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携友同归帅府中,反害谋者苦佯疯 ...
-
这天一大早,大梁城中的费记客栈里,就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他好像很熟悉这里,刚踏进门槛就开心地呼唤着店主人——
“仲青,别来无恙啊?”
那店老板仿佛吃了一惊。
“小易?”他立即走出前台迎到门口,“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不好意思仲青,”小易淡淡一笑,“我刚从齐国回来不久,元帅的事情又忙了一阵子,现在才过来看你……”
“哦,这又没有关系,”费仲青笑容灿烂,“过来坐一会儿……”
“我不坐了,”小易说,“我还得替元帅跑一趟,倒是这次回大梁这么久也没来看看你有些过意不去,就先过来下——回来再跟你细讲。”
费老板也不挽留,只是嘿嘿一笑。这时天已大亮,住在楼上的竹胤扮好男装,带着匡蓉下楼来吃早饭。费仲青看到她便很热情地招呼起来,竹胤微笑着答礼,却在转身之间,正看进那小易的眼睛——
“易飞剑?”她蓦地一愣,随后立即恢复了礼貌:“易世兄如何会在这里?”
“哦,原来是钟离姑娘,”易飞剑略一抱拳算是见了礼,“钟离姑娘又为何会在此地呢?澹台前辈可好?”
“家师安康,”江湖上人客套起来却也没完,竹胤又问起何前辈的一系列状况,两个人说着说着,却早把这“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正题抛到了九霄云外。原来,这易飞剑正式齐国逍遥帮帮主何啸风的开山弟子,竹胤叫他一声“世兄”也自然全不为过。寒暄了许久才发现匡蓉一直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立着,竹胤于是简单地介绍他们认识。
“小女子见过易先生,先生万福,”匡蓉垂着头,清澈的目光流泻满地。
易飞剑莫名其妙地就不知所措起来:他从来不知道面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自己的脸颊就可以变得这么烫,也没想到立在原地心脏就能跳得那么快。他甚至忘记了答礼,只是拼命地想运起内功,让自己镇静下来。
但竹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她只是对匡蓉说以后再见到江湖上的朋友应该用“侠”的称呼,因而以后要叫“易少侠”而不是“易先生”。
至于庞涓,苦闷了这些日子,他终于等到他了。
早早地就去城门口迎接他,他是同易飞剑一道回来的。在他翻身下马的一刻,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跳下兵车,冲向他,去与他紧紧相拥。
“哥,你让涓儿想死了呢……”
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得到。他却只是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背,恬静地笑着,爱怜地望着他。
他便牵了他的手与他同上兵车。易飞剑策马在后面跟着: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一直不开心的元帅现在是开心起来了。
庞涓问他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他在鬼谷又学了什么,他说在读一本《孙子兵法》——他的眼前一亮,说难道是传说中那套让人百战百胜的《孙子兵法》?
