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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忽忽经年,他朝与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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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今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晚,凤鸣河南岸一片青绿时,秦川的新芽才刚刚结苞,一串串挂在树上,红红的,鼓鼓的,像极了那人耳上的红豆珠。
拨开路两旁斜逸出来的竹枝,琴韵冲身后的人打了个请字。
但见竹林外晨雾缭绕,仿佛有一片极开阔之地。
跨进去,果然豁然开朗。
这里是李洛的居处——枫石院的后园,原本种花养禽的地方,一年前却改成了一片田垄,有的种粮,有的种菜,还种各种各样的药草。
正值春耕时节,田埂大半都已耕种,阡陌交通,泾渭分明。
偌大的粮田,人影稀少,只在靠东首的一块田埂上有四个人影,三小一大。
琴韵没有多说话,只领着身后的人往这三小一大走去。
直走到近前,那几人才纷纷回头。
三个小的差不多年纪,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模样生的十分好看,兴许是劳种所致,脸上红扑扑的。
唯一的一个大人,却是转头最晚的,因为她正在栽种培土,直到做完手中的事才起身,迎着朝霞看向田埂上的来人。
这是一位堪与朝霞媲美的美人——这是阿扬心中的第一个想法。
“你是李洛?”阿扬开口问道,以主客的身份来说,客人先开口问话显得不太有礼,却是他的第一反应。数年前,他应江湖友人的求助,曾去过一趟长墉,恰逢那里战乱。在难民堆里,他曾与一名少女惊鸿一面,直到今天才知道的她的名字,想不到竟是他躲了十年的“东立之主”。
“我是李洛。”美人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后对身旁的三个孩子细语几句,让他们把剩下的事做完,这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从药田来到田埂上。
“我还欠你一声感谢,多年之前在长墉城,你也算救过我一回。”李洛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他身上的那把剑是白志远舅舅打造的第一把白铁长剑,曾经就挂在她歇马坡的家中,后来赠给了银翼叔叔。父亲本来是打算让银翼叔叔的儿子成为她的侍卫,可惜这家伙在十六岁那年离家闯荡江湖后,就不见了踪影。
“当时只是顺手而为,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阿扬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幼时曾因为那个男人一句话,他将父亲视为对手,并在十六岁那年彻底超越父亲,然而超越之后他却突然不想接手东立,而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他闯出了自己的天地,却在午夜梦回时总想到幼时的承诺,尤其在得知李家兵败后。
“我听说过,你如今在江湖中十分有名,不太愿意回来秦川,这也没什么,东立的大门是敞开的,朝里朝外都一样——出入自由。我知道你这趟来是想跟东立做一个了结。也罢,我正好有件事要南下,你护我一趟,这件事之后,你与东立两清。”李洛平静的叙述,期间接过琴韵递来的湿布巾,擦净了手上的泥土。
阿扬并没有及时答复。
反倒是田里的三孩子,听闻李洛要南下,纷纷跑过来,其中一个个头最高的问李洛道,“姑姑,你要去见秦权么?”
听了男孩的问话,李洛颇有些兴味的歪头看他,“你怎么猜到我要去见他?”
“听说他刚在京城吃了败仗,眼下肯定想东山再起,姑姑这时去,正好趁火打劫啊。”男孩笑答。
“看来方爷爷没少教你东西呀。”李洛摸摸大侄子的后脑勺,直言不讳道,“你猜的很对,姑姑这次就是去趁火打劫,所以这段时间,家里就由你们三个看着,怎么样?能不能做好?”
“自然是没问题,不过相比看家,我更想跟姑姑去见见那个秦权。”说到秦权时,男孩的脸色变得很严肃。
“瞧你这个模样,对方若见了,还以为咱们要寻仇呢。”李洛笑嗔侄子一句。
“姑姑难道不是去报仇?”男孩诧异。
面对大侄子的疑问,李洛并没有随便用场面话打发他,而是一手搭在他的肩上,颇为语重心长道,“锺儿,方爷爷应该教过你兵法吧?兵法开篇是怎么说得?”
