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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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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厚重，星空下古老而坚毅的西州城，静静地坐落在中原大地上。
西州城中最为显著的一座府邸，便是南辰王府，此刻也安静地沉寂在夜色里。
王府庭院里的灯发出莹莹的光，映着院落中的窗子，此刻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眉眼中透着温柔，嘴角带笑，慢慢地将怀中甜睡的小小婴孩慢慢地放进摇篮中，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孩子娇嫩的小脸儿。
“十一……十一……”
床榻上突然传来低声的呓语，漼时宜回过头去，周生辰似在梦魇，他皱着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
漼时宜走过去，坐在窗边，俯身握住周生辰的的手，柔声道：“夫君，我在呢。”
周生辰下意识地握住漼时宜的手，没有睁眼，“十一……抓紧，不要放手……师父在，师父带你走……”
漼时宜怔怔地看着周生辰的睡颜，他的神情极为痛苦，他的眼角，隐有泪光，成亲近五载，他常常会做噩梦，只有在梦中，他才会自称师父，她很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梦，一直在纠缠他。
“师父，师父带我走吧。”漼时宜缓缓开口道，她想知道，她想知道她的夫君，心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其实她有很不多不解，他总是很紧张她站在高处，不准她上城门，除了成婚那一日，似乎也不喜她穿红衣，有一次她穿了一袭红衣，竟然在周生辰的眼中看到了心疼和恐惧，他冰凉的手握住她的，低声说，十一，今后不要穿这个颜色好不好？
战无不胜、不信神佛的周生辰，到底在怕什么？
她不解，但是很想知道。
窗外的星光忽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漆黑如墨的天幕，骤然闪过一道闪亮的闪电，将漆黑的天劈开了一条缝隙，照亮了整个西州城。
只一瞬，又落回了黑暗中。
漼时宜的眼前一片漆黑，方才房中的一切景象此刻都变成了无边的黑暗，没有床榻上的周生辰，也没有了摇篮中的孩儿。
骤然被黑暗吞没的她，害怕得想要呼叫周生辰的名字，可是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同样被吞噬在了黑暗里。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
良久，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就在耳边，时而遥不可及。
“星君许久不曾去北斗二宫找司禄星君下棋了，整日里站在这盯着这命盘做什么？”
“还不是上一次破军神尊误改了命格的事，神尊凡间历劫，本可一次成功，结果因为意外遭遇了一次剔骨惨死，险些神格陨落，如今重来一次，还是小心为上，若再节外生枝历劫失败，本君可是担待不起啊。”
“如今破军神尊在凡间身份贵重，娇妻在侧儿女双全，命盘稳定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星君也不必要担心太过了，今日司禄星君园中的仙酿开坛，你若是不去，回头都被喝光了，可莫要追着本君来讨。”
“自当追着你来讨，除了你还有谁这般贪嘴。”
“你不贪，你不贪还来讨什么。”
“走走走！”
“诶？仙君不在这里盯着破军神尊的命盘了吗？”
“一日半日的，料也不会出什么事，司禄的上品仙酿，万年才开一坛，等不得。”
“等不得？你方才不是说……哎你倒是等等我啊……”
两个声音渐渐远去，漼时宜的四周慢慢地亮了起来。
她看到了她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只一眼，便知道，这不是她熟悉的人间。周围烟雾缭绕，头顶似天非天，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边也没有顶，只有中央那一方看似玄妙的似棋盘又不似棋盘的东西，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格，密密麻麻地遍布其上，让人眼花缭乱。
这里，真的是仙界吗？
方才那两个人的对话漼时宜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眼前的这个东西，就是传说中凡人的命盘。
从前只道这些命格、宿命不过是唬人的东西，却没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所在。
