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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佐为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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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照进屋子的阳光,和往常完全一样。
却是,和往常完全不同的清晨。
脑子里像是一下子被塞进了许多东西,一些无比熟悉却有分明陌生的东西,胀胀得疼。
转过头,看见床头的闹钟。
日期。时间。
还有备忘。淡紫色精致的纸片上写着:5月5日下午5:15,东京国际机场,接机。
要接谁?
摇一摇头,又摇一摇头。想起来了,是的,接我的二哥,从美国读完博士回来的,藤原广铭。
坐在电脑屏幕面前,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流泪的冲动。
已经不是今天的第一次了。
看到大病初愈的身体、穿上宽松的衣服、在屋子中无目的地走动、随手拿起什么又放下……总之,对早已成为习惯的日常生活的一切惊喜着、感动着并感激着。
我坚信,昨夜入睡前的自己并没有投入任何一个宗教的怀抱,但现在,却对生活的一切充满了感恩。
除了感恩,还有怀疑。
检查着身体的状况,突然怀疑手指所触是否真的自己的身体;穿好衣裤,突然想这种穿着方法是否正确;在屋子里走动,明明熟悉的空间却感到异常的陌生;就是在电脑前打字,也会突然停下,然后莫名地怀疑字词拼写的正误。
从电脑前站起,走到窗边,凝视着楼下花木繁盛的花园。
我知道,必须正视这不寻常的一切了。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是自己的经历,却像是在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的故事。
藤原佐为的二十五年,不能说乏善可陈,但也不能说一片死水全无半点光彩。
相比之下,或许倒还是那个游荡了千年的藤原佐为更为寂寞。
千年前那个藤原佐为,二十五年生命,只能用“围棋”一个词来概括。
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个藤原佐为也是如此。
不过,到今天清晨为止的最近两年半时间里,那个藤原佐为的生活,却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至少,是对之前寂寞千年的完全颠覆。
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的名字是,藤原佐为……
我的名字是藤原佐为。
忍不住苦笑。
我是谁?
居然是在二十五岁这样一个关卡似的年纪,问出这样一个经典却危险的问题。
我并不想做哲人,事实证明了,绝大多数伟大的思想家都是疯子。或者应该说,是我们这些正常的庸人眼中的疯子——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永远都是最清醒的人。
但在我的世界里,我却并不清醒。
不但不清醒,还是一片混乱。
我并不想做一个疯子。
我并不想因为我跟人说,一觉醒来多了千年的记忆,而被别人视为疯子。
汽车在开往机场的大道上平稳地行驶着。
手指按在太阳穴,我想,我应该镇定一下。
鬼神之说或许过于幽渺,何况,这并非“记忆”中的附身。
记忆。
是的,凭空多出的记忆,让人脑子胀胀地疼,心也是。
没由来地想到当年课堂上,老师说起的中国的新闻。不同于日本大学校方的独立命题,中国的高考采取全国统考的形式。必考的语文有一道必考的作文题。那一年,题目的名字叫,假如记忆可以移植。
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像是被硬生生地移植进一段记忆。
是存储器被添加进了一段拥有独立意义的字符,它只是跟在原有的信息之后,对原有的信息没有任何的修改或损害或替代,却成功地让读取这段信息的人发生巨大的混乱。
镇静一下,我做了一个决定。
暂时地,根据别人的称呼,将昨天前的藤原佐为称为藤原,将增加出来的记忆称为佐为。
藤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还在念东京大学研究生的学生,家里有着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在今天一觉睡醒之前,还在按部就班地过着平凡到无味,却平静且满足的生活。
佐为是一缕飘荡千年的鬼魂,一个爱围棋更胜性命的痴儿,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生命里只被围棋占据……不说百分之一百,只为想到一个有着金色额发和茶色眼睛的少年时候那份无法抑制的心痛。
现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思想里,是藤原和佐为并存。
我对自己说,没关系,就这样,并存也好,只要两个人互不相干。
可惜,依然是混乱。
藤原广铭。
二十多年,和这个二哥相处始终是最让人头痛的问题。
因为似乎没有人摸的清藤原广铭的性子,即使是和他同父同母的我和大哥,也总是不知道他心理在想着什么。
明明是说好要帮助父亲支撑公司,却放弃经济转学了法律,而在帮助大哥打赢属于他律师生涯第一场官司后,放弃法律转而去学医。
二哥无论在什么方面都是有天赋的,所以,他很轻松地读完了大学,又到美国读完了博士。
今天,就是他归国的日子,并非单纯的学成归国,是作为临床经验丰富且拥有数项专利成果的医师,受东京最大的医院聘请担任脑外科一科的主治而回国。
