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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终曲乐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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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仿佛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梦,零散却又真实。
梦中的画面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灰的白纱,只有声音是清晰的。
鼻腔中一直存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淡淡的,夹杂着某种苦味。
蒋沐凡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意识飘散,如果不集中精神,感觉身体可能就会像是氢气球一样的被慢慢随风飘走。
他眼睛好像有些难以睁开,看到的东西模糊又局限,但在这片虚幻的空间里,自己还是依稀认出了这是他和贺白曾经的次卧房间。
一切的故事都从这里开始,他的出生,他的懵懂,他的成长,他的离去。
此时此刻看来,这里的一切摆放都还依旧,只不过已是物是人非了。
蒋沐凡茫然的动了动自己轻飘飘的手指,甚是怀念的向四处打量了打量。
他内心迟钝的思考着,算出了自己已经是快要七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两张桌椅,两个书柜,一个打磨光滑精细的木质架子床……
他沉在这间卧室里茫然的呆立着,眼睛不由得撇到了一本,摊在桌子上的一个薄薄的小医学手册——《临床心理学》。
这本书他记得,是他看清自己内心的第一把钥匙,蒋沐凡犹如一个已经老去的年暮之人,心平气和的向那轻薄的一本探出了手……
还未碰到,耳边便是一声:“凡凡。”
那声音平淡又温和,熟悉极了。
蒋沐凡眼神微动,缓缓抬起了头,只见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了那淡蓝色的窗帘。
窗外不是蔚蓝的天空,也不是林立的高楼,竟是反科学的另外一番景象——
青州的某五星酒店的豪华套房。
蒋沐凡看清之后便瞳孔一震,接着便有一只大手从自己背后探出,一把环住了自己的腰。
他浑身向后不由得倒去,径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失重之间,天旋地转,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就在那酒店房间的柔软的大床里躺着了。
身上□□,紧贴着身后人的皮肤,那人的体温温热,鼻息打在自己的耳边,带着某种形容不来的温暖的醇香。
“凡凡。”
又是一声,唤的蒋沐凡愣起了神,不禁想再向那怀里缩一缩。
他太知道这是谁了,知道的就快要忘了自己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从前十八岁的蒋沐凡。
就在自己想要在这怀抱中闭上眼睛沉浸片刻的时候,还没来的及把那一声“哥”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那原本应该温润低沉的嗓音忽然变得年轻,化成了一个带着某种恣意少年感的声线——
“以后让我来陪着你好不好?”
蒋沐凡闻后,呼吸猛的一窒,瞳孔骤缩。
“……!”
“宝儿。”
那声音略带低哑的一声呢喃,“以后咱俩好好过…”
是方黎。
蒋沐凡心中默默一念,只觉得胸口突然痛的像是被谁捅了一刀,那耳边的呼吸变了频率,和前者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后背的体温,还有环着自己的手臂也在不知不觉间换了模样,那炽热的拥抱暖的自己鼻子一酸,眼泪很快就要奔涌而出。
“方黎…”
蒋沐凡哽咽的一唤,就想要转过头去。
“方黎,方黎?”
他略有挣扎的一声一声叫着,可再怎么想回头,那坚实的胳膊都死死的摁着自己,让他动弹不得。
蒋沐凡觉得自己原本就轻软飘忽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无能为力,越来越无能为力,他就越发的着急。
“方黎,是你吧?”蒋沐凡颤着声音,“是你吧?你别摁着我,让我看看你,方黎…方黎?”
费力之余,方黎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宝儿。”
他温柔的道了一声:“我带你上来。”
蒋沐凡眼眶猛然一红,彻底被那灭顶的思念所打败,他拼尽全力的想要扭过身,但却丝毫不得动弹。
他一遍一遍的叫着方黎的名字,正如方黎当初离去的那天一样。
蒋沐凡反应过来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梦境里,也知道方黎已经走了,可他还是想在这虚幻之中再看方黎一眼,就再看一眼。
他不知道这真的是方黎的神魂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蒋沐凡无所谓,只是想拼命的转过身去,可不论如何他都没办法,直到他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宝儿,你当初不是答应我了吗?”