“师尊呢？”一个小仙童抱着一个瓶子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人影。
“师尊同度厄星君去北斗二宫了，才走。”漼时宜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小仙童，她竟没有看清楚这小仙童是从何处出现的。
“这是破军神尊的命盘吧。”抱着瓶子的小仙童抬头看了看空中那个漂浮的星盘。
“对，自从上次破军神尊的命盘被撞歪重新拨正之后，师尊就再也不许我靠近了。”小仙童说话的语气有些沮丧。
“没关系，神尊也未苛责于你，再说神尊如今不是好好的嘛。”抱着瓶子的小仙童安慰道。
“可是，神尊到底还是受了两世经历的影响，一到凡间夜晚，这星盘就忽明忽暗的。”小仙童抿着小嘴，仰头望着星盘。
“我只听殿中的仙女姐姐们讲过破军神尊在凡间第一世历劫很是悲惨，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仙友可否同我说说？”抱着瓶子的小仙童一脸好奇，问完似乎又觉得不妥，加了一句，“不方便也无妨的。”
小仙童笑了笑，“与你说说也没什么的，凡间历劫之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小仙友若是感兴趣，我便说与你听听。”
漼时宜初时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破军神尊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她不能自主移动，便只能飘在空中一边看着那熠熠生辉的星盘一边听小仙童讲那位神尊凡间历劫的事情。
怎知小仙童的开头第一句话，便犹如惊雷一般在漼时宜的耳边炸开。
“破军神尊的第一世，是北陈王室的皇子，后自弃皇姓，改姓周生，驻守北陈边关西州……”
小仙童的声音温和从容，将凡间事情娓娓道来。
两个小童席地而坐，仰望着空中的星盘，抱着瓶子的小仙童时而惊叹、时而惋惜，当听到周生辰平阴行宫前遭剔骨极刑时，更是愤怒异常，恨恨地砸地大骂刘子行倒行逆施，陷害忠良，险些将怀中的瓶子摔碎了。
漼时宜早已泪流满面，可叹她此刻只是一缕虚无，可是她的眼泪却来自心底。
心如刀割。
周生辰，竟然经历过那样的一生。
隐忍和推让并没有换来成全，反倒惨遭诬陷和剔骨。
“那，漼家女子呢？她真的嫁给刘子行了吗？”抱着瓶子的小仙童抹了抹眼泪，问道。
“嫁了。”
“啊？竟然真的嫁给了仇人，她该有多痛苦啊！”仙童唏嘘。
“为了家族，她不得不嫁给刘子行，可是为了周生辰和她自己，她又不会嫁给刘子行，所以，就在她出嫁的那日，她登上了宫墙最高处，跳了下来，香消玉殒。”
“啊……”小仙童惊呼了一声，捂住了小嘴。
“周生辰不知道，他死后，他最爱的小徒弟，也随着他一同去了。”小仙童讲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想将心中这沉重的浊气一并赶出去。
“还好，还好这本不是神尊的命格，所以司命星君立刻拨乱反正，将神尊在转世之前重新送了回去。”小仙童拍了拍胸口，努力地安慰自己。
“是啊，可是……经历过的事，却不是假的。”小仙童苦笑了一下。
两个仙童一起沉默了。
漼时宜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前的星盘，忽明忽暗的光芒不停闪烁，像极了凡间天空中的星星。
是不是每一个凡间的人类，在天上都有这样的一颗星盘。
漼时宜的心口酸胀不堪，连呼吸都快要不堪重负，她好疼……好疼……
难怪他时常梦魇，时常睡不安稳，难怪他很怕看到自己穿红衣，很怕自己站在高处，那都是因为……他经历过。
那么残忍的时刻，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折磨他，可她身为他的发妻，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神尊这一世，可有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小仙童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神尊二世重生，尚算安稳圆满，与漼家娘子成了婚，还育有一儿一女，也算是破了无妻无子的命格，此生若是没有意外，寿终正寝，便可历劫成功了。”
“那还是极好的。”小仙童听了也颇觉得开心。
“是啊，凡人常常谈因果，常常说轮回，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些事情本就是注定的，就算是做了再多，该不是他的，依旧不是，注定徒劳，比如刘子行。”
“是啊，这便是凡人的执念。”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惊雷乍起，豆大的雨倾盆而落。
“十一，十一！”
有些急切的声音在耳边，由远及近。
