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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萧墙远境,折柳花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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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又到了渭水河畔的折柳之期。
每到这个时节,渭水两岸的各大教坊司门口都会竖起高大彩楼,彩楼以青竹做骨,缚各色彩绸、彩幡,幡下摆各种花卉,白日里一片生机无限,入了夜更是热闹非凡,不但有各种戏曲歌舞,口技杂耍,各教坊司的牌头名伶也会出现,往常千金难见的人物,都会在这个时节一一露面,或抚琴弹筝,或轻歌燕舞,或吟诗作对,甚至还有舞剑舞枪的,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莲花阁今年也搭了高大的彩楼,从三月初六日开始,门前便一直热热闹闹。
外头看着喧嚣,里头却不比往年,往年一入了夜,各种歌舞欢笑声不断,今年虽也歌舞升平,可总觉得有些冷情。
今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元宵过后,先是汉北王府的二公子不见了人影,后头连小侯爷岳平旭也渐渐没了消息,他俩不来,跟他们玩在一处的公子哥们也都没了踪影,这可让莲花阁的姑娘们失了主心骨,尤其那个跟小侯爷相好的莲息姑娘,她还指着小侯爷帮她争夺今年的花魁呢!为了这事三天两头往阁主房里跑——阁主是李肆五的相好,找到李肆五,自然就能找到岳平旭。
“你怎么来了?”午夜时分,阁主刚对着镜子卸完妆,就听有人敲门,藏了一把匕首在袖管后,拉开门,却见来人是李肆五。
“花钱租的房子,怎么不能来?”李肆五绕过她进屋,不客气地吩咐道,“找些吃得来,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饿得狠。”
“……”如果能打得过,真想一刀了结了这混账家伙,每回来都是颐指气使,她又不是他们家使唤丫头!“桌上有点心,壶里有茶。”
“点心能当饭吃么?”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还是忍不住捏了一块点心,送入口前,还问她一句:“不会有毒吧?”
“有毒,剧毒!”她回他。
听她这么说完,李肆五也没生气,反而笑了笑,一口把点心塞进嘴里,想来是真的饿极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顾形象。
叹口气,关门出去,没多会儿,提了只食盒进门,趁他去洗手时,把饭菜摆到了桌上。
“怎么样?那个莲息是不是没当上花魁?”李肆五一个使劲,把擦手的布巾扔到一旁的盆架上,拾起桌上的筷子便吃起饭来,这会儿到不再像刚才那副饿死鬼的样子。
“没当上。”阁主点点头,今年没了他跟岳平旭的支持,莲花阁连前十都没排进,更别说花魁了。
“就她那副市侩样儿,真当上了花魁,立马能骑到你脖子上,就是岳平旭来了,她也没希望。”因为他不会让她当上!
“她当不当的上,都跟我没关系。”也许没几天她就要离开了。
李肆五看她一眼,没再作声,继续吃了两口饭,才道,“你妹一个月前就已经出城,你怎么不一起走?”
“还有点事要处理,处理完就走。”阁主回得有些心虚。
李肆五点点头,没说话,却是嘴角一扬。
“笑什么?”这个笑惹得阁主一丝羞恼。
她不问还好,问完他的笑意更浓了,浓到最后干脆笑出了声。
“你——”阁主咬唇,袖子里的匕首差点抽出来。
“你什么你?一个杀手最不该的就是对要杀的人产生感情,我看你这行算是干到头了,还在这儿嘴硬!”说罢还不忘叹口气——给她的伤口撒把盐。
“我才没——”话没说完,就被他的手给堵了回去。
“喜欢就喜欢,扭捏个什么劲!我堂堂汉北二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哪一点不值得你喜欢了?!”李肆五这话是盯着她眼睛说得。
“……”哪有人会当人面这么夸自己!“就剩张嘴了。”本想再骂两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下睫毛,看上去有些神伤。
“你不走,是不是担心我会死?”两人虽然不是外界所想的那种关系,但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李肆五自然看得出她眼睛里的担心。
静默了好一阵儿后,只听阁主幽幽道,“我虽不认得你大哥,却听说过一些他的事,听说他自小就是被当成下一任汉北王培养的,又在军中呆了那么多年,麾下文臣武将肯定多如牛毛,你这边虽有皇城支持,也有御林军跟随,到底是不如汉北的数十万铁骑,这次刺杀万一不成功,那就是……”就是万劫不复啊,“而且,你这是弑兄,即便赢了,将来回到河下恐怕也很难服众……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李肆五听后,笑笑,拿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不管这话是不是有人教你,我都当是你说的。”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在为他考虑,不是为了势,也不是为了利,只是单单为他这个人,“放心吧,我李肆五从出生起就一直默默无闻,是该让天下人知道了,北王李伯仲的儿子不光只有李邦五,还有一个李肆五。花天酒地那么多年,是要做件正经事了!”