也不过大了我五岁而已,却是比普通如我有成就得多。
父亲经常说,大哥不接下公司是因为性格问题,我不接下公司是因为能力问题,而二哥不接下公司仅仅是单纯的喜好问题。
三个儿子,三种性情,但不妨碍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问题。
二哥是值得我信赖的人。
就算我已经是完全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二哥也都是二哥。
何况,现在我确实需要获得帮助。
他很认真地听我的问题。
因为激动,一开始说得有些混乱,但后来便清楚了许多。
从一觉醒来看到阳光的不同说起,详细地讲佐为所有的故事,就像详细地描述属于藤原的往昔一样,一个又一个细节在眼前呈现,一个又一个场景在头脑浮现,一段又一段感情在心中交叉。
惊讶地停住口,因为猛然发现,对于藤原和佐为,感情竟是不分轩轾。
不过是一天不到的时间而已,就已经认同了佐为之于我和藤原之于我几无二致的重要。
如果现在抽掉关于佐为的一切,我发现,心一定会痛,会流血。
藤原广铭没有打断我,只是让我一直说下去,间或递给我一杯水喝。
二哥,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
最后,我问。
他淡淡地笑,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我放弃了正在研读的土木工程,转学了历史。
家里没有干扰。
只是父亲偶然会说,我的儿子果然没有一个打算接下我的公司。
大哥会接着父亲的话,你可以选择从助手中培养出一个。
母亲则是优雅地微笑,现在这样很适合你,藤原佐为。
藤原佐为。
是的,本来的平和澹泊与岁月积淀的寂寞沉静相融合,成为一种体现本性的宁静从容。原本就遵规守节的礼貌礼仪,此刻全部化作了意味优雅而深长的气度风质。我可以将全部的心思集中于一点,却能够将目光转向更宽容广大的世间。我为周围的人欢呼、微笑、痛苦,我为周围的世界惊讶、欣喜、改变。
佐为改变了藤原,藤原同样改变了佐为。
合成唯一的一个,藤原佐为。
就像藤原广铭说的,既然不排斥不拒绝,那就快乐地接受。
人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却可以改变生命的宽度——拥有双份记忆的藤原佐为,生命的宽度应该是旁人的三倍才可以。
我只想说,对于现在的自己,我很满意。
我并没有放弃围棋。
或者说,藤原佐为不可能离开围棋而生活。
但,不像记忆中和想象里的那样急迫渴望、那样不顾一切。
或许是因为,二十五年中,藤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件事情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也没有对某个特定的人或事表现出十分的执着。在一个父兄都极为出色的家庭里面,藤原习惯安静、平和,像芦苇蒲草一样的柔顺,不委屈自己地应合着周围的环境和众人的心意。不被人遗忘,但也不刻意被人记起。
因此,虽然有非常平稳的人际关系,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很好接近的人。
或许真的像我的一位导师所言:无心而淡漠,否则,性情可称完人。
藤原广铭也曾经感叹说,如果不是因为佐为,也许我根本不会有机会那样深地认识自己的亲弟弟藤原。
不过,现在我是藤原佐为。
我喜欢只是藤原时的生活方式,喜欢书法绘画、喜欢读书、喜欢旅行作为生活必要的乐趣;我同样喜欢佐为单纯的生活,黑白二色,便是人生的一切。
但更多一些激情,更多一些尝试,更多一些探索。
微笑也练得越来越自然、纯熟。
只是,我没有去找他。
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去、以怎样的方法方式去说。
因为,已经不再有那个纯洁无瑕的千年精魄,而是一个保存着两份记忆的、普通而平凡的人。
也许藤原佐为是千年前的那个我,但现在的我,只是千年后的藤原佐为。
曾经的记忆不能改变现在的生活轨道,唯一的差别,是漫步时间回廊、回想往昔岁月时那份自然的宁静。学习历史、研究历史的我,或许是时光流转中一个老天的玩笑,但我,并不想因此便打破历史既定的轨道。
看到记忆中熟悉的和歌的残片,只能以揣度的口气将它补齐;发现人们对历史无心的扭曲,只能以建议的方式将它还原——其中或有痛苦或有甜蜜,心情最终的归属,还是夕阳余晖中那一片平静从容。
所以,顺其自然。
有缘,自然相遇。
不,有缘,所以相遇;若缘未尽,必当重逢。
藤原广铭说,没有见过这样折腾自己,你只是害怕而已。
我微笑。
这样下去,进藤光的成就一定要超过你。
这是当然的,他一日千里,我却是……刻意的空白。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神之一手”。
只要有棋盘在,棋局,就永远没有完结,围棋的传承,就永远不会结束。
但,并不是因为找到答案而停下脚步,让我停下脚步的,只能是自己的心情。
现在的藤原佐为,已经不再是单一为棋的心情。
现在的藤原佐为,继续着围棋只是为了围棋单纯的乐趣,而不再将之作为生命存在的唯一。
是精进,亦是倒退。
藤原广铭大笑。太好了,现在的你绝对不会为一盘棋就负气自杀了。
我怒。
他继续大笑。太好了,我们来下棋。
瞬间转怒为喜。
藤原广铭的棋其实下得很臭。
下棋的时候喜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说,佐为啊,以前没有围棋的日子你怎么过啊。
他说,藤原啊,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怎样的人吗。
他说,藤原佐为,偶尔输我一局你会死吗。
他说,藤原佐为,现在你不会自杀,我会被你逼到自杀。
……
他说,藤原佐为,有胆子你就和我打桥牌!