“上兵伐谋,其次发交,其次发兵,其下攻城。”男孩低诵道。
“对啊,下下策才是攻城略地,咱们为什么放着前几个不用,非要用下下策呢?”李洛笑问。
“可是——祖父和父亲不就是用了攻城之道?”男孩很机灵的找来参照物。
“那是因为他们当时只有这条下下策可走。”李洛耐心解释道,“他们把最累的活都干完了,我们现在就不用再走下策。”说到这儿,凝眉想了想,“这样吧,趁姑姑出门这段时间,你们三人一人写一篇策论,题目就是——论谁能成为当今之主,让万民休养生息,允许你们向方爷爷讨问,等我回来查看。”
“啊?”三个孩子一脸郁闷。
“记得不要少于千字。”末了还不忘再加一个难度,免得她不在家时,几个娃娃偷懒,“另外,这片药园,我回来之前也要收拾好,如果我回来后,听说有人假手他人——到时可不是千字策论就能解决问题的。”视线在三个孩子身上逡巡一圈,“那种惩罚,你们应该不想再经历一次吧?”
三个孩子的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何止不想经历,连回想都不愿回想。
一旁的阿扬看着这个对侄子侄女循循善诱的李洛,却是思考自己到底该不该答应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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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洛这趟南下,算得上是一次铤而走险,因为她要见的正是李家之前的死敌。
她第一次见秦权,是带回锺儿那次。那次见面时,秦家军杀气腾腾,秦权也是一身龙虎之气,好不威风。那时的李家,因为三面受敌,处于颓势,她不得不代表李家答应了一些不平等得约定。
世事无常,想不到这第二次见面,李、秦两家却已攻守异势。
这次陪同李洛一道来的,还有李家目前的中军将领——□□勤,虽然年事已高,但往那儿一站,气势仍然不减当年。
在李洛单独入帐之前,老将军拦住她的去路,低道,“小公子,老夫与你一同进去。”自打李洛成为家主后,方醒、□□勤这些老一辈都习惯喊她小公子。
李洛按下□□勤的手臂,淡笑道,“放心,如今这天下,舍得杀我的人,不多了!”那笑意在深邃的瞳孔中肆虐着,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勤放下手臂,没再阻拦,因为这笑意他太熟悉……
李洛一身素衣男装,在两排刀斧手的目视下,闲庭信步般跨入秦军的中军帐。
中军帐中,秦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的他,仿佛一株刚经历过暴风雪的松树,一身风雪,满目沧桑——看来这次兵败,他失去的东西应该不老少。
他并没有起身迎接李洛,而是正襟危坐于案前,与其遥相互视。
“看上去,秦将军像是不大欢迎在下。”李洛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所迫,而是缓缓将双手背到身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刀斧手,看来是打算谈完再杀我?”
“看看吧。”秦权抬手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座椅。
李洛也没再多客气,跨步来到座椅旁,俯身入座,“怎么?对我这么一个即将雪中送炭的人,连杯茶都不舍得相赠?”示意一下空空如也的茶几。
秦权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她。
“秦将军不必怀疑,我要是想趁火打劫,早在你败退京城的半道上,就已经动手,不会给你时间休养生息。”李洛一手搭在茶几上,另一只手整理一下衣袍,神态轻松的回视主位上投来的视线。
“你会不想杀我?”秦权双目微眯。
“从私人角度来说,我自然是想将你和楚策千刀万剐,毕竟你们欠了太多条性命,不过——咱们现在谈的是公事。”李洛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维持着淡然的笑意。
“说说吧,你来的目的。”秦权也不再多啰嗦,知道她来见他,定然不是为了寻仇这种私事。
“既然将军不弃,小女也就多言了。想必将军心里也清楚,你们此次在皇城遭人暗算,不是那个武敖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那帮世家大族临阵换将,将赌注押到了他身上。相比你和楚策,那个武敖根基浅薄,嗜战好胜,显然更容易控制,换成我,我也押他。”话说到这儿,李洛看了主位一眼。
秦权眉头微蹙,“现在押他,也不晚。”
李洛耸耸眉头,“当然不晚,但他的目光太短浅,这样的人走不长远。我们李家要支持的,是能够走远一些的。”
“秦权刚刚战败,兵困马乏,军心不稳,何德何能能让李家看中?”秦权的话音中明显夹带着一丝不信任。
“将军自谦了,秦军一向纪律严明,所过之处,于百姓秋毫无犯,仁义之名天下皆知,得此民心,何愁不能东山再起?”说完这话,李洛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也变得严肃认真,“将军公事繁忙,我也不多做话术,明说了吧,李家愿意携秦川之富野,河下之余威,助将军直入青云,如何?”
