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若诗篇[6] ...
-
虽只几步之遥的距离,却隔着九百多年的时光,跨越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一个满眼悲悯和欣慰,一个目光惊诧和呆滞。
明明身着两个时空不同的服饰,年纪身量同记忆中的孩子也都不相符,浮生却仿佛透过陆萧然看见了曾经的小少年。
初次见面岁涯不过九岁的年纪,虽来自乡野自幼无人教导,却是个极守规矩的孩子。
每每在人前都是叫她姑娘,无人时才会偷偷唤她一声“南歌姐姐”。
那时谢吟川和陆允之尚且活着,他们二人在树下品茶对弈时,她便在空地上耍剑饮酒,而岁涯则自己在一旁搭了个台子习字读书。
岁涯没有家人,这三人便是他的至亲之人。
他的字是陆允之教的,一笔一划都像极了陆允之,若他心生叛意想要模仿陆允之的笔迹伪造谋逆的证据,定然可以以假乱真。
他的兵法阵法师从谢吟川,剑术启蒙师父则是浮生。
虽说谢吟川和浮生在他身边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对他却从未藏私,能教的都教了,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学不会的,也有记载下来交给他。
倘若再给这个孩子多几年时光,或许也能成为继谢吟川和陆衡之后又一令人闻名头疼的少年将军。
可惜造化弄人,命运始终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岁涯一生最在意的不过他们三人,最后悔的事情也同他们有关。
陆衡遭皇室中人陷害双腿尽毁之时,岁涯被留在将军府,等他得知消息已是陆衡被抬回府之后,担架上的陆衡同死人无异,仅剩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当时太医院众人都说陆衡若不能在七日内苏醒,那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岁涯痛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坚持要同将军一起去围猎场,明明知道皇城中的那些官员个个心怀鬼胎巴不得将军早点死。
陆衡久不在将军府住,谁知道府中人还有几个真心?未免将军再遭人算计,岁涯便在床前守了整整七日,仍不见将军有苏醒的迹象。
直到第七天夜里,北祁有信传来,信上说——
谢吟川因谋逆罪已被就地正法,生前万箭穿心死得凄惨,死后尸身被挂于城墙受尽屈辱。
连同着跟随谢吟川出生入死多年,替他求了几句情的兄弟也都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而沈姑娘……不知所踪。
岁涯心中悲愤,却又不能弃陆衡于不顾,便在床头将信念给陆衡听,一遍又一遍。
那可是将军最在意的两个人啊,若他知晓这二人如今生死不明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如他所料,在他念到第五遍的时候陆衡醒了。
陆衡转过头盯着岁涯手中的信件,明明是那样薄的一张纸,却如有千斤般重,他始终无法伸出手接过来自己看。
“岁涯。”
陆衡的语气十分冰冷,叠加着因多日未曾说话而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这夜里听着竟是让人无端觉得瘆得慌。
“速去北祁帝都探得虚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这是岁涯第一次离开南桑,也是他最后一次去北祁。
从前他是小山村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从未离开过村子。若非那场瘟疫,又怎会遇到这些贵人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只是没等他到达帝都,便听说那名总喜欢穿着一身绯衣的女剑客将祁氏满门屠杀殆尽,连帝都城的百姓也都没放过,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震惊之余,是怀疑。
谢将军会谋逆,他不信。
沈姑娘会残杀百姓,他不信。
他们二人在他心中是那般正直善良。
在已被烧成废墟的帝都城下,岁涯忽然瘫坐在地上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一双眼因着没日没夜的赶路已是满眼通红,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家国天下何为重?
难道在这乱世之中忠臣良将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了吗?
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陆将军的尸首,也没能见到活着的沈姑娘。
但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会不会说明他们二人还活着呢?岁涯这样骗着自己。
毕竟有时候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等岁涯回到南桑皇城,却又得知自家将军已是个残废,太医令说他此生再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而南桑皇室以照顾为由实则监.禁,将陆衡困在将军府这方寸之地。
整整三年,除了岁涯,陆衡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
将军府大门再度打开之日,是南桑皇帝徐子良有事相求,他想求陆衡出征保南桑太平,并带来了秭归山浮生境的消息。
多可笑的皇帝,多可笑的南桑皇室。
太平时怕将军手握重兵威胁到他的帝位,所以设计毁了将军的双腿和尊严。
荒淫无度三年将国库挥霍一空后引来他国惦记,这时便又想让将军重新替他卖命,保住他这个无良皇帝的江山和荣华富贵。
偏偏将军应了狗皇帝的请求,只因他实在是太想知道姑娘的下落……
岁涯把将军送到秭归山下时,将军便打发了他离开,说是只有独自上山方显心诚,而也惟有心诚之人才能进入浮生境。
他在将军府坐立不安地等了许久,才迎来将军的归来。
听到有人敲门,岁涯战战兢兢地打开府门,入目的是腿疾痊愈的将军,以及三年未见的沈姑娘。
没人能知道他再次见到姑娘有多高兴,沈姑娘还活着,那么谢将军是不是也有可能活了下来?