漼时宜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周生辰的脸，神色焦灼地看着她，“十一，你终于醒了。”
手腕上的触感消息，床边的医官还披着蓑衣 ，收回了把脉的手，“殿下不用担心，王妃身子没有事。”
“没事怎么会忽然晕倒？”周生辰皱着眉头，不停地擦拭漼时宜泪湿的脸颊，“十一，你怎么了？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这……”医官犹豫着，“王妃脉象平顺，确实体无大碍，或许……是因为夜里要照顾孩儿，有些劳累。”
“我没事，你不要为难医官了。”漼时宜说着话，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下官去给王妃开副药，先告退了。”医官得了漼时宜的眼神准许，忙退了下去。
“十一……”周生辰紧紧地握着漼时宜的手，担忧地坐在她身侧，“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漼时宜伸出手慢慢地抚上周生辰的脸庞，“你是不是还常常梦到从前？”
“从前？”周生辰不解，“十一指的是什么样的从前？”
“从前……”漼时宜的心狠狠地揪紧，“在平阴的从前，杨绍没有将你救出来的从前，平阴行宫前被行刑的从前……”
大颗大颗的泪从漼时宜的眼角滑落。
剔骨啊……
一生铁骨铮铮的周生辰啊……
一生不曾吐露过自己一分一毫心事的周生辰，是如何写下那句“唯负十一”的……
血和泪，是如何咽进肺腑中的啊……
漼时宜哭得蜷缩成了一团，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十一……”周生辰震惊如许，将漼时宜小心地抱住，“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漼时宜扑进周生辰的怀中，用力地抱住他，声音几乎嘶哑，“如果不是知道我的死，你真的甘愿就这样过那一世吗？你真的不怨也不悔吗？”
“我……”周生辰手臂收紧，喉间哽咽，“我只悔，当初没有好好地待你。”
“你待我，从来都很好。”漼时宜在他怀中摇着头，“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好好待自己……”
“我那一生，其实没什么不甘，没什么怨懑，只要你平安喜乐，我死而无憾。”周生辰的呼吸发烫，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胸腔深处，心疼了起来，可是她终究还是没能安稳顺遂地活下去……
这个傻姑娘。周生辰长叹一声，眼角湿润，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漼时宜。
“你好傻……好傻……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好好地活着……”漼时宜痛苦失声，捶打着周生辰的后背。
周生辰用里地点头，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抚着，“是，是我不好，是我当初不够懂你……”
漼时宜就这样一直哭着，似乎要将眼泪全部都流干一样，直到哭不动了，靠在周生辰的怀中无声地抽泣垂泪。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周生辰始终没有变换过姿势，抱着漼时宜的手臂稳稳地，纹丝未动。
“周生辰，忘了那些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和我们的孩儿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漼时宜贴着周生辰的耳朵，喃喃道。
周生辰握着漼时宜的手，紧了紧，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漼时宜闭上眼睛，贴在他的胸前，终于睡了过去。
周生辰低头，在漼时宜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良久良久，才抬起头，望向窗外。
天光大亮。
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不太寻常的是，都已经日上三竿了，王府的女主人还未起。
女主人未起，男主人也未见人影。
一个小小的身子，一路从王府里轻车熟路地跑过来，一双小短腿倒腾得飞快，来到了周生辰和漼时宜的卧房门口，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将小脑袋伸了进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儿眨巴眨巴向里面瞧。
周生辰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转头将那虎头虎脑地孩子抓了个正着。
