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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店家,再切两斤酱肉、一斤牛肚来!”
      “来了来了!”店家裹紧了身上的老羊皮袍子,抓抓稀疏花白的头发,托了木盘往前走的时候,犹自嘟囔道,“这雪咋个下不停了……后院只剩两头牛犊子了,难不成也要宰了?”
      一双有些混沌的眼珠子在这群江湖豪客身上转了转,老头将盘子放下,不清不楚的关照一句:“记账上了……”
      “这老儿,怕我赖账不成!”那人伸手便抓过一块酱得浓黑的腿肉,大笑道,“来来来,吕老四,就是你了。”
      这一晚,屋外的雪已经不似雪了,倒像是东村木匠老张刨下的木料。一片又一片,簌簌落下,直欲将厚实压低的云层都削薄上大半。屋内燃着数盆炭火,不时发出哔拨的声响,炭烧味,酒肉香,划拳声,老掌柜坐在柜台边,头一点点的,时断时续的发出鼾声。
      “店家,店家。”独坐在最角落一桌的男子自饮自酌了半日,忽然开口,声音不算响,却还是将人惊醒了。
      “要啥?”店家慢吞吞的站起来,抬眼望望那年轻人。
      “渭水冻住了已有些时日,这天气,渡了过去也无法行路,倒不如留在这里,喝喝酒,侃侃山。”年轻人温和的笑着,“看店家年岁也不小了,这些年,想必历见过不少事,不如拣些有趣的说说?”
      店家缩了缩脖子,继续靠着桌角,含糊道:“小门小户,做些生意,哪来的故事……”
      年轻人索性搬了椅子挪到他身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具苍老的身躯,“六合剑的故事呢?店家听说过没有?”
      簌簌的落雪声更大了,唰唰的仿佛在往耳里钻。
      并非雪在这须臾间又大了几分,大口喝酒吃肉的江湖汉子们,此刻听到得仿佛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咒语,瞬间便静默下来。
      老迈的掌柜在瞬间挺了挺脊梁,干裂粗厚的唇动了动,良久,才道:“六合剑?那是啥剑?”
      “老先生不记得了?”年轻人嘴角带着笑意,“三十年前,绿柳庄,你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佝偻着身子的老掌柜依然鞠着身子,只是那些画面迅捷如闪电,瞬息不断的从黯沉的记忆深渊处被唤起来。隔了这数十年,所有人的脸都记不清了,唯独那连绵不断的清脆声响,划开一切尘封,透过绵厚雪幕而来。

      壹
      这是个诡谲的夜。
      腊月二十五,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寒风挂着糊得厚厚的窗纸,不时传来窗棂摩擦的声响,扑扑扑的,扰得这夜更静谧。这样的时候,清澜镇上的寻常人家会在屋内燃着炭盆,后院的黑狗偶尔叫唤上一声,男人们便抱着媳妇滚倒在热炕上。
      而这一夜,镇外却是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刀剑铿锵,人影微晃,一夜未止。
      三辆马车并排,堵住了绿柳庄的大门。马车外,厮杀争斗声正渐渐止歇,满地狼藉。
      林三娘手中持的柳叶刀薄逾纸,闪若雪,一滴妖艳的红缓缓的从刀尖滴落,又慢慢的渗入泥土之中。
      “三娘的刀,还是快如当日。”浑厚的男声从身侧传来,却是个极魁梧的男子,身板足有常人的两倍宽。这般冷的日子,竟只穿了深蓝色的单衣,一身厚实筋肉,仿佛能将那衣料撑开一般,一望便知是外家高手。
      “不敢。”林三娘收了刀,数了数立着的人,颔首道,“乐神医只治三人,金爷、及水道长和我夫妇二人,不多不少。”
      洛阳金刀金啸天回头望了一眼马车中委顿的儿子,亦不再多话,眼风掠过站在不远处的枯瘦道人,点头道:“如此,我便敲门了。”
      他的身躯庞大,脚步却敏捷如猫,踏上一步石阶,正要扣动那门环,却又忽然顿住。