我微笑,好。
他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但以前的佐为,一定无法忍耐;以前的藤原也不行。
拿出扑克牌,他笑得十分开心。
佐为,进藤光的北斗杯个人赛,我有观摩券。
我还是去了。
光的棋迷很多,面也很广,这和他的性情为人有很大关系。我想,如果是以前的藤原一定不会有这么多的朋友。千年前的佐为,或许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真正能够亲近的却是一个也没有——过于执着于“物”的人,事实上都很寂寞。
自从拥有双重的记忆后,我习惯跳出来,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看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事、物。这么做,未必能让自己的言行性格得以完美,却至少能够让心思平静情绪宁和。
换上休闲套装,将长发束成一把扎在脑后,再用帽子扣住。这样,在大群棋迷中间,我看起来并不起眼。
不想造成他任何的心情波动,更不想让他经历混乱和困扰。
他的棋里,有他的一切。
让我感动、让我担忧、让我欣喜。
他不会让任何东西困住他前进的脚步。
——这个亚军的分量,比冠军要沉重十倍。
我继续着我的学业。
然后,学业,成为工作。
人对于美好的过去总是有着一种亲近感,何况,回忆和追想从拥有双重记忆开始便已成为我生活的重要乐趣。站在千年后的时空看千年前的世界,和以百年前的目光打量百年后的时代是同样有趣的事情,惯性的思维受到挑战,一个个有待解开的谜团在眼前堆积,然而,只要找到其中相关联的一点,便可以像抽丝剥茧一样一点点将漫长的岁月理出柔滑光洁的一条,而那一条纤细却坚韧的丝线,便贯穿着我们全部的历史、所有的智慧……
是人,创造了、书写了历史。
是人,凝聚了、传递了历史。
人成就了历史,历史塑造了人。
就如围棋成就了棋士,棋士同样圆满了围棋。
世间万物,原本一理。
我微笑。
华服、和歌、音乐、围棋。
一切风雅之事,原是习惯使然,却赢得盛誉。
也罢,就是如此。
家人见我怡然自得,也自欢喜。
只有藤原广铭,我的二哥,每常喜欢用进藤二字刺我。
你要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和他说明?
等到他再次需要我的时候。
被逼急了,我终于吐出实情。
他呆了一呆,然后摇头。佐为,你是傻瓜,五年都没想明白!
我只自顾自背转了身离开。
我喜欢围棋。
我爱围棋。
但这个身体,属于藤原的部分,和属于佐为的部分一样,都不能抛弃。
所以,我不去找他。
两者未曾真正融合真正统一,心灵未曾真正平静以前,我不会去找他。
佐为的任性,让他在没有自主选择权力下走上了棋士的道路。这是棋坛的幸运,这是围棋的幸运,却未必是进藤光的幸运。天才天赋的完全发挥是必须付出汗水泪水甚至鲜血代价的,早早踏入了社会、背负着众人希望和理想的少年肩头尚显稚嫩。责任,是比盛名更强烈的压迫,不是棋士,没有围棋,也许进藤光过得更为幸福。
但,自己又何其有幸,遇到上天垂爱的天才、甚至改写他的人生!
