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沁琳

2、第二章

　　十里风华巷，风烟尽处坐落着一户人家。院内花草扶疏，青砖铺地，一排排紫藤绕在屋柱上，垂下绚烂而梦幻的紫藤萝花瀑布。绿瓦排排坐在屋顶上，古朴精致，宁静低调又奢华，蕴含着主人不俗的品味。门匾上刻着威仪的金砖大字：宁安风府。
　　话说天地初开之时，万物天生天养，于宁安城里便生出了天地间第一朵天生天养的五色梅花，化为男子身，被父神唤作“梅初开”。
　　梅初开学成入了太古神邸以后，收了两名弟子，一位是由自然中随意飘走的风化作人形，名唤“风浅啸”，是梅初开的大弟子。另一位也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自然化成的五色梅花，名唤“梅周”，梅周幻化成人形的那天，正巧碰到梅初开下山，自此便被梅初开老爷爷收为二弟子，因为本自同源，所以二人关系甚好。梅初开老爷爷后来又收了一位女弟子，也是天生地养自然化成的五色梅花，但却是世间第一朵女儿身的五色梅花，梅初开为她取名为梅冉，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风浅啸与梅周的小师妹。
　　师徒四人朝夕相处，渐渐地生出些与常人不同的情谊来。小师妹梅冉倾慕梅周已久，二人便结为夫妻，孕育了三个孩子：梅玖、梅缘故、梅蘅。再后来，神族四分五裂，各部族分崩离析，太古神邸宣布封闭，不再理会诸神争斗。五色梅花家族由于颇具实力和声望，有不少小的神族部落前来投奔。梅家便与风家商量，划了宁安城这么一片势力范围，庇护一方百姓。
　　风浅啸与梅周师出同门，又自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所以宁安城风家与梅家关系真真是极好的。风家与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风浅啸在梅初开门下学成之后，因为伤心于小师妹与师弟共结连理，于是不入太古神邸，誓要游历三界四洲，遍览四海八荒，于途中认识了由云朵化成的女神仙云锦，二人性情相投，很快便共结连理，没过多久，便也有了三个孩子：风汀、风铭、风卓仪。
　　宁安城中梅家执政，风家掌兵，相辅相成，共同守护着宁安城的和平与安宁。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这天，某一市井小仙在宁安城街头聊起了八卦，引得一众小神、散仙、精灵等灵修聚众磕瓜：“什么什么？”
　　“伏魔谷的结界打开了！”
　　“害，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有件奇事保准你们不知！”
　　“快说快说！急死我了！”
　　“那伏魔谷被耀旻墨族士兵层层包围，数月都没有补给和支援，可是里头的神兵仙将们竟无一伤亡，只听说主帅风铭风小将军受了些伤而已，但性命无虞。”
　　“我还听说，里头的将士们出来的时候，大多只是感觉有些虚弱罢了，连伤都没有。”
　　“我一上了前线的表弟回来和我说，他本来是已经死了的，可是不知那伏魔谷里头怎生了得，竟就如做了场梦，梦醒了，除了有点饿，啥事都没有就被放出来了……”
　　“要我说呀，”一位打扮得像说书先生一样的散仙也来凑个热闹，“这事必与那宁安公主去耀旻墨族和亲有关！”
　　“怎么个有关法？”众仙家各个瞪大了双眼，等个后续……
　　那说书先生却将手中的扇子一关：“嗯……那就得去问当事人了。”
　　“害！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嘛！”众仙家砸吧砸吧嘴，表示不解。
　　“诶！我可是听说，那风小将军和宁安公主早就定下了秦晋之好的！”又一散仙另起了个八卦的头，“怎的宁安公主又嫁去了墨族，成为耀旻墨族的尊主夫人了？”
　　“此中关窍，怕只有风小将军才能说道说道了！”

　　话说自那新任墨族尊主莫珏如约打开伏魔谷结界之后，被困其中三月之久的十万宁安城仙兵神将们终于得见了天日。三个月前，莫珏在这谷中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誓要为死去的老尊主莫无慈报仇雪恨。而今，伏魔谷中众仙家却毫发无伤，也真是奇闻一桩，这三个月伏魔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谷外众神皆不得而知。
　　伏魔谷位于宁安城与墨域交界的边境，原属于沧州领地。但近些年两族战争不断，伏魔谷便又被墨族给夺了去。伏魔谷两侧山峰巍峨耸立，悬崖陡峭，崖壁上寸草不生，壁立千仞，是将宁安城与墨域分隔开来的自然屏障，易守难攻。