他依旧是那么恬淡地微笑,他则挽着他的手臂,说哥哥好棒,这样你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兵家了。他们相携着去见了魏王,魏王要孙伯灵做副元帅。庞涓坚决不同意,说是自己做副元帅,而伯灵那里肯依:两个人推来让去,到最后反成了魏王坐在一边跟看热闹的似的。
可是推让之余,庞涓的心里却颇不平静:他本是孤寂悲哀,想念哥哥想得心切的。可是哥哥来到魏国又不能不举荐他出仕,而哥哥又有一套可以让人百战百胜的《孙子兵法》——他比自己优秀,他早晚会取代自己——这并不可怕,可是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在乎自己吗……
在他,他似乎还是更愿意去充当一个保护者的——者出于他将军的本性,可是他也同样明白,看似文弱的孙伯灵,却也是个兵家,他也是应该有一颗,比天还要高的心的。
私念乍起,他便求大王,封孙伯灵为客卿——待遇很高,却没有实权的客卿。
——哥,你还是这样舒服地享受着吧,我会照顾你。
伯灵却总是那样淡淡地:淡淡地领命,淡淡地谢恩。庞涓陪着他离开王宫、折回庞府,却还是醉在了他的两泓,满是智慧与思想的眸子里。
——这又是个使大梁城热闹非凡的日子。那些八卦的魏国人们,把从王宫通向帅府的大街两侧都挤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互相搭着肩膀、抻着脖子、踮着脚尖,不少人甚至是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口中还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而那些手持长戈的士兵们,也就不得不满脸无奈地在人前辛苦地维持秩序。
于是在那辆兵车经过的一刻,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了。那兵车上身披银甲、腰佩长剑的俊秀将军阳光地笑着,向大家挥手示意;而被他搂着肩膀、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清瘦的文士,却只是腼腆地轻轻点头。
——庞府里也忙得不亦乐乎,兵士们仆人们都在急着准备宴席为元帅的贵客洗尘接风。庞滟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丫头,哥哥回趟家几乎让她欣喜若狂。她穿了件漂亮的淡蓝色衣裙,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引得她不安分的二侄儿庞茅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外面的喧闹声愈来愈近,继而就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庞滟兔子一样地弹进院子,想要立即扑进哥哥的怀抱,却突然看到哥哥身后站的那个儒雅的年轻人——他和哥哥是一般年纪,却更加清癯瘦削,静好的脸上还透着淡淡的忧郁。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一股清新而知性的气质扑面而来,这让小姑娘青涩的心,不觉间怦然一动。
庞涓介绍说这是他的结义兄长孙伯灵,要滟滟叫他哥哥。庞滟本来是想要大大方方地喊一声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当目光接触到他深邃的眸子的一刻,她突然就脸一红,垂下头钻到庞涓的身后去了。
倒是孙伯灵彬彬有礼地抱拳、鞠一大躬,轻声说这厢有礼,庞滟这才忸忸怩怩地叫了声哥哥,之后一道烟溜回房去。
见此情景,孙伯灵倒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看来滟滟真是大了,”庞涓却不以为意地挽了他的手,“女孩子长大些见到生人总会害羞的,哥你也别太介意。”
这句话倒把孙伯灵说得更不好意思了。
如意对此颇为不屑,她说怎么这帮魏国人都跟没见过男人似的。
——合着外面那帮八卦的家伙们都不是男的。
她是庞滟的客人,本来也懒得和更多不相干的人照面。晚上的热闹她便没去凑,反而独个儿跑到街上喝酒去了。
初来乍到的孙伯灵,是不会被他的涓儿弟弟轻易放过的。他并没有逼他多喝酒,却跟他亲热到一刻也不想分开。宴散后他携着他来到自己的书房:他还专门为他的到来准备乐一张琴案,他的瑶琴就放在那里。屋里洇染着一层淡淡的艾草的清新,他和他促膝长谈,昏黄的烛光里跳跃的,就是那一对,良玉般的俊美的面容。
对于孙伯灵,身在异乡,也许他永远都没有福气真正地体会到回家的滋味。看着庞涓有这么美满的家,还有酒席上活泼着的、那么可爱的妹妹,除了羡慕,他的心下却更添了一层浓重的悲哀。庞涓是懂他的心事的,他知道他又在悲叹自己的无家可归。他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哥哥,我会照顾你。
伯灵心下淡淡感动。坐到案前抚起瑶琴,随着宛转低回的琴声他终于为他细讲了自己儿时的故事。他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出生时就没了娘。小小的伯灵,曾经一度被很多人认为是灾星,只有自己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摆着些树枝石头和泥块当做是两军交阵。当时故乡饥馑、颗粒无收,又兼朝政黑暗、冷无双当权,忠臣遭谗无人问政。他们全家相携逃难,姐姐和爹爹相继病故,只剩下一个相依为命的大哥,又在人群中被挤散。焦急之际,转过身,却遇到了他。
庞涓的思绪随着琴声和故事变得波澜起伏。他说哥哥你放心,我现在有很多手下、他们的消息都很灵通,我可以让他们去帮你打探一点音讯。