上天给了自己又一段人生,此刻能够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成长他的光华,已经很满足了……
最年轻的天元。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中国参加学术交流会议。
忍不住,用MSN发出又一段留言。
只是笼统地说,下得真好,非常精彩,尤其是盘中第四十五手的截断,作为棋局转折的关键,真是太漂亮了。
当时广铭在网路那一端笑:佐为到底是佐为,连头衔赛的对局都能随意点出变幻整个局势的胜负手,就是不知道那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会不会执意地追查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我只是笑一笑。大哥的电脑技术很好,我也跟着学过一点,并不担心被追踪……
是的,并不担心被追踪,但是……真心地面对自己,我知道那一点抑制不住的渴望。
广铭说得对,是我在胆怯。
唯恐再一次搅乱属于他的人生,却又总是忍不住,想将自己真正地嵌入他的生活……
苦笑。
藤原。
是。
这一次在哥伦比亚的研讨会非常重要。作为我们的主要代表和最新研究成果的拥有者,希望你能够通过这次会议,在国际学术界也站稳脚跟。
是,藤原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一直照顾着我的导师很温和地笑了。你的成就,一定超过我。
我微微地笑,却躲过了他的目光。几年,从无数人那里无数次清晰地感受到这样令人窒息的期待;虽然无数次经历,但是还是忍受不了那种纯然的欣赏、期待和另眼相看。
我是佐为,畅晓千年前那个时代应当知道的一切,但我同样也是藤原,为了验证和重建那些时光湮没和改变了的一切付出无数艰辛。我希望别人看到的,永远不会只是其中的任意一个。
就像光,他曾经说过他不愿做一个名不副实的棋王,我也是。
导师微笑了。藤原,你很好……无论怎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来找我吧。
鞠躬、行礼、道谢,一切如仪。
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成为一个确实发生的预言。
赶到医院的时候,除了惊恐担忧,没有其他情绪。
但看到藤原广铭那张笑意从容的脸,心里,满满的、抑制不住的愤怒。
大力推开病房的门,眼睛,看不到其他,耳朵,听不见其他。
急急地伸出手,手指却忍不住颤抖着,不敢触碰。
嘴张了张,仿佛过去几个世纪,才发出了六年来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
H-I-K-A-R-U。
一局棋。
光,欠我一局棋;我欠他,一个道别。
棋局终于没有下完。
因为他醒来了,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光,终于醒来了。
握着他的手,看广铭指挥着一众医师护士进进出出,为他做各种身体状况的检查。
感觉他确实地在我身边,感觉到他确实不会出事,不安而错位的心,渐渐恢复正常的心跳。
我微笑。
光也在笑,只是,眼里的泪,模糊了我映在那双瞳仁的身影面容。
广铭。
什么?
谢谢你。
我本来想着,如果过两天他还是醒不过来就把你叫回来。小家伙纯粹是被累的,能够有机会休息一下也好。
我只能笑一笑。
我想,我能够了解那个孩子的心思。
我们都曾经历过的阶段。
围棋上寄托了太多,一个人支撑得太久,光真的累了。
万分感谢您,藤原先生。
还是叫我佐为吧,进藤太太。
我微笑,对着光温柔和善的母亲,心里,从来都是深深的敬佩和感激。
是这样的女子,宽仁地包容着孩子的任性,用无私的母爱支持着光的一切决定。纵然从来不知道围棋的基本知识,纵然从来不懂得黑白之间的奥妙,她都不愧是一位头衔棋士的母亲。
她是光的母亲啊……
她是母亲啊……
想起两个小时前接到的电话,忍不住加深笑容。电话的那一端,一贯温和文雅的母亲说,佐为,无论你为什么抛开美国那边的事情突然回来,我都会认为你做得对……
但是很多事情,却不得不解决。
广铭说,自己惹下的事情,自己去处理。
病床上的光微微笑着,佐为有事情就去做吧。
浅色的眼睛里,神情坚定。
原来,真的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早就不是了。
不需要一个人、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始终站在他身后。
有足够坚强的心,和足够坚韧的意志。
成熟……而纯粹的棋士。
纯粹,与对纯粹的执着。
对纯粹围棋的执着。
对我们无法忘记的挚爱的执着。
无所谓世界如何,无所谓世事如何。
人生,早已打上黑白铭记。
千年,相交的交点。
所以坚持。
“会尽快回来的。”
是许诺。
无视于广铭诧异的目光,稳稳走出。
天空,一派明亮、纯净的蓝。
——离开,然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