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沁琳

22、第十四章（三）

　　一只精致的青花瓷壶被送到了梅蘅手上，里面装着一万年的留芳醉。梅蘅护着瓷壶，抱着最珍贵的酒来到长乐神殿中一处最僻静无人的桌角，像曾经的小猫花若那样，俯身低头钻进了桌子下面。桌子三面靠墙，平时只放些杂物，这里常年晒不到阳光，所以即使是白天，也是阴暗昏沉的。在这阴暗的角落里面，她第一次感到了安全。她打开瓷壶的盖子，一丝酒香飘了出来，她像个小孩子那样跺了跺自己的小脚丫子，开心地笑了笑，脸颊边两个酒窝深陷，像是已喝了酒般染上了红晕。一万年的留芳醉呢，神界少有的佳酿！她伸出一只手指，伸进壶中，蘸了少许酒水，又立马拿出来，她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甘甜中带着一丝辛辣。她将整个鼻子也埋进了酒壶中，深吸气，似乎想要将这酒精冲鼻上头的味道深深带进脑海中，带进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中。哈哈，哈哈哈，她满意地笑了。好酒！酒香入骨，梅蘅就这样捧着酒壶，进入一场好梦，梦里是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风铭。“风铭，风铭……”梅蘅用手指蘸满了酒，在绯色的衣袍上写下“风铭”“风铭”。可是留芳醉挥发得极快，梅蘅才写下“风铭”，那块衣襟上的字迹便已经挥发不见，只留下一片湿润的酒渍；梅蘅继续写，字迹继续挥发不见，继续写、继续不见……不一会儿，梅蘅的裙摆已经全部被留芳醉浸润。梅蘅看着已经湿濡的裙摆，拼命摇头，精致的发钗也散落在了铺开的衣袍上。她含混不清地呢喃道：“不！不要！风铭哥哥，我的衣服脏了！风铭哥哥，我脏了！风铭哥哥，你、你没有位置了……”装满酒的精致瓷壶被梅蘅撞倒，里头的酒很快便浸润满地，“啊！”梅蘅惊呼着拾起酒壶，拾起那珍宝一样的留芳醉。然后将瓷壶里仅剩的一点点佳酿从凌乱的发梢上浇了下去，“风铭哥哥，风铭哥哥……”梅蘅又哭又笑，涕泗横流。
　　不知过了多久，那桌子的外头来了人，那人居高临下地喊着：“梅蘅，你出来。”梅蘅听见声音，抱紧酒壶，又缩了缩身子，往墙根儿靠了靠，“听不见！听不见！”
　　“娘娘，婢子求您，您快出来吧！”这声音有点耳熟，但是此时的梅蘅不想去想那是谁、要干嘛，这些太累。梅蘅有些困了，想睡了。
　　“蘅儿，”外头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大叫道“你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梅蘅很怕很怕，她把头紧紧埋在双腿之间，手中紧紧裹藏着酒壶。
　　“梅蘅，你再不出来，本尊劈了这桌子！”那个人似乎有点生气了，梅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想要发声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在桌子下面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摇头……
　　“三、二、一——”
　　桌子被劈开的那瞬间，梅蘅将自己手中唯一的酒壶朝那人脸上砸去，那人却并不躲开，瓷壶打在他眉骨与鼻骨之间，啪地绽开出鲜艳的碎瓷，鲜血从莫珏脸上淌下来。
　　“啊——！！！”梅蘅捂紧耳朵，双目紧闭，瑟瑟发抖朝墙角里靠，眼前一片鲜红，梅蘅仿佛又看到了伏魔谷中十万将士流血漂橹的惨状，她看着自己的战友、同袍、爱人一个一个在面前倒下，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想救，救不了，一个恶魔，拿着刀，一点一点地劈开自己同袍的血肉。然后那个恶魔踩着自己同袍的血肉，踩着自己爱人的头颅，向自己走来。可是自己，为了活命，美其名曰救他们，却奴颜婢膝，屈服在在恶魔的利刃之下……“我背叛了自己最爱的人！我怀上了仇人的孩子！我怎么可以？不行！我不可以怀上仇人的孩子！”她痛苦地捂住双耳，大声喊叫着，叫声撕心裂肺，梅蘅面目狰狞。
　　莫珏抓起蜷缩在角落的梅蘅，“不！不！你别过来！啊啊啊！你别碰我！”梅蘅激烈地反抗着。