那是方黎悲伤的声音。
“别回头,要向前看。”
“别再掉下去了。”
……
蒋沐凡在不知不觉的挣脱中已经是泪流满面,他痛苦的摇着头,嘴里念叨着“过不去,我过不去了。”
“你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出去。”
身后的方黎,此时似乎是跟着蒋沐凡一起心痛了。
“你得出去。”方黎难过道,“你必须得出去了,宝儿。”
“不,你不要离开我。”
“宝儿,你答应过我的。”
“方黎,方黎。”
“蒋沐凡,你答应过我的。”
“你得出来。”
拉扯之间,方黎的声音在这方压抑的空间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缥缈,仿佛随时就会消失。
蒋沐凡手指死死抠着那个环着自己的臂膀,面部已经扭曲,他紧紧闭上了双眼,嘴里呜咽着挽留的话。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要随着这痛苦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着不住那柔软的大床的时候,一股不知道从哪儿而来的巨大推力忽然就将自己狠狠的摁在了床上,而身后的那具身体则变得越来越薄,环着自己的手臂也变得透明,就像是一缕要消散的鬼魂。
蒋沐凡哭出了声,他不得动弹的崩溃,由抽泣就要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挣脱不出去,只能任由背后的人慢慢就那么不清不楚的消失掉,而他都没有办法回头,再只是看一眼那人的模样。
蒋沐凡在梦里感受不到疼,但他清楚的看到自己把手指头好像是捏出了血,可背后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他绝望的流着泪,眼睁睁的望着自己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扭转变化,他嘴里不断的叫着不要不要,但这不尽人意的梦境却丝毫不得改变。
霎时间,一只可怖的魔爪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头顶,那不是一个人类的手,像是老鹰或者是什么其他东西的爪子,黑色的,骇人的。
蒋沐凡看到那东西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开始以一个恐怖的力道不断的收缩,收缩。
蒋沐凡在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之中逐渐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感觉眼睛很热,就快要看不见。
然而那熟悉的声音在此时又再次出现了,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温润与低沉。
那人的语气中仿佛是带了一丝焦急——
“凡凡。”
“凡凡,醒过来。”
“不要掉下去了,凡凡。”
“求求你,醒过来…”
“求你醒来看看我。”
……
呼吸,呼吸,拼尽全力的呼吸。
蒋沐凡其实全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催使着自己,他明明也想放弃了的。
他明明也想随着刚刚消失的方黎一起去了的。
但总有一股力量将他摁在原地,把方黎和自己撕扯开来,也将那恐怖的魔爪不由分说的压制着。
在那人一声声的挽留之中,蒋沐凡听到了嘎嘣一声——
脖子上的魔爪骤然碎裂。
像是被谁的手指生生捏断了一般。
这声脆响,忽然不由的让蒋沐凡心头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惧,一时间痛得他不亚于刚刚方黎的离去。
他吓的想嘶吼,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不想再受此折磨,他想逃走,想彻底逃出去。
哪怕魂飞魄散,哪怕不复存在,他也不想再置身于这片混乱的地狱之中了。
结果那呼唤声却持续不停,慌乱,焦急,再到平静,绝望。
蒋沐凡不觉得那是什么美好的声音,甚至觉得那一声声的“凡凡”就像是罩在自己头顶的一个诅咒。
他捂着胸口在这方虚无中蜷缩住了身体。
接着一盏大灯,啪的一声,从自己远处忽然打亮。
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四周漆黑,全场安静。
没有一丝声响。
蒋沐凡终于得以喘息,他疲惫的颤抖着抬起了头,眼底是一片血红。
只见远处是一个漂亮华丽的舞台,似曾相识,他眯眼一看,竟是永音的校音乐厅。
舞台中间是一架近千万的施坦威,是当年永音配备的最好的一架琴,这个时候正孤零零的立在舞台的中央。
蒋沐凡跪在原处呆呆地看,等待着接下来的这场梦魇又要让自己再经历点什么。