尽管秦权早有准备,但闻听此话,仍是忍不住有些动容,“李家如今余威尚在,这青云之上,何不自己占据?”
李洛黯然一笑,“将军说笑了,自家父在河下起事,李家便被天下人认作无度战乱的俑者,那些世家大族的眼沙肉刺,我兄长又诛尽东、西四大世家,更将这仇恨推至山巅,天下人如今视我李家如洪水猛兽,背朝乱祖之第一人,还能如何入主这方天地的青云之巅?”歪头问主位上的人。
“……”秦权没有作答,因为这些事他比谁都清楚。
“我们李家走到今天,暂时是不能再到人前了,但——这桌菜我们还是要吃的,不但要吃,还要吃最好的,将军认为我们李家可配得上?”单手撑腮,直望着秦权的双目。
“是否配得上,总要看看才知道。”秦权答道。
“不过是看看,这也简单,将军现在正收整人马和粮草,不才,这些东西李家都有,我将李家现存兵马名册都带了来,任将军调派,不论怎么拆散打乱,都无妨。这份大礼,将军敢收么?”李洛面带笑意,笑意中三分蛊惑,三分怂恿,三分嘲弄,还有一分威胁。
秦权放在案下的双拳微微一攥后,眉头也随之一松。
李洛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淡淡一笑,从袖筒中取出一卷锦帛,起身放到案上。
秦权打开锦帛,眉头先是一蹙,后又慢慢松开,并喃喃道,“不亏李氏铁军,那么多场烈战,竟然还有如此建制的战力。”
李洛觑一眼他的表情,再次示意一下身旁的茶几,“现在可以上茶了么?”
秦权看一眼茶几,摇头笑笑,冲门口一挥手,不但有人送来茶水,连门外的刀斧手都撤了下去。
“既然条件看完了,那就说说要求吧。”秦权合上锦帛,李家出了这么重的条件,要求恐怕也不会低。
“面子上的要求简单,河下,青阳两地是我父母的居处,仍归李家管辖,不可再动刀兵。秦川乃我李家新居,将来子孙绵延之地,须有一定自保能力,将军若能成事,还请给秦川留一个建制的家军。”李洛细数了一下李家的要求。
秦权哼笑一声,“要求会不会太少了?不像是李家会提出来的。”
“面子上。”李洛笑道,“至于里子,我觉得现在谈还为时过早,将军觉得呢?”里子的事,总要等他们秦家占了优势再说。
“我能相信李家的承诺么?”秦权手指在锦帛上点了两下,问道。
“将军相不相信,在下可就爱莫能助了。不过,此时此刻,除了李家,谁还会来这顶中军帐呢?”眼下怕是只有他们李家会来,且敢来烧他秦权这个冷灶。
秦权重重往椅背上一倚,望着门外的长空低道,“李家凭一己之力,除掉了这么多世家大族,最终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员。”说来也是讽刺啊。
李洛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面上是这样,实际却大相径庭,这场混乱之后,那批老家伙去掉十之七八,至少不会再像之前杀的那般惨烈,也算给了天下一个百废待兴的机会。而且——我李家何曾说过我们是正义那方?再说了——秦将军拼那么多年,不也是为了能在这张桌上占据一个位置么?彼此彼此。”
被将了一军后,秦权也没有再拿世家的事做文章,而是示意一下桌上的锦帛,“李家的存力,应该不只这些吧?”