　　“梅蘅！你醒醒酒！”莫珏冲她怒吼。
　　梅蘅只觉得呼吸不过来，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留芳醉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不去。“莫珏，你，你让我怎么留住这个孩子啊！你让我用什么理由留住这个孩子啊！”
　　“莫珏！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啊啊啊！！！你毁了我的一切！”她大声质问着他，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是她也绝望地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可能有答案。
　　“蘅儿，你喝多了！”莫珏看着她说。梅蘅一巴掌打在莫珏脸上，“不！我滴酒未沾！这壶留芳醉，都洒我衣服上了！我一口都没喝！我清醒得很！”
　　梅蘅愈发疯癫，莫珏只得强行夺过酒壶：“谁？是谁给夫人拿的这壶酒？”他举着酒樽问道。
　　“回尊主，是婢子给娘娘递的这壶酒。”青环上前，却毫无情绪波动地回答着尊主莫珏的问题。
　　“好！”莫珏怒极，先前已然放过这贱婢，可今日是她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本尊了，“本尊这就劈了你！”莫珏唤出耀旻剑，不由分说向青环砍去。
　　“你敢！”梅蘅大吼一声，挡在青环面前，那耀旻剑直直劈进了梅蘅左肩。
　　“娘娘！”青环惊呼，“娘娘！青环不值得娘娘如此！”
　　“你值得！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该无辜为我而牺牲！”说罢，梅蘅看着莫珏，像是一瞬间酒醒了一般，眼神如利刃，直直刺进莫珏心窝，她一只手抓住剑刃，像是忘了痛一般，让那剑尖在左肩扎得更深，“你若劈了她，我便杀了你的孩子！”
　　莫珏又心疼又无奈地收走耀旻剑，剑尖已是鲜红一片，刺目的血迹也染红了莫珏的双眼：“梅蘅！你这是何苦？我们就不能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吗？”
　　“不能！当然不能！从你屠尽伏魔谷中十万将士，逼我嫁入耀旻墨宫那一刻起，我便不能同你过两心相安的日子！我们注定只能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莫珏不甘心道：“梅蘅，本尊虽不知你今晚要闹哪出，但这只酒壶是这个贱婢递到你手上的，足见其居心叵测！她不仅使你仪态尽失，颜面扫地，还曾多次替你传递情报，本尊今晚定要取她性命！”
　　“哈哈哈哈！你真正在意的只怕并不是我颜面扫地、声名狼藉，你在意的只是我在深宫中依旧能够操纵‘天外仙’所有暗桩，搜集你族情报。你只是忌惮我的势力，所以要杀她，折我羽翼罢了！”
　　“梅蘅，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只盼你不要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莫珏手中升起一团火焰，“你猜猜看，今晚我会不会杀她？”
　　“三十处暗桩！我用‘天外仙’在你族安插的三十处暗桩据点换青环一条命！你看这交易值不值？”梅蘅急了，她怕莫珏真的下手。青环一旦死去，自己必将与宁安城的一切失去联系。
　　“交易？我们的婚姻在你眼里始终是一场交易是吗？”莫珏的重点却放在了“交易”二字上。
　　“莫珏，这笔买卖，你不亏。”梅蘅恢复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莫珏被气得浑身发抖，举起耀旻剑，向青环砍去。梅蘅立刻挡在剑尖前，耀旻剑上熊熊燃烧的剑气，只差一寸就烧到梅蘅身上。梅蘅坚定而冷静地站在青环身前。“三十处暗桩，宁安城一半眼线，换青环性命！”梅蘅咬牙重复。
　　“好！好！交易是吧？”莫珏同样咬牙切齿，“要我今晚放过这贱婢可以，但从此以后，她绝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不够！”梅蘅斩钉截铁。