伴着温柔的安慰与皎洁的泪光,两个人就这样说了一整夜。大梁城里没人会不羡慕他们的庞元帅和孙客卿这一对兄弟,甚至费仲青和易飞剑,都觉得元帅对他们比以前冷淡得多了。
还有庞滟,尽管哥哥依然不会介意她在他和孙伯灵说话的时候凑进来跟他们一起闲聊。但是她并不会因为哥哥对自己的稍微冷淡而变得不开心,毕竟如意姐姐还在,而且,哥哥这样,他自己很开心。
还有她相信,哥哥是永远都不会不喜欢她的。
只不过,也许庞府上下依然存在着一个两个对此特别不满的人。于是有一种怨气,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浸淫了,满心的幸福。
几天以后,就有小兵带来了一个叫丁乙的齐国人,说是他认识伯灵的大哥。他现在还好,在跟他合伙做生意——他还捎来了一封信,伯灵想都没多想地就开心得要命,庞涓则忙着叫人重赏小兵、重赏丁乙,催哥哥快写家书,好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样。
那一日庞涓、伯灵和滟滟一起凑在书房里:如意回齐国去了,据庞滟说是给她们的祖师爷做寿一类的仪式。伯灵便问起不是前两天易先生也是为了这一类的事去齐国的么,庞滟解释说传说中他们四大门派好像是有一个共同的祖师爷。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寺人,他神情严肃地让庞元帅到宫里去一趟。
庞涓匆匆离开,这倒使庞滟也不好意思在书房里多呆了。
伯灵也不挽留,就与她道个别,自己坐在房中抚起琴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他们一直最爱的一曲《无衣》——好一个“与子偕行”。可是今后的日子,却又谁和谁,还能一路偕行……
“庞元帅,”魏王看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恼怒,他叩拜之后也没让他坐下甚至没让他免礼,“孙客卿给齐国写信的事,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他就那么跪着,隐隐感觉事态有些不妙,“可是大王……”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堂上的魏王已经愈发没有耐心了。
“可是微臣只知道他有写——”看来大事不妙,得先给自己开脱再从长计议——“具体写了什么,微臣也不是很清楚……”
“那就请庞元帅自己看看罢。”
魏王大手一扬,一张绢帛就翩然飘到庞涓的面前。他诚惶诚恐地拾起,上面却分明是孙伯灵熟悉的字迹——
“弟今身仕魏国,心悬国土,不日当图归计。倘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
指尖一软,那书信翩然坠地。
“庞元帅,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啊?”
“这……”
他犹豫了,深深地犹豫了。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他——
可是父母之邦,谁会忘情,况且那信上分明是他的笔迹——
也许罢、也许罢,事到如今,又有谁能真切地知道谁的心呢?
我知道你比我优秀,我也真的不想压着你,可你还是决定要离开我……
可惜,现在我知道了。哥哥,别走,在我身边,我不会亏待你——
“庞元帅,你想好了吗?”
——无语。
“那让寡人来说,”魏王铁青着脸,“你回去向他说明利害,劝他留下,一心辅佐寡人,寡人绝不会亏待他——否则……”
“大王,微臣,明白了。”
满怀心事地回去,他竟然,还是要走。
他留在魏国,与不留在魏国,不管怎么样,都会将自己埋没。那么,他当然应该留在自己的身边,只要他还会在乎这份感情,就算自己,真的被埋没。可是如今,原来他早就不在乎自己了:就算他是好意,他只是不想取代了自己,那么未来的一天阵前兵戎相见,自己又该怎么办……
大王的介入让他突然心念一动:如果这样将错就错下去,也许,他就会永远在我的身边,即使想离开,也不会离开我了……
——并且那个时候,他会再也不想离开我的。
因为这世上,将只有我,可以照顾他,保护他……
只是见到孙伯灵的一刻,他的心就又软下来了;可一想到他要离开,他还是会觉得不是滋味。那种迷惘与痛心同时涌起,像两支军队的激烈杀戮,又最终两败俱伤,他自己则变作了满是黄沙的古战场,承载着破败的兵器与森森的白骨,满是鲜血,又满是伤痕。
“哥,你是要回齐国么……”
“是的呀,涓儿,”他倒是一脸坦然,“好不容易得到了亲人的消息,我已经给大哥回过信了,他一定在家中盼我回去呢……”
“那、你还……”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支吾起来,“你还会回来么……”
“当然会,”伯灵不假思索,“我现在出仕魏国,只是请假回家探个亲而已,又怎么会一去不归呢……”
——你骗我。
那封信上言之凿凿,况且这天下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你的笔迹——
你,不能走。
银牙一咬,他终于下了狠心——
“看来是大王误会你了,哥,”他依旧像年少时那样爱昵地靠在他的身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跟大王请假呢——我们一起去,他会相信你的,我们可以解释……”
“是啊,要不然收到我的家书我又不回去,大哥一定会急死的,”伯灵的眼神还那么天真、那么纯净通透。他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说涓,你就不用陪我去了。你做元帅很忙,好不容易歇下来,去陪陪滟滟。
——伯灵果真换了官服要去王宫。望着他渐渐远行的背影,他,心乱如麻。
跟出去,否则又能怎样!