“阿爹——”那小娃娃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稚嫩的小脸与周生辰有七八分的神似，发觉自己被阿爹抓包，不跑也不躲，张开小手朝周生辰扑了过来。
“嘘。”周生辰蹲下身子，单手接住儿子，示意他低声些。
小娃娃朝着房间里面的床榻上瞧了瞧，用小小的声音说道：“阿娘今日怎么还没起呀？可是生病了吗？要不要紧？”
“阿娘昨夜没有睡好，正在补眠。”周生辰柔声说道。
慕儿用一双小胖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儿，又看了看周生辰怀中的婴儿。
“那妹妹在房间里不会吵着阿娘吗？”
“妹妹睡了。”周生辰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儿，眸中满是温柔爱意。
“我将妹妹抱出去吧，妹妹若是饿醒了，阿爹能喂她吗？”慕儿直言不讳。
“……”周生辰觉得儿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可是你，抱得稳妹妹吗？”
“阿爹！我都五岁了！怎么会连妹妹都抱不动。”慕儿不满地撅起嘴，对于阿爹的不信任非常不高兴。
“那好，妹妹就交给你照顾了。”周生辰将自己怀中的还在熟睡的婴儿，交到了慕儿的手中。
慕儿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非常郑重且端正地将妹妹接过来，小心地抱在了怀里，然后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屋子，周生辰跟在儿子身后，虽然不说话，也很紧张地看着他。
“阿爹，你回去吧，妹妹有我照顾，定不辱命！”慕儿一脸认真，学着表叔和凤俏姑姑接军令时的语气。
“好，阿爹相信你。”周生辰点点头，朝着远处正走过来的成喜使了个眼色。
成喜越走越近，发现慕儿手里抱着姑娘的宝贝女儿，吓得脸都变了颜色，但又不敢吭声，快步跟了上去，在慕儿身后无声地张开双臂，生怕慕儿小祖宗将小小祖宗给摔着了。
周生辰无声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发现漼时宜已经醒了。
“吵到你了？”
漼时宜坐起身，眼睛还有些肿，看到自己面前，光影中的周生辰，微笑地摇了摇头，学着慕儿的样子，朝着他张开了双臂。
周生辰快步走过去，将漼时宜抱在了怀中。
漼时宜闭上眼睛，细嗅周生辰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幸福充盈。
有夫、有子、有女，
现世安好，夫复何求。
天宫总是冷清的，神仙不似凡人有那么多的情仇苦楚，经历许多的战乱流离，天宫大多数的时间，总是寂静的。
今日，沉寂许久的仙鼎突然响了几声。
历劫重返，神尊归位。
破军神尊久立云霄，俯视世间苍生，距离他凡间历劫，已经过去了百年。
从前，千年万年，对于他来说，总是弹指一挥间，可是自从人间一遭，时间对于他来说，似乎变得不那么容易度过。
时常会想起那个女子的身影，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神仙为何要经历凡间劫数，皆是为了这七情六欲，明白了爱恨情仇，才不会让着天宫，过于没有温度。
可是没人告诉他，生出了这七情六欲，又该如何。
于是他长长久久地伫立在这云霄之巅，吞这世间极寒，观这红尘人间。
他看到自己凡间的肉身转世，看到那女子一同踏上了奈何桥，看到她无法忘记前尘往事，而那失了天神之灵的男子，却无法记起他们的过往。
如果再相遇，她将会认出他，他却不会再记得她……
破军的心中生出一丝不可抗拒的情愫来，他垂眸苦笑，他知道这情愫是什么，应是：妒。
“神君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破军霍然睁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
记忆中那女子，正微笑着看着他。
“破军神尊？”她问。
“是。”破军的声音有些艰涩，她如何会到此？
“小仙有幸，同神尊共同经历凡劫，得长生大帝点化飞升，修行百年，为……来见神尊一面。”她说话恭敬守礼，语气中带着拘谨和……颤抖。
“修行百年，为了来见本尊一面？”破军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
“神尊恕罪，小仙……僭越了。”她眸中闪过失望，没错，凡尘劫数，神尊怎么回放在心中，或许……连她都不曾记起。
女子说完，慢慢地转过身，咬住了嘴唇。
本不该来这一遭的……
面前人影一闪，破军站在她面前。
“神尊？”她不解，又有些期待。
“十一……”他忽然开口唤她。
她呆呆望着他，忽然眼泪决堤，颤声道：“师父……”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
他牵起她的手，慢慢地，擦掉她脸上的泪。
“原来，这便是……我们曾在凡间约定的生生世世。”
天地不老，长相厮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