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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陆衡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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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二十岁那年在围猎场中误入密林深处触发机关,命是救回来了,一双腿却废了。
也是那年,同陆衡齐名的少年文将军谢吟川因谋逆罪伏诛于北祁帝都,年仅十八岁。
而那名时常伴在谢吟川身侧的绯衣少女,据说在一把火烧了北祁帝都、将北祁皇室一族屠杀殆尽后不知所踪……
从此世间再无将门文武双子星,也再没人见过那轮曾带给过他们光亮的明月。
……
陆衡如今二十三岁,距他断腿之年已经过去了三年。
那位曾被太医令断言此生绝无可能再站起来的少年将军,如今不仅好端端地出现在朝堂之上,还领了戍守边境的要职,可谓震惊朝野。
文武百官对此态度各不相同,惊讶者有之,担心者有之,恐慌者亦有之……却唯独没有真心为陆衡腿疾痊愈而欢喜的。
唯有早已退隐朝政多年的老相国听闻消息赶来将军府,一边双手颤抖的抓着陆衡一边老泪纵横,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拍了拍陆衡肩膀,道了声:“好孩子,你受苦了。”
陆衡眸光微沉,并未接老相国的话。
但就这一句,他们心中都明了,三年前的那场意外并不真的是意外。
当年他们怕他手握重兵会生出反叛之心,所以毁了他的双腿将他囚禁在将军府,令他即便听到挚友被施以万箭穿心之刑亦不能前去替他收尸。
如今南桑危矣,他们便又求到他面前来,希望他能以家国天下为先,个人恩怨在后。
最是无情帝王家,不过如此。
冬日风雪不止,行军之路更是艰难,更何况腊月廿七,年关将至本应正是团圆的时候,陆衡一行人却得千里迢迢奔赴边关。
边境苦寒,浮生是见识过的,一路上也未曾抱怨。
偏生南桑军队中总有人以她是女子为由刁难陆衡,嘲讽他腿断了三年就变得娇气了,不带内眷同行走不动路。
浮生听罢勾了勾唇,将手中的碗在指尖转了一圈,随后立即朝着方才几个嘴碎的将领方向掷出去的同时筷子也脱手而出,只见筷子擦过那名将领的鼻梁穿透碗底狠狠地插在柱子上。
刚才嚼舌根的将领反应过来准备拔刀吓唬浮生,却反被浮生夺了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刀锋与皮肤交接处隐隐有血迹渗出。
若再深上那么一分,兴许黄泉路上又要多道孤魂。
被刀架住脖子的将领不敢动,站在旁边的其他将领也愣了神,惊恐地看着浮生,全然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转眼功夫,形势便被扭转。
“你应当庆幸我如今不再使剑,性格也没有原先那么暴躁,否则……只怕你难以见到明日的太阳。”
说罢浮生将刀插回刀鞘,拿起桌上的烈酒准备离开,没曾想只走了几步她却又转过身来,众人吓得连退了几步。
只见少女咧嘴一笑,不以为然地开口道:“哦……我忘了,你原本就见不到太阳,明日依旧是大雪天。”
说完这句话,浮生便离开了酒肆。
外头风雪依旧,少女缩了缩脖子,将整个人都裹在玄色大氅中,偶有三三两两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宛如一片在黑夜中绽放的白色花海。
直到浮生真的进了帐篷,众人这才舒了口气。
过了片刻,众人又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也就罢了,居然还会被对方的气势吓到。
却又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若是谢吟川当年身边的那个女剑客还活着,也不知道她二人究竟谁更高一筹?
在远处目睹了一切的陆衡看着少女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方才说她再也不使剑了?