当他赶到宫中之时,魏王已经准备对伯灵行刑了。眼见着那张忧郁而清俊的脸上写下的两行斑驳的河流,他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王竟然要杀他,这怎么能行——高喊着“刀下留人”,眼眶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迎着风呼之欲出。只有极力地将那苦涩强行吞下,他慌忙忙地冲进金殿。
——后来,孙伯灵被处以膑刑,剔掉膝盖骨。作为一个兵家,即使还能侥幸重新站起来,也不可能征战沙场,他,永远地变成了一个废人。
躲在刑房的后面,握紧的拳头狠狠地捶打在墙壁上。他不想听他撕心裂肺的惨哭,却又不敢离开——是的,这样以后他的确不可能离开自己了。可是今后的他,却还会、宽宥自己吗……
但愿你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一切罢,哥哥。现在,你永远地成了废人,那就让我从此好好地爱护你罢——
以后你也会离不开我的……
可是,我却真的不忍心,听见你受罪的声音……
回到帅府,抱他在自己书房里的榻上躺下,他唤人去请了梁城最好的医师为他开方敷药。自己守在他的身边一直到他醒来,任他倒在自己的肩膀哭泣,心却也随他痛着,痛得鲜血淋漓。
可是毕竟,他现在变成了国家的罪人。自己是元帅,公务繁忙,总不能天天陪在他的身边:只是自己不在,又有谁人来照顾他——
决定去找庞滟帮忙,毕竟还是女孩子的心细致,尽管他也曾经考虑到某个让他太为难的问题。
“妹妹,哥想求你个事……”
“怎么啦?”庞滟从小跟哥哥玩儿大,他这么客气她可真没见过。他便把孙伯灵的事情大体说了说,希望她能帮忙找几个女孩子去照顾他,因为府里的女孩子好像真的比较缺。
只是,听到伯灵受刑的一刻,小小的庞滟,陡然色变。
“那哥哥的意思是……”
“你一直习惯照顾自己,又是家里唯一的小姐。大嫂那边的人不好乱动,公主大人那边我更不敢招惹……”他一脸的苦笑看上去甚至像是要哭出来,“我找了很久,也只有一个茅茅那边不要的王娥——这个人不仅长得寒碜,做事也不细致,只能干些粗活什么的。所以哥哥想请你出面,借用一下葱葱房里的诚儿……”
“你不会自己管葱葱讨的呀?”庞滟好像不太高兴,“他听你的。”
“可是诚儿不太一般吧,”庞涓看看妹妹,伸手去揩了揩她眼角的泪花,“我怕是如意不肯……”
“你也知道如意姐不肯,”庞滟显得更加没好气了,“要去就是我去,别牵扯那么多麻烦。”
“傻妹妹,你呀,打理好自己还行,让你照顾他我可是真不放心,”他说着,还是把她拥进怀里,“再说了,你孙哥哥脸皮薄,我找女孩子去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你要是真跑过去他还能让你干活啊?我真怕他再把他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
“可是诚儿难道就行吗……”庞滟看上去一脸委屈。
“诚儿可比你会做事,哪像你从小娇生惯养的,”他空出一只手来爱昵地揉乱了她的长发,“而且我也跟她讲过,不仅她答应下来了,葱葱也没说什么……”
“她是不好意思拒绝,葱葱是怕你,”庞滟噘着小嘴,“你等着吧,如意姐回来我看你怎么交代。”
“小如意么,”他无奈地摇摇头,“跟你一样,哄哄就好了……”
“你要答应我,不许把诚儿当丫鬟使,一切都要像她在葱葱那里一样,”庞滟终于咬咬嘴唇答应下来,“还有,你不能让她一个人干全部呢,诚儿要是说很累,或者那个人对她不好,你可要全担着。”
庞涓于是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但其实,精细如他,他自然能够感觉得出来,妹妹之所以答应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或多或少都是为了“那个人”罢。
——妹妹,你也要来和我抢吗?
