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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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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幡随风,白蜡晃着灯芯,烛影重叠,照在墙上墨色的“奠”字之上。
陆芜的丈夫没了。
尸体是前天早上在村口那条河里发现的,被捞上来时已经泡得有些浮肿。
齐大娘在下游洗衣裳,抬手一抹汗就看见面前的水里漂着一个人。她吓得扔下衣服就往回跑,还没到村口,喊声已经先传进去了。
村里胆子大的爷们儿跟着去看,也是仔细辨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家里有个漂亮媳妇的魏秀才。
死了人的事,悲痛如斯,偏偏陆芜连滴眼泪都挤不出。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来了,挤在家里巴掌大的前厅,把丈夫魏合的棺椁围在中间。
陆芜跪在前头,旁边火盆里,纸灰从焰尖儿窜起来,粘在她白色的麻衣上。
村头最爱打牙撂嘴的几个大娘就在后面,自以为声如蚊蝇,实则陆芜听在耳朵里字字清晰。
“这魏媳妇真是个没心的,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丈夫出了事泪珠子都没一滴,摆明了不想让魏秀才好走!”
“你瞅她长的一副狐狸精模样,能有什么菩萨心肠?”
“亏我还见得魏秀才经常从城里给她带好东西,竟是这么个无情的!”
光嘴上说着还是不过瘾,身后不知谁伸手推了一把。
陆芜肩膀一摆,手撑了一下稳住身子,仍是不声不响地。
她这样表现遭来更多的辱骂,若不是顾忌这是在灵堂里,恐怕早有人大打出手了。
但陆芜却像是听不见一般,那张如玉琢精雕的脸上,毫无悲痛的神色,两只清润净透的眼中不带半点湿润。
仿佛死去的并不是她的丈夫,只是一个无关的陌生人。
她双目无神地望着火盆,心中默默数着从中飞出来的灰屑:一、二、三……
陆芜知道那些婶娘为什么骂她,因为村里有习俗:人走了,亲人哭的声音越大,逝者才能走的安心。
可是眼前棺里躺的人,根本算不得她的亲人,说白了,两人不过认识半个月而已。
陆芜是半个多月前穿过来的。
她本是农科院博士,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穿越当天,就正跟着投资商一起考察作物种植基地。
那地方环境是好,山清水秀,土地营养充足,种子撒下了一茬一茬茂盛的长。
环境好的地方自然人类的痕迹就少,也没什么好路可走,周边围着山崖,净是些陡坡。
说来也怪的很,那个地方气候、降雨量一直都在适当范围内。偏偏就那一天,像是天上有个湖被凿穿了底,雨水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下山的路被堵了,泥石流铺天盖地袭来,欲将一切吞噬。
陆芜还记得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鼻腔里并没有被泥水填满,而是充盈着投资商代表身上好闻的男士香水的气味。
之后,本该葬身山洪中的陆芜,再睁眼竟到了现在这个房子里,一身酒气的陌生男人骂骂咧咧就要朝她挥拳。
男人名叫魏合,是个落榜的秀才,怀着满腔对科考不公的怨恨,堕落成一个酒鬼。
魏合是原主的丈夫,可是对原主并不好。在陆芜穿过来后,男人整日除了在外喝个酩酊大醉,就是回家对陆芜打骂。
可他在外人面前却是做足了样子,拉着陆芜装作一副相敬如宾的恩爱模样。
村里的人见了,也会夸上两句,说陆芜有个好丈夫。
这半个多月来,陆芜在原主的身体里已经接受了部分原主的记忆,也大致将原主的身份清楚了七八。
原主本是城里的歌女,日子过得也不好,尽管打赏的人很多,但都被管事把钱收走了。因为容貌算得上出众,是以总是被逼迫接客。
原主不肯,就带着仅有的一些首饰逃了出来。
当跑到这个村落附近的山里时,原主精力体力全数耗尽,便晕过去了。
接着就被出城喝酒的魏合遇到,带回家做了便宜媳妇。
原主性子软弱胆小,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已是不错。魏合对她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指着有个做饭的人,加之她那些首饰也能拿着换个钱,就把人留下了。
陆芜了解之后为了避免被村里人当做鬼上身抓去,并没有暴露本来的性格,仍装作原主的模样。
好在两人尽管长相截然不同,姓名却是一字不差,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原本一直在苦恼这样的日子要如何活下去,却不成想魏合突然出了意外,也算了给陆芜带来了一些“希望”。
周遭的谩骂声逐渐弱下来,那些人感到自己的“正义”捂不化一颗石头心肠,只觉得可恨又可气。
“家里就你一个人,我们也就不打扰了,一会叫几个单身汉子帮你把魏秀才下葬了,你也早些休息。”
蜡烛燃尽,村长走过来将陆芜扶起,和蔼地说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边挽起袖子,一边道:“我可以。”
“呸!狐狸精!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就不怕魏秀才的魂来找你吗!”