拍开脸颊上的手指,最讨厌他这样蹭她,显得她真像莲花阁的歌女一样。
“明日一早你就出城吧,你妹妹在南门外的鹤来客栈,见到她后,会有人送你们南下,不要再回原来的地方了,你不是做这行的料,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吧。”说完又扒了两口饭。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们是谁派来的?”从那次陈家桥行刺失败后,他真的没有问过她的身世。
李肆五放下筷子,拿过她手里的香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再端起一旁的茶杯,漱完口后,才对身旁的人摇摇头,“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太多,以后一定记住,不要试图跟那些比你站的高的人比视野。多学多看,少说话,关键时刻能保命。”说完舒展一下四肢,好了,吃饱了,该去杀人了!
“等一下。”阁主拦住他,随后转身进了屏风后,没多会儿拿出一只包袱来,“我这里有一条金丝护甲,虽然无法挡住弓弩,但挡一下普通刀剑还是有点用的。给你穿上吧,就算是……回报吧。”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她们姊妹俩任务失败后,还能活到今天,应该都是他的功劳。
李肆五看了看手里的护甲,“能不能换一个?”这玩意就是个鸡肋,一点用都没有,雷拓教他防身术时就说过,根本没用,穿在身上捂气不说,关键还影响行动,“要不,你让我亲一下吧?”他其实老早就想对她做这件事,但因为要保持父亲所说的“不下流”,所以一直忍着没做。
“不要就算。”阁主颇为羞恼的想收回护甲,结果三扯两扯,她的人就到了对方怀里。
起先,他也许只是单纯想吓吓她,但后来似乎有点收不住,特别当她不再反抗,反而环手搂了他的腰时,情况就越发不受控制了。
“是不是刚才撞疼了?”欲望暴发的间隙,不小心看到了她嘴角的泪痕,以为刚才太冲动,不小心把她抵在墙上时撞到了。
“没有。”在他怀中微微摇头,她只是想到今晚之后,他们俩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有丝感伤。认识这个人快三年了,起初只觉得他是个普通的二世祖,满脑子酒气财色,一身浮夸,不过是借着父兄的权势招摇现世,顶多就是长得比别人好看点,好吧,是好看很多——每次他一来,阁里的莺莺燕燕都想往他身上凑。后来,陈家桥刺杀失败后,她才发现了他的另一面,其实他本质是个很单纯的人,也算善良,就是嘴坏一点。越往后相处,发现他的优点越多,以至于妹妹很多次警告她不要做扑火的飞蛾。他是诸侯公子,她只是一个江湖杀手,他们俩根本不属于一个世界,不会也不可能有结果,“今晚,你能留下来么?”刚才他亲她时,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占有欲,刹那间,她想起了接受任务时,妹妹劝她的话:既入了江湖,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犹豫不定只会错失良机!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先“拿得起”!
“恐怕不行,我马上要出城去御林军。”李肆五今晚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刚好路过渭水河,想着前几天内卫跟他说,她妹妹已经送出城,就想来看看她是不是也出城了,没打算久呆,也没时间久呆。
“……”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抛却一切脸面这样留他,他居然拒绝!
一顿挣扎和撕咬,让他见识一下江湖杀手的厉害!