但其实,庞滟的问题还是好解决的。相反,不好解决的事情却是:王娥太糟、诚儿太小,虽然用她们两个安全系数绝对可靠。只是她们打打下手还行,要让诚儿干全部不仅不现实,还会惹出一大堆节外生枝的麻烦事。而一个真正合适的人选,恐怕她,只能处于危险年龄——
更何况,就连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也不能从天而降……
没想到当晚,他的心腹手下,也就是那个费记客栈的老板费仲青就带给了他一个女孩子的信息:那是住在他们店里的一个小女客,他大哥出门办事,现在她是一个人,叫匡蓉,正是二八少女、风华正茂……
这么一来也就清楚了:那费记客栈其实是庞涓的心腹们采集与交流消息的一个据点。客栈作为人多嘴杂的地方可以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听到很多消息,而这个老板费仲青跟庞涓,还有前面提到的易飞剑,都是从小的交情了。费仲青说他已经问过匡蓉,因为匡蓉一直希望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差事而少给大哥添些麻烦,她大哥一走她便托自己帮忙留意,所以他把这事情一说她就答应了。
费仲青办事他一直放心,于是看也没看,庞涓便默许了这个女孩子。
易飞剑回到大梁,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了费记客栈。刚迈进门,却看到匡蓉打了一个小包袱,正准备出门。
“匡蓉姑娘,”他立即微笑、打拱,“姑娘是要出去?”
“易少侠早,”匡蓉却只朝他淡淡一笑,打个招呼便离开了。望着她娉婷远去的背影,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仲青,这是……”他本能地用了怪异的目光。费仲青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便告诉他这匡蓉是庞元帅派过去照顾那个孙客卿的。
“孙伯灵?”易飞剑的眼睛一亮,但那种光芒随即就变成了恐惧。
“我要去见元帅,”他说着已经奔出了客店。
在匡蓉诚儿等人的悉心照料下,孙伯灵的伤势已经大有好转,医师说再过个半月他就可以下地走路了,这让大家都很高兴。庞涓有空就会过去陪他,给他带些兵书解闷,或是在榻上摆个小桌跟他下棋玩儿。伯灵常常感动得泪珠儿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他就小心翼翼地为他拭泪,把他拥在肩膀柔声安慰着。伯灵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最后终于说是要把《孙子兵法》传给他。
他吓了一跳:他原本并没有想要这件宝贝的。当然了,拥有了这件宝贝自己就将成为全天下最杰出的兵家,那个时候,他大概就会心甘于自己的悉心照拂了罢。
于是推让一番后,他终于含着泪跪在了地板上。
这时有人告诉他易飞剑有事找他。他便留下一些竹简让伯灵随便写写,自己出去会易飞剑。而小小的庞滟,则瞅准了这个空子,拎着一大堆好吃的,顺着门口一道烟溜进房里。
“孙哥哥,这些都给你,”她甜甜地笑着,就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递给他,“这副药是诚儿让我捎过来给你敷上的。如意姐姐回来了,她不支持诚儿过来,不过也不反对——等哪天我一定得带她过来,你知道我如意姐姐可漂亮啦……”
听着这个小女生没完没了地絮叨,倒也是一件蛮可爱的事。
至于庞涓,面对易飞剑的一刻,他突然感觉更加失措了。
——他没想到易飞剑会喜欢匡蓉的,竟然还会是什么一见钟情——只不过已经晚了,照顾孙伯灵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尽管自己真的是心下难受,如今的他只希望他可以尽快地恢复起来。他说换掉匡蓉不可能,因为诚儿毕竟还是个孩子。匡蓉现在,是最懂得照顾人的年龄,尽管这样的确会造成很多的痛苦与不便,他也,只得这样。
匡蓉是他的一颗棋子,易飞剑也是。
周围的人纷纷沦为棋子,这更像是,一个世界的悲剧。
当晚,当都落了一身风尘的钟离竹胤终于回到大梁的费记客栈,却讶异地发现,匡蓉不在。
她问费仲青匡蓉去哪里了,费仲青如实回答。
“你的意思是,”她的声音突然就变得冷若严霜,“她去给人家当丫头使唤了?”