      叮叮的铃声,悠悠扬扬的从暗夜深处,穿荡榆林而来。
      三人脸色均是轻微一变,停下手中动作,不约而同的望向声音传来之处。
      几颗星星悠悠的在天边一隅露出些微光芒,林中起了淡淡一层薄雾,拢得行来的车辆更是光影模糊。
      林三娘脚下伏着的一具躯体动了动,一道暗芒滑向斜上方直立的人影。林三娘全神贯注的盯着尚未露面的来人,柳叶刀随意一劈,荡开暗器,随即刀势往下,直插那人喉间。
      那人的喉头被贯穿之前,喷出一口血,满是不忿怒喝一声“恶婆娘”——
      刀锋闪亮甚似天边明星,触到温热的肌体之前,却滞了滞,接着往旁一偏,嗤的一声,插入了黝黑的冻土中。
      林三娘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手中使了二十余载的柳叶刀,又凝眸望向地上那一小摊白色粉末——风一拂来,四散开去,终至湮灭。
      隔了这几十丈,打偏自己劲力的,是一粒女子头饰用的珍珠么?
      虎口还微微发麻,一道清冷低沉的男声伴着铃声而来:“三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杀一个废人又有何用?”
      林三娘尚未答话,身后的马车却起了动静。林家当家伸手掀开厚实的毡布,颤声道:“是你!是你!”
      林三娘抢到丈夫身边,扶住他身子,疾声道:“当家的?”
      林怀虎重重咳嗽了数声,狭长的目光内全是怨毒,一遍遍道:“我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

      这一个月,武林中大事迭出。
      十一月初一,淮南翼虎被袭,林怀虎在激斗后不敌,而对头行事毒辣,不知用了何种手法,林怀虎的手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却被挑去了内里骨节,一对威震江湖的虎爪就此废去。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夜,洛阳金刀金啸天的幼子金坤从洛阳最大的酒楼半醺而出。翌日一早,金家人在门口看到了浑身血淋淋的年轻公子,仿佛屠夫将最后一把剔骨刀劈进肢解后的猪肉之上。他随身携带的那把金刀正插在右肩上,将年轻壮实的身体和地面牢牢钉在一起。
      十二月初一,华山及水道长最得意的弟子常欢在山脚下遇敌,激斗一个对时,对手不知用了何种心法,竟让华山派紫霞神功反噬,寸寸如刀,将常欢经脉桀断。
      古怪的是,这三人均是重伤,却无一人死。仿佛这对头有意留机会给他们求生,也让家人师友有机会将他们送到这里求医。

      火光照耀下,林三娘握紧手中的刀柄,眸子在刹那间凝缩成浓墨般一点,眼角落下着几道纹路,如手中的薄刀一般,锋利凌锐。她稳了稳气息,低声道:“是这人废了你的手?”
      由远及近而来的,却是一辆极简陋的驴车。小厮赶着车,瑟缩着肩膀,催赶着牲畜避开地上躺着的身体,回头道:“到了。”
      之前出声的那人并没有即刻出来,只是带着轻笑,问道:“林当家,当日是我废了你一双虎爪么?”
      林三娘咬紧牙齿,两颊上绷出肌肉的线条,问道:“是他么?”
      林怀虎的空荡荡的目光却越发的涣散开,点头,又摇头,最后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我认得的……”

      金家的随从点燃了更多的松油火把,一时间照得这片空地如同白昼,金啸天已经退回到了自家马车前,双手微微蕴劲,蓄势待发。而及水道长枯干的身躯如同往日一般佝偻着,只有手中一柄拂尘略有些异样,马尾向下,却未被风拂起半分,直直坠着,如同系着铅块。