　　风汀作为风家的世子、宁安城风啸营的副将，已经在伏魔谷外整整守了三个月。三个月前，他的弟弟风铭作为先锋官，一头冲进伏魔谷，连带着整个风啸先锋营都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出来过。战争就是这样残酷，不知何时，便会夺去最亲最爱的人的性命。但风汀知道，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弟弟风铭，在面对敌人的刀尖时，都不会胆寒。作为风家人，保家卫国，守护宁安城的安宁，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但风铭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说完全不担心、不难过也是假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风汀前不久才深切地感受过一回，他不想再尝第二遍。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一块月牙状的白玉翡翠。月明，我真的好想你，风汀任由思绪飘着，月明，因为我的疏忽，我已经失去你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弟弟。月明，若你还在我身边，大抵也会这样宽慰我吧，你一直都如此善解人意……
　　然而伏魔谷易守难攻，谷外又有墨族四王子莫珏布下的诡异结界，几乎无法用寻常法术解开。
　　墨族四王子莫珏，是整个神界万年都难遇的术法奇才。两万岁时，便能够同时驾驭冰系、火系两种相互克制的法术而自身不被反噬，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轰动整个神界。假以时日，他是未来最有希望能够重开太古神邸、一统神界、结束三界四洲战乱的神。
　　风汀虽出身名门，自小法术、武功都不曾落下，如今十几万岁，在神界也算得上是有名的一号神仙，但功法比起比他小几万岁的莫珏，还是差了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天赋。
　　故而风汀虽领兵镇守沧州伏魔谷外数月，但面对伏魔谷外诡异的结界，束手无策。幸而三天前传来了宁安公主和亲于莫珏的消息，两族战争将因为联姻而平息。而这位天才莫珏给宁安城下的第一份聘礼，便是打开伏魔谷的结界，放出被困伏魔谷的宁安城将士。于是，今日，风汀早早便来到了伏魔谷外，等候结界的打开。
　　伏魔谷外风沙弥漫，黑风呼啸。风汀手中一柄风云扇一开一合，似在心中搅动风云。他虽一向以御风术见长，但这墨域的风，向来不受外族人所控。风汀只能任由那黑风胡乱地刮打在脸上，吹乱他束好的发髻。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风汀不由得想起了宁安公主。
　　哎，小蘅，就这样突兀地嫁人了……
　　说起来，风汀也算是看着这群弟弟妹妹们长大的。不得不提到他那粗枝大叶的爹和稀里糊涂的娘把他生得太早了些，比一众弟弟妹妹们大了几万岁，以至于风汀神生的前几万年，都是漫长又极度孤寂的，风汀常常会怀念他神生最开始那段漫长又孤寂的日子，因为之后的日子，全是被弟弟妹妹们闹得鸡飞狗跳……
　　梅蘅，是梅家的幺女，或许因为本就是梅花的缘故，天生蕙质兰心，容颜极美，性格却刚烈非常。风汀是看着梅蘅长大的，也算梅蘅半个哥哥。只是风汀那唯一的傻弟弟呦，明明是跟梅蘅相仿的年纪，两个小神仙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打架厮混的交情，又同在天元山学艺那么多年，于情爱一事竟愣是像没开窍一般，连他这个作哥哥的，都时不时为他俩如龟速般的爱情进度感到捉急……如今倒好，梅蘅和风铭，彻底没有可能了，也不知那傻弟弟会有什么反应……
　　伏魔谷结界终于开启，仙兵神将们互相搀扶着零零散散的从谷中出来。风汀之前便安排好了人手在谷外接应，风啸营中众人因为战友回归，都摩肩接踵，兴奋不已。也早已安排了医仙对被困谷中的将士们进行全面的检查、疗伤，所幸副官来报都无大碍，不会伤及性命，风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是弟弟风铭，一直不见出来。
　　就在风汀忍不住，想要去谷内一探究竟时，终于看见风铭的身影了。他被几名法术尚还低微的仙兵搀扶着，神色憔悴，像是丢了魂一般，藜麦色的面庞竟显现出几分苍白。风汀有些心疼，上前接应他：“弟弟……”
　　而风铭却扑通一声，直直跪倒在风汀脚边，地面的黄沙瞬间凹进两个腿窝，风铭沙哑的嗓音呜咽如伏魔谷中的阵阵黑风：“哥，我没能保护好蘅儿，”风铭的精气神全没了，双眼泛着猩红的血丝，胡渣乱糟糟地扎在下巴上，“是蘅儿，她救了我，救了我们所有的人，可是她，她自己却走了……是我没用，既保护不了她，又留不住她……”