好像的确从他再次遇见她开始,就未曾看到她佩剑。
那把吟川送给她,她恨不得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浮生剑,也没见她拿出来过。
这几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
连着赶了一个月的路,再加上经过浮生上次在酒肆闹的那么一出,众人都老实本分了许多,没人生事挑刺,行军进程快了许多,很快便到了边关。
驻守边关的老将士原本就是陆衡曾经的副将,如今见他腿疾痊愈不禁百感交集,没说几句便喜极而泣。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怎知若是情到了深处,便是男儿也一样会痛哭流涕。
浮生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微微有些失神。
同是年少成名,可陆衡却比那个少年幸运得多。
至少……
皇城之中有老相国懂他的苦楚,皇城之外有一众戍边将士因他归来而欢呼。
离开了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还是有人能真心实意的为这个少年将军可以重新站起来而高兴。
……
浮生不懂边关战事,纵然此前亦曾参与过许多战事,但大多都是率性而为,排兵布阵非她所擅长。
是以就算在营帐中听得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浮生也只觉聒噪,于她而言,擒贼先擒王方为良策。
“姑娘为何不在营帐中待着?外头天寒地冻,仔细着凉。”
浮生闻言偏头看过去,是岁涯。
岁涯虽是陆衡极为信任的人,但终究不是正儿八经的戍边军,亦未有个一官半职,是以也只是在外边做些跑腿的活。
尽管如此,岁涯心中也是高兴的,对他来说能跟着陆衡便是值得的。
浮生看着眼前的小少年莫名有些亲切,和善地对他笑了笑。
“我本就不是你们南桑之人,听了太多机密要事总归不好,况且里头那几位将领可还记恨着我呢。”
“姑娘月前所为只怕几位将军也不敢记恨着,生怕哪日那把刀又回到了脖子上。”
岁涯边走边调侃,在浮生身侧一丈远的距离站定,看着眼前总也落不完的雪,有些恍惚。
“姑娘从前便是一直叫浮生吗?”
话音未落小少年便惊觉自己失言了,若让将军知道定然又要责怪自己。
连忙改口道:“属下只是觉得姑娘有些亲切,恍惚间以为看到了从前认识的一位姐姐,并没有要冒犯姑娘的意思,姑娘莫怪。”
浮生凑近摸了摸小少年的头,仿佛这个动作她曾经做过无数次。
“你不必如此紧张,也无需在我面前自称属下,我说过了,我不是你们南桑的人,更不是你的上级。”
岁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她似乎一点都没变。
纵然所有人都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说是她一把火烧光了北祁帝都,害得全城百姓无辜惨死。
他也愿意相信,不是她。
哪怕真的是她,那也是那些人欺辱谢将军在先,是他们之过。
他信她,便如陆衡信她,无关是非对错,唯是她尔。
“姑娘……其实您不必来这苦寒之地,如您所言,您既非我南桑国人,亦无需陪着我们一同送死。”
是的,从一开始他们便知,这场仗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南桑国气数已尽。
毕竟仅仅十五万常年戍守边关的精兵,加上从皇城过来的不曾动过真格的二十万皇城守将,也才不过三十五万兵力,如何能抵得过敌方两国近百万的雄师?
“就对你们将军如此没信心?”
岁涯摇摇头,“我信将军,这世上只怕没人比我更信他。”
浮生抬眸看着小少年的眼睛,四目相对,浮生冲他眨了眨眼,笑着说:“你也别把我想得太高贵,其实我亦不过是为了千两黄金。”
见小少年一脸不解,耐心解释道:“你们将军同我做了一笔交易,若我帮他治好双腿,他便予我千金作为报酬。如今千金尚未到手,我自然要时刻盯着欠我债之人。”
“所以你呢……也切莫太过忧虑,你会活着离开的,你们将军也会,所有南桑将士都会活着离开边疆,我保证!”
浮生说这话时是认真的,虽然她也不知道凭她自己的能力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万一呢?
可是她却忘了,从她踏进浮生境的那一日起,人间之事便与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纵然她拼尽全力想要更改结局,亦是徒劳。
……
是夜,岁涯又梦到了他九岁时的光景。
那年家乡爆发瘟疫,疫情来得凶猛,不过短短几日村里的人便死数过半,活下来的也没能撑到那个冬天结束。
岁涯是个孤儿,无名无姓,村里人给他起了个贱名叫狗儿,说是好养活。
大抵是真的承了这个名的运,所以在全村人都死绝了的情况下,他却活了下来。
那是新年的头一天,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就是在那日,他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以及想要珍惜和保护的人。
“咦?这里有个冻僵的小娃娃。”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着岁数不大。
然后便有人将手伸过来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声音十分温和:“还有气,先带回营帐,请莫军医过来看看。”
待他醒后,便瞧见了一对璧人——
少女的脑袋轻轻靠在少年的肩上,双手环着少年的胳膊,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嘴角微微上扬。
而少年一手握着书简,一手放着不动,偶尔侧目看一眼身边的少女,眼神中也满是温柔,生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
后来他才知道,那便是中州有名的谢吟川,和他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