      车厢里终于跃下一道人影,青色长袍,背后负着一个剑匣,因是背对着诸人,一时间无人瞧见模样。
      又隔了一会儿,那人伸手从车中抱出一个人,微微弯下腰的时候,背后门户大开,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小心的替怀中那人掖了掖风帽,方才转身,面向全神戒备的诸人。
      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形修长,五官倒非出色到让人觉得一眼难忘,惟有双目之上,剑眉英挺,斜飞入鬓。只是寻常神情,却无端叫人觉得神采飞扬。
      他一步步的走近绿柳庄的大门,直到金啸天粗石磨砺般的声音响起来。
      “小兄弟,乐神医每年正月初一只救三人。”
      年轻人停下脚步,耸肩道:“我知道。”
      “这里已有了三人。”金啸天手掌指了指身后三辆马车,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身形,仿佛怕他忽然暴起动手。
      “这里可不止三人。”年轻人勾了勾唇角,微扬下颌道,“地上躺着的,总有几十人吧,断手断脚的,哪个不是病人?”
      “站着的,却是三人。”金啸天踏上一步,隐含着乾坤八卦之势,一手已经握上腰间跨刀。
      年轻人静默了一会儿,弯腰,将怀里那人放下,靠置在一棵老梅树下,方才直起身子,淡淡道:“如此说来,可真不巧了。站着的,却成了四人。”
      林三娘不语,立在原地,刀刃一翻,恰好映着月光,如水洗般,在地上灼出了小小一块光斑。及水道长将拂尘交与右手,似是喃喃说了句什么,亦踏上了半步。三人与一人,恰好成半包围的态势。
      “年轻人,你虽用一粒珍珠荡开我手中这刀,须知我当时并未使全力——如今你以一敌三,我劝你还是莫要轻敌。”林三娘嘴角一道浅浅笑痕,逼近一步,口中缓缓道,“当家的说听过你的声音,他被人伤成这样,与你脱不了干系。此刻你便是想走,亦由不得你了。”
      年轻人依旧立着,脸上表情云淡风轻,手臂一动,抚上背后长匣,道:“为了求医,杀了这么多人。这笔帐,不知阎王爷该怎么算。”说着竟自摇了摇头,又转过脸对金啸天道,“从清澜镇到这绿柳庄,一路上暗伏的杀手,都是金爷重金从江湖各处请来的吧?洛阳金刀,名不虚传。”
      金啸天手掌护在身前,因不敢分神,故而也不敢答话,只是心底微微一沉。这一路上设有多少阻碍,他心底自然清楚,只是这年轻人轻轻松松便来到此处,这身本事,确是不可小觑。

      一道黑影急窜而上,及水道人一言不发,手中拂尘被内力所催,笔直如同钢剑,直直向年轻人下腹刺去。这一招迅捷老辣,劲风拂断了一旁林三娘一茎鬓发;几乎在同时,金啸天与林三娘同时出手,分别制住左右二路,让中间及水道人的攻势更为狠厉。年轻人却只守不攻,仿佛是在试探着三人的武学路数,只是身影飘迅,青色衣衫劲风鼓起,呼啦作响,犹如万里长江上一叶远帆。
      天已微明,绿柳庄很快就会打开,三人心中一般焦躁,下手便更为狠辣,戾气如同薄薄一层烟雾,将中间那人笼罩起来。偏那人出招依然不急不缓,格让之间,进退畅然。

      “师兄……”梅树下,微弱的女声传来,围斗的三人恍如不觉,只有那年轻人听到了,身形猛然拔高,如同被射上九天之上的箭镝,冲破刀光拳影的阻拦,再直直往下的时候,手中却多了一柄长剑。
      长剑在手,迥然不同于适才只守不攻的沉稳,光影一掠,挥洒泼墨,银白色练成潋滟一片月光。道长与林三娘同时退开数步,各自检查手中兵刃。天蚕丝制成的拂尾,竟轻易的被削去几缕,而林三娘手中,柳叶刀刀身一道划痕,在光洁的刀面上,份外惊心。
      原本可以趁势扭转的局面,年轻人却倏尔放弃了,疾步掠回老梅之下,扶住那人的身子,低声道:“你醒了?”
      身后三人借着这片刻时间,纷纷调匀呼吸,适才那一剑,并不如何霸道狠厉,可偏偏压制得他们喘不过气。及水有些枯槁的眼神落在那平平无奇的长剑上,淡得几乎难以看见的长眉皱在一起,似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在哪里?”大氅包裹着的,却是个女子,声音纤弱,低低问道。
      “师兄带你来看病,莫怕。”年轻人替她拨开额发,手掌在女子额上停留片刻,笑道,“你再睡一会儿。医馆还未开门。”
      背后叮的一声,他不及回头,长剑一横,荡开一粒铁菩提。
      而身后,及水道人踏上了一步,伸手指着那柄长剑,声音微颤道:“六合剑?”他的身侧,林三娘与金啸天齐齐变色,目光一沉,均落在这黝黑的剑身上,异口同声道:“什么!”