身后的大娘出声啐道。
声音不小,加上厅中已经安静下来,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听到她的辱骂。陆芜微微张口似是想要辩解,最后却只是攥着手底下了头。
她一个具有高级知识的博士生,怎么会相信鬼神这种东西?
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懂科学,才总是把一切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交给“鬼神之说”罢了。
“刘婆子你怎么说话呢!”开始有人站出来为陆芜打抱不平。
在外人的视角,只看到陆芜垂下的羽睫沾着晶莹的泪珠,精致挺翘的鼻尖微微泛红,一双朱唇也因为紧抿着而失去血色——十足我见犹怜的模样。
村里没一个姑娘美貌比得过陆芜,其实平日里男人们见到她态度都算得上温和,只有女人才会白眼冷对。究竟是真的气她对丈夫的无情,还是妒她那张脸,这些人自己也说不清。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帮着把棺材抬走。”村长见刘婆子就要扯着嗓子和别人理论,赶紧出声阻拦。
陆芜没说话,只是抬手在眼角轻轻一蹭。心中不免被自己的演技所折服,暗自后悔当初应该去娱乐圈闯荡一番。
见她如此,又有人出声责怪刘大娘。
最后,在刘大娘和村里其他女人恶狠狠的眼神中,陆芜离开屋子,身后跟着四个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抬着魏合的棺椁前往后山。
一路上,陆芜心里装着其他事,也没有怎么跟几个抬棺的人讲话。那些人却误以为她是悲伤过度,三言两语安慰着。
“我没事的。”陆芜“虚弱”一笑,她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就是这具身体的身份所致,她才根据习俗给魏合办了葬礼。
到了山上,几人把魏合的棺材下到坑中,埋土的时候,陆芜刻意离开些距离,以免弄脏了衣服。
她站在后面,看着褐色的土壤逐渐没过棕红的棺盖,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清透的眼眸平静的如一潭死水,盯着一个虚空的焦点出神,嘴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呜咽。
她倒是尽心尽力地伪装着,在外人面前做足了悲伤的模样。
事毕,抬棺的几人想陪同陆芜一起下山回家,陆芜却摇头拒绝了。
“多谢几位大哥,改日小芜一定好好招待,只是今日……”说着,陆芜便掏出手帕,在眼角轻轻擦拭,声音也开始哽咽。
“我还想…再陪陪夫君……”她泣不成声说完最后一句,几人的神色带上些怜爱,开始三言两语安慰她。
快走吧!
陆芜心里不耐地呐喊,嘴上还得说着感激的话,直到把那些人送走。
见人走后,陆芜收起挡脸的帕子,长舒一口气。
她拍拍身上的土,从另一条路离开,没有再多看一眼身后的坟。
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样东西比魏合更值得让她记挂。
陆芜走的那条路,通向的是村子里的集中田地。
根据原主的记忆,村里每户人家都分有几亩地,不知道是不是魏秀才父母积德,他们家的地倒是比别人还大上些。
只是长时间没人打理,不知哪个年月的种子烂在泥土里,残枝败叶也瑟缩在缝隙中。
与魏合家里的荒地几乎没什么差别,全村所有土地都长不出什么健康的作物,干瘪的果实、矮弱的茎杆,也就勉强填个肚子。
从很久以前开始,村子里便一直有个传闻。是说村里众人的祖辈,违抗上天的旨意,强行开辟了这块土地,所以这片土地是不受土地神庇佑的。
他们也给这块地起了一个名字——弃地,意为被神抛弃的土地。
在这块地上,无论是什么作物,都得不到好的生长,时至今日,村民也只能让那些作物勉强结果,至于质量自然还是不尽人意的。
陆芜自然是不信这些东西的,穿来这里的第二天,她就开了一块地。
现在算算日子,种下去的作物也差不多这两天就要长成了。
陆芜终于到了田埂边上,此时已是午时过半,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眼望去贫瘠无边的土地。
在这样一片如沙漠般充斥着脆弱与干涸的田地中,竟隐隐约约有一处在闪着光。
她朝着光的方向走近些,光芒的真相彻底暴露眼中,那是一片矮矮的长叶田。
四四方方一块小田里,每一片叶子都泛着油绿的光,是与周围不同的生机。
这一块地宛如沙漠中的一汪潭,蕴藏着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