　　“不够什么？”
　　二人皆是怒火冲天，梅蘅却依旧进行着挑衅：“我要你——不仅今晚不取青环性命，而且，此生此世，都不得杀害青环！”梅蘅高傲地扬起下巴，“不仅是你，我还要耀旻墨族所有人，都不能伤她分毫！”
　　莫珏紧握剑柄的手颤抖不止，怒吼道：“梅蘅，你不要得寸进尺！”
　　梅蘅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我的要求正当且合理！若是尊主不愿意放过青环，那么——”她的语气又转为轻蔑，她轻蔑嘲讽地看着愤怒的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且好笑的玩物，并且肆意地把玩着他的怒火——“宁安城的暗桩将继续活动在你所统辖的每一寸土地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宁安城知晓。而且，你的孩子，”梅蘅忽然向前走，用力捏住耀旻剑，剑尖直指自己的小腹——“必定活不过今晚！”
　　莫珏将耀旻剑用力摔在地上：“好！你很好！来人！拿免死金令！长乐神殿掌事仙婢青环，年满出宫，此后终生，不得踏入耀旻墨宫半步！出宫后，我墨族一应人等，不得与她为难！”
　　梅蘅继续追加筹码：“还有一点，无论日后发生何事，都不得反悔今日承诺！违约者，天诛！”
　　“好！若我莫珏日后违反承诺，天诛！”
　　梅蘅的胸口已经一片鲜红，差点就要站不住，青环眼疾手快，扶住梅蘅“娘娘！”
　　“别忘了，你承诺的三十处暗桩据点。”莫珏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
　　“我说到做到！”

　　莫珏走后，长乐神殿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青环心疼地轻声询问道：“娘娘，可有受伤？”
　　梅蘅轻轻拍了拍青环的肩膀：“无碍。我早已是死过几回的人了，生死于我，不过是尘泥落地，不失为一种解脱了。”
　　青环不解地问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青环不愿离开娘娘，青环誓死效忠娘娘！”
　　梅蘅无奈地感慨道：“如今我腹中怀了他的孩儿，是我唯一能挟制他的筹码。他若还对我有半分怜惜，便会顾念这孩儿的性命，不敢动我分毫。趁我手中还有能掣肘他的筹码时，我还能保你一刻。若他日这孩儿不存在了，就未必能时时刻刻护你无虞。莫珏对你杀心已起，我必须送你出宫去。”
　　青环眼眸中已蓄上了泪水：“娘娘，婢子……”
　　梅蘅却打断了她的话：“青环，你在宫外行事，才能更自由自在。我已折了羽翼，便不希望你重蹈我之覆辙。只有出宫去，你才能发挥出比在这宫内更大的价值。青环，我相信这宫墙之外自有你的一番天地。我此生已被困于这片黑白宫墙之中，余生只剩无尽的遗憾和愤恨。可我不希望你同我一样，过着抬头却见不到阳光的日子。宫外的光景，我想让你替我去看看。每一位为宁安城抛头颅、洒热血的暗桩将士，需要你替我、替宁安城守护着他们的安全。”
　　青环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儿涟涟，哽咽不止道：“娘娘……娘娘大恩……青环只能叩首以拜……”
　　梅蘅则异常冷静：“青环，你拿到了墨族的免死金令，整个墨域中，无人敢与你为难。我要你将那三十处早已废弃不用的暗桩据点交与莫珏，记得要烧毁所有行迹后再交到莫珏手上。不然以他的敏锐，还是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现行活跃的据点。但凡被他搜寻到任意一处，我们宁安城必将损失惨重。从你出宫时起，即刻重整以你为首的‘天外仙’暗桩情报网。从今以后，你就是所有潜藏在墨域暗桩的最大倚靠！吾将任命你为新的仙主，总领‘天外仙’在墨域的一切事务！”
　　此时青环已收起了眼中的情态和依依惜别的不舍之情，也同时摒弃了耀旻墨宫中的礼仪，做出了“天外仙”组织特有的手势向梅蘅行礼：“是！暗桩青环，谨遵仙主号令！”
　　不久后，墨域中最大的客栈“青青酒肆”开门营业。人只道这酒肆老板娇俏妩媚、风情万种，名唤“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