      “六合剑?”年轻人站起来,目光从这三人脸上掠过,眉梢微扬,竟有道不尽的锐气,“不错,师父是说过,这剑唤作六合剑。想不到这江湖上,还有人记得。”
      那三人互相游移着目光。
      杨柳庄门口的那三辆马车依然并头立着,时不时打个响鼻。
      “少侠……是六合剑的传人?”良久,金啸天开口问道。
      “师父就我一个徒弟,是不是六合剑的传人,我却不知道了。”年轻人拂拂衣袖站起来,抿了抿唇,似有些苦恼道,“呵,腊月二十六了,这庄外却不止三人,可怎么办?”
      仿佛是为了附和这一声,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位黑衣老仆,揉着眼睛看着庄外横尸遍地的场景,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们……你们是来求医的?”半晌,老人恢复了几分镇静,声音传来,勾起几分萧索的寒意。
      一时间无人应答。
      “都进来吧,都进来吧。”他挥挥手,“外边冻着呢。”
      “老丈……这里不止三位病人。”林三娘踏上一步,余光瞥了瞥梅树下的女子。
      “唔?”老人的反应说不上快,隔了许久,才道,“进来再说罢。这几日乐大夫不在。到时他愿意瞧哪三位,便是哪三位吧。”
      老人手中持着一盏白色灯笼,领他们进门之时,勾起唇纹,又笑了笑,浑浊的目光,昏黄的光线,竟说不出的诡异。
      便是胆大如金啸天,竟也瑟缩了一下。他看看林三娘与及水道人,均是一脸的惊疑不定。
      突如其来的六合剑,隐秘的往事,荒凉无人的庄园……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罩在其中。
      可是行到此处,难不成不进去?

      唯有那个年轻人,俯身抱起师妹,从容不迫道:“老丈,后边还有一对夫妇想要求医。”
      “一道进来。”老人没回头,脚步一瘸一拐,已经没入暗色之中。
      年轻人回头,远远的招呼那对夫妇道:“跟了一路了,一道过来吧。”
      男子扶着自己蹒跚状的妻子,从打扮来看,不过是寻常走江湖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向年轻人道:“多谢。”
      年轻人温和的笑笑,踏进绿柳庄。而他的身后,在那对夫妇走进之后,绿柳庄黑色的大门缓缓阖上。

      “所以,最后踏进绿柳庄的,便是你们夫妇二人。我这样说,没错吧?”小酒馆中的年轻人听完,笑了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佩服,佩服。”
      老掌柜哈的一声笑起来,厚厚的唇皮上干涸的某道伤口又裂开,渗出些血丝来。
      “那一日,进到那绿柳山庄的,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洛阳金刀,淮南翼虎,华山掌门。我算什么?不过是家里婆娘病了,恰好听说乐神医在江湖上巡诊,便异想天开想去瞧瞧。”
      “武功虽不好,可一路上危险重重,我是看得出来的。转身想溜的时候,恰好瞧见前边有人动手。那驴车往绿柳山庄走,竟也扫荡了一路过去,我胆子大,想着老婆反正也是个死,倒不如跟着去瞧瞧,就走在了那车后边。一路竟是平安无阻。”
      “那人武功如此之高,怎会不知有人尾随?”先前叫着加菜的男子插了一句。
      “知道知道,沈大侠怎会不知?”掌柜咧嘴笑了笑,“他知我是普通人,心中存了善意,有意让我尾随,护我夫妇平安,就是如此。”
      “沈大侠?”
      “沈濬,我听到他师妹这样叫他,大约是没错的吧……呵呵,时日久了,便是记错了,也未可知。”
      “如此,老丈继续说。”年轻人握了一大碗热酒,眯了眼睛,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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