他防备着也茫然着,一个手撑着那满是雾气的地面,一个手下意识的攥着胸口,寂静了许久之后,忽然,四周掌声雷动——
幕后大步走上来了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年。
少年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扬扬,满身的光。
他骄傲的坐到了钢琴前,闭了闭眼睛,屏住了呼吸,接着便是一个漂亮的抬手,一串紧促爆发的和弦被有力的沉沉推下。
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在这华丽的空间里被漂亮的奏响。
那弹奏的人正是当年只有十六岁的自己。
那是最好的一年,最坦荡,最畅快,最勇敢,也最干净的一年。
那时的蒋沐凡还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似懂非懂与大哥的情感,他还没经历过生死,也还没体味过离别。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候,那该多好啊。
蒋沐凡就那么呆呆的望着那个年少的自己,情不自禁的陷入了那激烈的旋律之中,他感觉这澎湃汹涌的每一个乐句,都像是能摄人心魄的迷沼,让自己逐渐的坠入,不断的沉沦。
意识的边缘,那呼唤的声音便又一次传来。
只不过这次仿佛是有两个声音的重叠,但蒋沐凡神魂涣散,已经有些分辨不清这是谁了。
“凡凡。”
“宝儿……!”
……
无比的扫兴。
……
“你不能掉下去!”
“出来,快出来!”
……
可曲目还没有结束,我还想听完。
……
“别再掉下去了,求你。”
“你怎么答应我的,蒋沐凡?”
……
不能打断,不能打断!
……
“蒋沐凡!你真的要放手吗!”
“真的!要留我一个人吗!!”
……
哔——
是谁在喊?
……
蒋沐凡跪在原处一个激灵,眼前的灯光随着那声怒吼忽然熄灭,连同着舞台上的音乐也跟着戛然而止。
是谁在喊?
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蒋沐凡有些束手无措的四处张望,恍如是终于找回了一缕精神。
眼前一片漆黑,但远处的声响却是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是在坚定的叫着自己——
“四儿四儿,走,跟哥去食堂啦。”
“四儿,老杨今儿又脑子犯抽了,你救救我吧!”
“小蒋啊,你跟老师说,你还想不想继续向前走了?”
“小祖宗,听征哥一句劝,咱不能苟延残喘,麻木不仁的活着……”
“凡凡,爸爸相信你,你也要相信爸爸。”
“二哥~~”
“凡凡,妈妈做了山药小馒头,快出来吃。”
“宝儿答应我,你也要坚强。”
……
“相信我,我不止于是爱你。”
“凡凡,我想要你。”
……
嘭。
像是一只水泡泡在空中轻轻的一爆。
蒋沐凡眼皮一颤,极缓的睁开了眼睛。
……
四周是一片幽暗,空旷,安静,只有隐隐仪器的声响。
这里不像是医院的病房,倒像是谁家的卧室,他平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手上却插着针。
蒋沐凡疲惫的望了望天花板,感觉自己的手是被谁轻轻的握着。
他不用看就知道这人是谁。
“哥……”
蒋沐凡淡淡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感到抓着自己的人的手忽然的一紧。
然而蒋沐凡却是毫不在意,他双眼无神的盯着前方,自顾自的喃喃念了一句:“我梦到以前的事了。”
他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嘶哑,像是很久都没有发过声了似的,听着竟还有些生涩。
“音乐会上,我在弹《热情》。”
只是说了这两句话,蒋沐凡就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的回味:“那时候……真好啊……”
……
时间停了一停,一只大手略显小心的抚了上来,缓缓的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蒋沐凡感觉到了贺白因为自己的开口而颤抖的呼吸。
却不知道那人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已经为自己眼角那不经意流下的一滴泪水而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那大手又大又温暖,久违的叫人想哭。
蒋沐凡没有力气躲,只是又发了一阵很久的呆。
等最后回过神来之后,他才万般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可惜方黎走了。”
“所有的所有,都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