的面孔。我很少在他身上见到那种严肃,甚至下意识想要问他出了什么事——然而此刻我已经连眼睛都很难睁开了,只能透过干涸的嗓子轻轻张口呼吸。萧逸喂了我水和新的药,将我身上的被子紧紧拢好,可高烧依旧不退。屋内很暖和,我却依然冷得发抖,在黑暗中感到自己被人动作极轻地抱了起来。一种好像被抛至空中的不安忽然裹挟着向我袭来,我睁开眼睛。

      我看到萧逸在看着我,唇角紧抿,面色寂静。
      ——你要丢下我了是吗?

      我挣扎着探出胳膊,滚烫的手扶上男人的肩,十分费力地仰起脸去吻他。萧逸愣了一下,眼中好像有光闪过。然后他边回应我边将我轻轻放回床里,在我险些滑落时低头加重了这个吻。我意识到自己口中还残留着药的苦味,偏过脸,又被他略带强硬地扳回来。一颗糖,有些凉,随着男人温热的舌头一起探了进来,好像花了许久才完全化开。
      我在那股微酸的柠檬香气里终于获得了几分安心,重新闭上眼睛。
      萧逸用手指为我梳了梳头发。“睡吧。”他贴着我的额头,我听到男人说话时带着一丝轻颤,“我不走。”

      药渐渐起效,我身上的滚烫在天亮时分终于消了下去。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我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感到整夜出的汗使衣服和被子此刻都皱巴巴地紧贴在自己身上。萧逸问我:“吃点东西?”我摇头:“……我想洗澡。”
      他扑哧笑出声:“你还真是在乎这个。”我思绪混沌地看着他,却始终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凭什么他总能在我面前表现得果决、潇洒、不落一丝差错,而我的狼狈却总是一而再三?我在萧逸的搀扶下站起身,这一刻我简直落魄到了极点:蓬乱的头发,满身湿汗,走起路来甚至都还有几分不稳。
      萧逸扶我到浴室门口,好像在开玩笑:“一个人能行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好呀。

      萧逸抱着我回到床上。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清晨柔软的阳光一大片一大片落在床里,萧逸就伏在那片寂静白色的阳光里吻我。他掰开我挡在身前的胳膊,于是我忽然感到一种好像不着寸缕似的赧然:尽管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昨夜男人近乎抛弃的行为——不管他是出于怜悯还是终于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却已经变得鲜明且呼之欲出了。

      我们在清晨的阳光里做|爱。太阳刚好从萧逸的身后照过来,我就躺在他身下的那一片一晃一晃的阴翳里。窗外隐约传来汽车驶过和孩子们飞奔时的笑声。阳光有一瞬间扫过我的眼睛,忽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毛茸茸的心地,好像在这一刻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然而萧逸却忽然停了下来,撑起身子,眯着眼问我:“现在还想回去吗?”
      我如梦初醒地看他,一下被从柔软的谎言中抽离出来,有些茫然,又有些焦急和惶惑——像在焦灼于他忽然用遥远的现实打断了维系在我们之间的短暂温存。我咬住嘴唇,萧逸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伸手拨开黏在我面颊上的、刚刚洗过的长发:“所以,你还想回去吗?”

      ——你还想要我怎么回答?我们明明都是知道答案的。那一刻我无端地生出了委屈和恼怒,同样沉默着回望他。我在萧逸明亮的绿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一个苍白的、虚弱的、大病初愈的自己。这里寂静、空旷、人烟稀少,有洁白的新雪和可爱的红色房子,可是我不得不回去。我必须回去——也只能回去。除了那座没有人想念我的城市外,我其实根本无处可去。
      可是。我看着他眼睛里那个苍白的自己,一声嘲笑终于揭开脆弱的无动于衷: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怎么会过得这么糟糕?我知道那些话不过都是借口:我其实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可怜。可我明明没有经历过什么夸张的挫折,为什么还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恐怕是病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如此,早在我和萧逸相遇之前。

      有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去。我听到自己很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萧逸垂着眼睛看我,抚了抚我耳边的碎发:“不知道……”
      他喃喃自语般重复着我的回答,却在落下最后一个音时猛地挺身。细碎的尖叫从我的身体里破土而出——我怀疑他是在向我暧昧的回答表达不满,慌乱间又连忙哽咽着改口:“不想了……!我不想回去了!”

      萧逸闻声大笑起来。他知道那并非我的真心回答,然而却还是笑了很久,不知是在嘲笑我在床上的窘迫,还是被我脱口而出的谎言所取悦。他握住我的脚腕——我看到男人将它轻而易举地抬起来,侧过脸亲吻我的踝骨和小腿。阳光像浪潮覆上我的脸,又一下退去。我在那片摇曳的白色海浪中忽然又变得思绪涣散。我想起广场上低矮的大理石台阶,我总是耐心地一级一级踩上去,啪。然而我刚一凑近,停在台阶上晒太阳的鸽子们忽然就都拍着翅膀飞远了。
      “想什么呢?”萧逸发现我的走神,托着我坐起来,使我变成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这一下轮到他从阳光中探起脸来亲吻我了。我忽然发现男人眼尾的睫毛很长,且总保持着一个微微下垂的弧度,于是笑起来。
      “我在想……那些鸽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我们在那间屋子里消磨了一整日。期间我睡睡醒醒许多次,萧逸仍然不忘叫我起来吃药。我摸了摸额头:“我已经退烧了。”“退烧了也得吃。”我大概是饿极了,这天晚上终于将他准备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晚饭后我趴在窗边,告诉萧逸:“外面又在下雪。——这里雪好多。”
      “北边就是这样,正常。”
      男人从身后抱住我,像小女孩环着自己心爱的洋娃娃:我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幼稚一点。萧逸把脸埋进我的头发,轻轻吸了吸鼻子:“不错。干干净净的。”他还在笑话我早上宁可不吃饭也要惦记洗澡的事情。
      我并不和他计较:“我们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
      “是。”
      萧逸摆弄着我的头发,“马上就到了。再往北一点,那里有个小码头。”