　　“哥，我对不起她……”
　　“弟弟，你先起来，一切皆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既然这样……”
　　“不！蘅儿是我的未婚妻！我要将她抢回来！”风铭嘶吼着打断风汀的话。
　　“弟弟！不可莽撞！先将你的伤养好，别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风汀劝慰道，“我知道你很心痛，这种感觉我也有过，那时月明含冤而死，我也心痛万分，可是……万物自有造化，世事皆不可尽如人愿。弟弟你还是要想开些好。”
　　“哥，若是月明姐姐还活着，你说得出这番话吗？我且问你，若是月明姐姐被逼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你会怎么做？”
　　风汀哑口无言。他知道，若是月明还在，她若被逼嫁给一个仇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也要去抢亲，将月明夺回来。他不会忍受月明那双如秋月剪水的眸子，受一丁点儿委屈。
　　现在当事人换成了他的弟弟，他了解他的弟弟，他也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拦。“弟弟，你先将伤养好。那莫珏的法术武功，皆是上品，你如今拿什么同他相抗衡呢？”风汀只能委婉劝阻。
　　“只要蘅儿愿意同我离开，就有办法！”

　　墨域，长乐神殿。
　　梅蘅刚刚换了寝衣，正在殿里剪烛灯。烛影摇曳，堪堪地晃动出一个人影。
　　“啊！”梅蘅不察，偌大的长乐神殿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少年，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梅蘅有一瞬间被吓到。
　　拿起手中的红烛，向那人脸上照去，那人却也不闪躲。只待梅蘅走近，捏了个诀，将那烛光熄灭，然后一把拉住梅蘅的衣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熟悉的气息从鼻尖传来，梅蘅发现她竟是这样留恋他的味道。“风铭？”梅蘅试探道。
　　“蘅儿，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风铭紧紧抱住梅蘅，像要将她融入血脉中去一般，不给她挣扎的余地。
　　梅蘅却不得不用力推开他炽热又温暖的怀抱，她向殿外喊道：“青环！”
　　“婢子在。”
　　“你去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进来。如有异动，及时示警。”梅蘅很怕，他这样偷偷的来，若是莫珏看到，只怕会撕了他。
　　“是。”看着青环去到殿外，梅蘅才放松一些。
　　安排好这一切，梅蘅将头转向风铭：“风铭哥哥，我……”梅蘅一时语涩，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当下的局面。下一秒，梅蘅的唇就被风铭紧紧锁住，熟悉又湿热的气息传来，梅蘅来不及招架，风铭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占有着她的唇。
　　理智什么的都见鬼去吧。梅蘅干涩地回应着风铭。
　　短暂重逢，风铭才不管什么两族恩怨、利益和平。他只想占有她，她是属于他的，从少年时起，他们注定要在一起。顺着她的唇下去，风铭肆虐着她的脸颊、脖颈、胸膛……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是他小心翼翼的爱人。
　　“不！”在激烈的拥吻中，梅蘅脑中还残存的那一丝丝理智，她猛力推开他，毫不留情地一巴掌呼到他脸上：“不！我们不能！”她痛苦地一边摇头，一边退后。
　　风铭看着她，一点点上前逼近她：“你爱的人是我！我们的婚约还在！你怎么能？”话到一半，却又不忍心全部出口责怪所爱。
　　“婚约已废，大局已定。我如今已是墨族尊主夫人，还望将军自重！”梅蘅义正严词。
　　尊主夫人！将军自重！字字戳心！“蘅儿，我明白你的苦衷！我知你嫁他，只是为了救我、救被困谷中的仙兵，只是为了两族能够有和平，不是你心甘情愿嫁给他的！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到人间去，就像那一世那样，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再不理会这里的纷扰，只是世间一对最平凡最平凡的爱人，好吗？”风铭看着黑暗中的梅蘅，她的眼睛一如往日干净明澈，是照亮他心海最亮的星星。