“不是当丫头,”费仲青连忙解释,“元帅每日给她很高的酬劳……”
“总之还是侍候人的,”竹胤暗自嘀咕着,脸上却装出一副礼让谦恭的样子,说感谢他告诉了自己这些,也感谢他这些日子对匡蓉比加上心。费仲青似乎没怎么注意她的表现,这时正值敲过二鼓——入夜了。
匡蓉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回来,她正待要说什么,就被竹胤握了手腕,狠狠地拖上楼去。
“蓉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竹胤怒火中烧。
于是匡蓉将自己如何想找一份活计、费老板如何帮她“关注”以及在庞府照顾孙伯灵的全部过程说给竹胤听。
“姐姐,孙先生,他人真的很好……”
她的目光竟然陶醉了。看着妹妹幸福的表情,竹胤却感到自己走向了一个巨大的失落:她不清楚庞涓是个怎样的人,更不熟悉孙伯灵。然而,更大的可能却是,她用尽全部心力想去呵护的义妹,现在已经彻底被别人利用。她已经在一步一步地变成某个阴谋的牺牲,只是她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于是她愤然去睡了,只留下一句话,说蓉儿,你们根本不可能的。
那一夜匡蓉思绪万千。她阖不上眼睛,便只有百无聊赖地细数着空气里依稀淡去的更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易飞剑又一次出现在费记客栈。
易飞剑说是来求见钟离女侠的。看见他身后一排大箱小箱的东西,竹胤大惑不解。
“易世兄,你这是做什么?”
易飞剑的回答很直白,他说他久慕匡蓉姑娘的美貌与贤惠,想要娶她为妻,特来向钟离女侠提亲,并送上聘礼。
竹胤觉得周围的一切发展得愈发荒谬了:先是蓉儿不明不白地被骗到庞府去伺候人,再是易飞剑的提亲——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圈套,套住了所有的人,如今又要将她的义妹,甚至她自己一并卷进去,可是自己又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孙伯灵、庞涓、易飞剑,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费记客栈肯定是个是非之地,而这又是个怎样的阴谋,他们每一个人,又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她便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易飞剑,理由是匡蓉不过是自己的义妹,自己无权做主。
易飞剑只是沮丧地离开,临走前说他会等下去。他自顾神游天外,甚至没注意到费仲青热情洋溢的招呼——的确,不出竹胤所料地,经过当晚他又一次找过费仲青之后,一个秘密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胸中,暗暗成型。
这天如意和庞滟正在庞府的院子里比剑。初夏的阳光绚烂得耀眼,天空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晴蓝。眼见如意将一套美若落霞的梅花剑打下来,庞滟忍不住艳羡得拍起了巴掌。
“如意姐姐,你真是……”
刚待大发几句感慨,却只见诚儿慌慌张张地冲进院子,两汪滴溜溜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扯着庞滟的袖子,粉嫩嫩的小脸儿上写满了委屈。如意也连忙丢下剑,刚准备开口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听诚儿抽抽搭搭地对庞滟哭道:
“庞滟姐姐,孙伯灵哥哥,他、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