      次日清晨,我醒得很早。
      天才刚亮,我光着脚下床,从散乱的地面找到了自己的裙子、毛衣和鞋。我有些赶时间,于是很快地穿好衣服,套上大衣,匆匆忙忙地挂起围巾,抓着帽子出了门。——萧逸不在屋子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许只是去买早餐,可能立刻就会回来。而他这次竟然罕见地没有从外面反锁门,所以我很轻易地就旋开锁离开了屋子,跑出落满雪的小院——车还停在院子里,门前的小路上的确有一个人的脚印。

      我为自己戴好帽子,朝附近那间旧车站走去。雪有些深,我走得不慢,几片被溅起的雪花滑进了靴子里,沁起一片凉意。我很快找到了平安夜下午曾经和萧逸路过的那间车站——这里像是荒废已久,值班室根本没有开门的迹象,时刻表上则写着每天只有三趟车:最近的一趟也在两个小时之后。
      不过这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走到看板旁——圣诞节已经过去了,贴在看板上的节日装饰却依然没有被人揭下来——那里有一台在光启已经十分罕见的公用电话。
      老旧的、绿色的、甚至还可以投币使用的那种公用电话。

      我从口袋里翻出前些天买饮料剩下的零钱:这种感觉很新鲜,好像回到小时候。然后我几乎有些虔诚地将硬币塞进投币口,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个一个按下数字键。
      雪已经停了,这座小城很少刮风。
      “……好的,谢谢您。麻烦了。”
      我呼出一口白汽,听到对面的人挂断了电话——所幸,它还能用。
      然而当我回过头,却看到萧逸正站在路边。

      他冲我扬了扬手,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穿过空无一人的小路朝我走来。我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揣进口袋里,看着男人走到自己面前。萧逸拉过我挂在脖子上的围巾,绕了两圈:“走这么急,连围巾都不好好戴,还想生病?”
      我仰着头看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不耐或怒火——我失败了。他看上去和昨天同我道晚安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手指被冻得有些发红。我这才发现他没有戴手套。“你的手套呢?”我问他。萧逸眉毛一挑:“弄脏了。就丢了。”

      我几欲叹气。萧逸给我的围巾系了一个松垮的结,好像在闲聊:“给谁打电话呢?”
      “你猜猜。”
      他眯了眯眼睛:“之前剩下的硬币吗?”
      “嗯。”我笑了笑,“过一会儿警车就会在这里停满了。”
      萧逸却跟着笑了,系完围巾的手捏着我的头发玩了两下,却在下一秒忽然抬手抚住我的脸,有些凶狠地低头吻了下来——我几乎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面前的男人啃咬,于是抬手狠狠敲了他一下。然后我听到他又笑了一声,牙齿轻轻咬了咬我的下唇:“小骗子。”男人放开我,捏了捏我的脸,“报警电话不需要花钱。”
      “……”
      我偏过眼睛,板起脸,“那你就是大骗子。”
      “我怎么骗你了?养不熟的小没良心。”
      怎么帽子还越扣越大了!我冷笑着去扒被他捏着脸的手:“你骗我的还少吗?——你前天晚上还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萧逸愣了一下。

      “没打算把你丢在这儿。”他低声说,“只是想带你去看医生。”
      “有区别吗?”
      男人没回话。

      有区别吗?我同时在心里问自己。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沉默——在萧逸脸上看到难得的犹豫会让我也不自觉陷入不安。他不适合那样的表情。当然,如果我和他是朋友或是恋人,我会提醒他这件事。然而我们此刻什么都不是——除却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些有些皱的纸片,举到萧逸面前。“?”他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那张纸,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超市?”
      “嗯。抽奖。”我点了点下面的联系电话,“听说我中了一张代金券。”
      “……那不是还得再去买东西。这都是他们的消费陷阱。”萧逸笑着接过那张纸,“正好今天的午饭还没着落。”
      “那走吧?”
      “嗯。”他扫了一眼我的衣服,牵着我向屋子的方向走去,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人来时的脚印,“不过得先回去一趟。你这双鞋不行,屋里有厚靴子。”

      我回握住他的手,假装没有看到男人袖口的血迹。我并不是不知道一个报警电话可以随时免费拨打,只是在最后那一刻终于还是按下了撤销键——就好像萧逸原本可以把我锁在屋里,一如往常。你是不是后悔了?有一个瞬间我曾经想要问他。一块不堪重负的积雪从我们身后的屋檐滑落,轻轻一声闷响。
      不过我最终没有,我害怕听到他的肯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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