　　梅蘅流下悲伤的眼泪，哽咽道：“风铭哥哥，那些，都不可能了啊。你我出身风家和梅家，便注定不可能平凡。我的责任和使命，便是为族人牺牲，我没得选。”
　　“蘅儿……”风铭心疼极了，再次上前，想要抱住梅蘅。
　　“风将军请自重！”梅蘅却厉声吓退他，她只怕他再往前走一步，自己就真的无法控制一直压抑的思念和情感，不管不顾地和他私奔而去，她清楚地知道她想要、但她不能，清楚地撕扯，痛入骨髓，生生难忘……“风将军若是再往前一步，我、我便叫人了！”她甚至都不敢再看他，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风铭无奈，停住脚步。她松了一口气，却在冥冥之中暗地里寄希着他能再上前一步……
　　“你快走吧。”梅蘅转身背过风铭，只留下孤寂苦寒的背影，“若是被莫珏发现你的行踪，又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突然，门外传来青环的声音：“回尊主，娘娘已经歇下了，怕是不方便接见。”
　　梅蘅闻声，迅速朝着角落使一个眼色，只见角落那人已化为一团白雾，消失远去。梅蘅这才放心下来，擦干眼泪，整理妆发，不让莫珏看出破绽，便疾速朝殿门走去，等莫珏推开门的一瞬间，已经做好了行礼的姿势：“臣妾恭迎尊主。”
　　莫珏在梅蘅的殿中环视一圈，开口道：“蘅儿，你既已为吾妻子，便该守吾妻之本分。”
　　“是，臣妾谨记。”梅蘅低头不敢看他。
　　“你须知道，孤给你地位，允你承诺，平息战争，不是要换得你的背叛。”
　　“妾身明白。”梅蘅只得更加小心谨慎。
　　“你——”莫珏一步一步逼近她，梅蘅一步一步往后退，“当真明白？”
　　直到退无可退，梅蘅差点儿被逼到榻上，莫珏却仍不肯放过她，兀地伸手朝那角落里飞去一团火苗，那角落里顿时叮叮哐哐一阵烛台倒塌的声响，红色的火苗迅速窜起，冉冉烧尽了角落里一连片布帘。跳动的火光闪映在莫珏的脸上，莫珏的脸上也明暗不清，高耸的鼻骨投下一片阴影映在侧脸，半明半暗中，莫珏低沉着嗓音：“那里，是什么？”
　　空气似乎都要凝滞，不知死活的蜂子“嗡嗡”地在大殿环绕，被莫珏一下子钉死在木质的廊柱上，连鲜血都看不分明。梅蘅立即匍匐跪倒在地：“还请尊主明鉴 ……”慌不择言，究竟要如何措辞，莫珏才不会要了风铭的性命？梅蘅的大脑飞速旋转着。正在这时，那角落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猫叫：“喵——”一只小小的狸花猫现出身形。
　　猫？花若！对！梅蘅立即说道：“今日在花园中，臣妾捡到一只小猫，见它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狸花猫，妾身便想起了在夕暮山时，同花若一起生活的日子……”
　　莫珏神色软了下来，但仍旧将信将疑，再一伸手，便扼住了那小猫的喉咙，小猫被捏得紧了，胡乱挣扎踢踏着，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是吗？”莫珏看着那只猫，歪着头，定定地瞅着跪在地上的梅蘅，“我倒真希望你是想到了夕暮山时的日子，而不是拿花若来当挡箭牌！这只猫，模样不错，但终究不是花若！”莫珏另一只手抬起梅蘅的下巴：“梅蘅，孤不容背叛。”
　　“尊主大人，万物有灵，还望您，不要为难一只小猫。”
　　“哈哈哈哈……孤同一只猫置什么气。”说罢，便将那猫扔在了地上。小猫受到了惊吓，转身便不见踪影了。
　　梅蘅舒了一口气，可是莫珏仍旧不依不饶，对梅蘅说：“你说，若那是个人，孤会不会杀了他？”
　　“妾身不敢。”
　　“你最好记得！”莫珏说道，“记得你的身份！记得你不敢！更不应该！”
　　“孤，绝不容许背叛！”
　　“是。”梅蘅默然。

　　莫珏终于走了，梅蘅这才发现自己掌心里竟是密密麻麻渗出的汗珠，伴君如伴虎，而今才算是真正见识了。
　　青环过来，拿过一条帕子，替梅蘅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娘娘受惊了。只是，往后这样的日子怕不会结束。”
　　梅蘅握住青环的手：“青环，如今本宫身边，仅你一位可用之人。这长乐神殿中，怕处处都是莫珏的眼线，我需要你帮助我，扶植自己的势力。”
　　青环使出“天外仙”暗桩组织独特的礼仪手势：“暗桩青环，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乐神殿的屋顶上，立着一神，将刚才的事情尽收眼底。他却只能将满目的悲切与哀思化为浓重黑夜下的一幕：蘅儿，这便是你如今的日子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