李洛冷哼,“我说是,将军怕也不会相信吧?”都是明白人,何必再问?
“我一直有个疑问,还请不要多想。”靠在椅背上,秦权说完神情显得有些放松,像是在跟哪位昔日老友闲谈,“阿吾和汉之,为什么会做那个决定?”阿吾和汉之的死他有疑惑的,尽管大势已去,但以他们的能耐,保住性命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李洛深望了一眼主位上的人,一抹笑意自嘴角悄然传至眼底,“他们的任务已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由此一句话,便可以知道,当年汉之说的没错,秦子都可为一方诸侯,却未必适合执掌天下,因为他看事的角度还停留在山腰,“如果我哥现在还活着,你们应该还在跟他拼杀吧?那么今日,又会是哪一方坐在这里跟你交易呢?”大哥不死,全天下都不会放过李家,他用性命给了天下一个交代,保留了李家如今的实力,“当棋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当成棋盘,李家不想再当棋子,更不愿再次成为棋盘。”父亲结束了汉北作为棋盘的命运,大哥则结束了汉北作为棋子的命运,到她这里,是该成为那只手了。
“……”一个火花在秦权的脑海里一闪,一个念头油然而起——关于李家父子三人的选择,“我先前的确想的太少了。”是该多为后世做一些打算了。
话谈到这儿,会面也到了尾声,互道告辞后,秦权亲自将李洛送到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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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谈得如何?”离开秦军大营后,□□勤询问李洛谈判详情。
“他眼下身置死局,唯有我们李家一条生路可走,除了我们,别无他选。”李洛回道。
“便宜这小子了。”□□勤低喃一句。
便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事啊——大哥和汉之的死都跟秦权和楚策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怎么可能真让他们在最后捡到便宜!——李洛腹诽,脸上却只是一笑而过,“大黑叔叔,等这边事情处理完后,我想去一趟长墉。”马队上了官道后,李洛蓦然对身旁的人说道。
“……”□□勤作为李家三代的肱股之臣,对他们兄妹的私事多少知道一些,洛洛小姐曾与那位仙逝的汉西世子有婚约,二人私下据说也有私情,当年长墉城陷落时,长公子还特意派人过去,就是怕洛洛小姐一时想不开,“小公子,那里如今已被武周所占,贸然前去,恐怕不太安全。”
“……是啊,现在还被别人占着。”望一眼天际的晚霞,“那就再等等吧。”
□□勤望着晚霞里的细瘦的身影,暗叹一声,王爷和夫人所诞的这对儿女,论才智、胆识,甚至相貌,都是尖尖上的人物,偏就是对私情过于执着。思及此,不免想到了自己妻子的私话,敏敏曾叹息过这一家四口:这怕是凑到一块来还情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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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李洛和秦权会面的一年后,秦军以世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重整旗鼓,连同汉南一起再次杀回京师。
可惜——就在联军即将成功时,楚策突然临阵倒戈,秦、楚联军最终功亏一篑。
新兴的武周也在此战中元气大伤。
后世论到此战时,都十分感叹楚策的选择,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倒戈呢?
为什么呢?
还要回溯到墉江的那次垂钓——
阿吾问对面正在吃鱼的好友道:“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你猜楚南竹会怎么选?”
赵汉之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眼前端详一下,随后送入口中,边嚼边含糊道,“死道友,不死贫道。”
阿吾呵呵大笑,看上去非常同意好友的判断,笑声末尾,端起酒杯对窗外的苍天一扬,“楚南竹,别让我们猜中,猜中你可就丢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