最后的结果是,她气的张牙舞爪,他笑的前仰后合。
“等我活着回来吧,到时你跟我走。”李肆五也不明白自己对这个女孩是什么情感,起初只是觉得是个长得很好看的杀手,就是身手差了点。后来相处久了,就觉得她不适合做杀手,不但手不够狠,心也不够狠。所以他没让她失败,而是留下她,让她背后的人觉得她们姊妹俩还有利用价值,至少这样她能活下来。
“我不属于你那个世界。”低下长长的睫毛,尽管刚刚厚着脸皮让他留下来,但她知道,自己最多只能算是对方的露水姻缘,永远见到日头的那种。
“我们家找的都不是一个世界的。”李肆五哼笑道,他们家兄妹四人,没一个是正常的。比如长姐,年少时在河下横行霸道,言之凿凿要找个文武全才、堪比父亲的夫婿,结果最后却栽在了一个姓陶的商家子弟手中。士农工商,直接挑了个末位。若非姐夫才貌实在出众,父亲就是再随意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兄长就更别说了,吴子召那个名声,连他都觉得头大。小妹倒是暂时没见苗头,不过想来也不会老实听长辈的话。这么算下来,他找个杀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不对,怎么这么快就谈到婚嫁上了?他没觉得自己喜欢她啊,而且到现在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
“……青罗。”窒了窒,终还是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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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肆五奔赴御林军大营时,京城的汉北王府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李邦五还未及踏进家门,皇城就送来了天子任令,陪同天子令一起送来的还有汉北王的冠冕,以及车马和仪仗,其奢华程度堪比皇家御用。
“他这是打算把我放到火上烤熟啊。”望着眼前的奢华仪仗,李邦五面露冷笑,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皇城里的那位陛下。
一旁的吴子召没吱声,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才到哪里,大哥是没见到御赐下来的‘李氏庄园’,据说比皇家园林还大一倍,咱们这位陛下,可比先皇擅攻伐,深谙捧杀之道。”李洛俯身摸了摸香案上的冠冕,歪头问兄长道,“大哥,你明日打算穿么?”
李邦五摇摇头,“打小就认识,太了解彼此的性情,他知道我不喜欢招摇过市,送这些不过是想给外人看的,或许也有点想激怒我,毕竟——人一旦动怒,脑子就容易不好使。”看了看案上的冠冕,“送去秦川吧,摆到祠堂里,让列祖列宗高兴高兴,顺便也激励一下后人。”
“这东西能保存那么久么?”虽然是金银线秀的,到底只是绸缎,时间一长就腐坏了。
“能激励几代,就激励几代,至少让后人知道我这个老祖宗的功绩。”李邦五道。
一旁的吴子召看他一眼,再看李洛一眼,心说这兄妹俩也是心大,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
“既然不穿这身,是不是让人把先前的世子冠冕拿出来?”既然大哥决定不嚣张,那就只能按原先定好的计划——一切照常,毕竟这才符合大哥的性格。
“不用,就穿这身。”李邦五示意了一下身上的长袍,因为仍在服丧期,所以李家子女一直穿着孝服。
“……”不光李洛,连吴子召也张口结舌,进皇城穿孝服?这才是真正的嚣张吧!
“大哥,你这是打定主意让天下人记住你呀。”李洛此刻真的是由衷的佩服兄长,要知道兄长可是自小由祖父祖母带大的,在外人面前极少会做出失仪的事来,尤其正式场合。
“因为我了解他,他擅于玩弄人心。”李邦五说这话时,转头看向身旁的吴子召,“你哥当年就是着了他的道,不计后果,单枪匹马的发兵汉北,最后却与汉东两败俱伤,导致东南一带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你哥和秦子都太看重跟他的情义了,可惜却选了一个天下间最不合适当兄弟的人。不过——他虽然擅于玩弄人心,但心胸却不甚宽广,孝服进皇城,他一定会记恨,面子上看不出来,心里却消散不掉,这就是人心。”如果换成一年前的李邦五,也许真的会被这些冠冕和仪仗激怒,毕竟他还在服丧期,居然送来如此华丽的冠冕,已经触碰了他的底线。但此刻他却心如止水,因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突然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一切皆为我所用。
李洛望着兄长的眼睛,心中突然一阵颤栗。一直以来,兄长虽是面冷的人,但她知道他内心是温暖的,甚至还带着一些少年人的单纯,但此刻他的眼神太慑人,充满了蛊惑和欲望……
“阿吾?”是吴子召的声音,叫他的同时,伸手攥了他的手指。
久久之后,李邦五回握住攥他手指的手,冲李洛一笑,“傻丫头,进屋去吧,风太大,眼泪都吹出来了。”
望着二人的背影,李洛低头看了看落在手指上的泪珠,哼哼一笑,转头望了望天际的朝霞,“是啊,今天的风真大。”
从这一天开始,李洛不再喊吴子召姐姐,而是改口唤她“大嫂”,不管外人如何诋毁她,她未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