他是这样期盼的,他希望自己视为亲人的三个人都能好好的活着。
然而将军却告诉他,谢将军是真的死了,而姑娘也是真的不记得他们了。
在定北城的时候,姑娘时常一个人坐在城墙上看着远方,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他知道,姑娘在思念谢将军。
有时候他看着姑娘的背影觉得很是忧伤,想上前同姑娘说说话缓解一下气氛,却又苦于不善言辞而只能静静地在离姑娘一丈远的地方站着陪她。
他这几年改善伙食营养也跟了上来,是以个头猛涨了许多,但姑娘的身量在女子中算得上十分高挑,他记得姑娘从前穿着男装混在军中亦不算突兀,除了瘦弱了些。
因此他站在姑娘面前时还是比她矮上几分。
姑娘笑着摸他头的时候,他恍惚间又看到了从前的南歌姐姐,有些失神。
他知道将军不希望将姑娘牵扯到其中,所以她现在这样将一切都忘了才是最好的,因为南桑这一仗必败,他们心知肚明。
可姑娘却同他保证,南桑不会输,所有南桑将士都会活着离开边疆。
看着姑娘信誓旦旦的样子,岁涯忽然莫名有些想信她。
其实他从来都是信她的,姑娘说什么他都会信,尽管他也知道仅凭一个姑娘家难以扭转南桑的命运。
疏散定北城那日,将军给他的任务便是将城中百姓和姑娘一起平安转移出城,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边关。
然而姑娘似乎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执意不走,借口说将军欠她的千金未给。
可是傻姑娘啊她不知道——
将军欠谁都不会欠她的,虽然这三年将军府落魄了许多,但区区千金还是能给得起的,所以他把将军府酒窖中的千坛酒一并告诉她了。
千坛酒原是将军备给她同谢将军的新婚贺礼,只是将军再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岁涯从未想过这世上真的会有妖魔邪祟,而这个妖邪就在敌军之中。
南桑十万将士死得莫名其妙,后来对打的敌军又如同铜墙铁壁杀也杀不死……而这一切都要拜北崔那名巫医所赐。
在南桑众人都已经十分绝望的时候,姑娘从天而降,手中拿着她三年前的佩剑,将无数已经妖魔化的敌军斩杀于剑下。
然而随着姑娘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出姑娘已经是力不从心,却仍强撑着替他们挡住敌人。
于是将军、梁杞和他三人互相商量好一同上前,将姑娘打晕交给常伴在她身旁的那只猫——
看着刹那间变大的那道身影,岁涯知道,猫非寻常的猫,姑娘也早已不是普通人。
岁涯从未想过,姑娘会醒得如此快,更没想过她将将醒来便又赶回来寻他们……
似是心有所感,将军回头看了一眼,他也跟着回了头。
他看到了那道纤细的身影,她原先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是谢将军曾经送给她的——
因着姑娘同别的姑娘不一样,不施脂粉不爱打扮,素来一袭绯衣闯江湖,姑娘说绯衣便是见了血也不明显不会吓着别人。
可谢将军却深知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姑娘心中还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配穿着素净的衣裳,是以送了她这条裙子,在谢将军心里姑娘永远是洁白无瑕的。
如今这身月白色的衣裙早已被染成了血红色,不知姑娘可有办法将裙子恢复原样,若是不能,她定然又要难过许久了吧……
姑娘似乎对着他们这边喊了句什么,然而相隔太远四周又太嘈杂,他听不清,将军和梁杞也没听清。
梁杞那个糙汉子临死了还要打趣道:“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啊,这么快便醒了。算起来咱们也不算死得太凄凉,总归是还有姑娘这样仗义的人记得。”
然后他便听见梁杞对着姑娘大声喊:“好好活着啊浮生姑娘!连带着我们仨的份一起!”
他笑了笑,也在心中道了句“姑娘珍重”。
岁涯死时年仅十四,离他的十五岁生辰不过几个月,他却如愿长眠于边疆。
数日前将军同他约定,若是此仗败了,他们便去黄泉寻谢将军。
将军说要揍谢将军一顿出气,可他却想若是真能见到谢将军,他定要同谢将军说句“对不住”——
对不住,明知您是被诬陷谋反却未能替您正名;
对不住,知您尸身受辱却不能前去替您收尸免去这些屈辱;
对不住,岁涯还是没能保护好沈姑娘和将军。
姑娘啊,您也莫要难过……岁涯和将军先走一步,是去找谢将军了。
若在黄泉路上见到谢将军,岁涯定会告诉他姑娘的情意。
岁涯此生终了,望姑娘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