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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   凤春班原为庆云班,至老班主时改了个名讳,而今于现班主沈秋晏手里才算是发扬光大,虽无定所、四处奔波,赚得是个辛劳钱,倒也愈渐闯出了番名声来。尤以沈班主一袭水袖青衣,扮相昳丽、嗓音清润,曾引得乡绅富豪一掷千金只为求得他唱上一曲《桃花扇》。
      可自收了小舟为徒后他便鲜少唱昆曲了,反倒以京戏居多,如此以往些许年,却是无人谈及此皆为何,只是零星闲言里说到他始而抽旱烟也是自那时起的。
      而除却班主沈秋晏,戏班里稳坐第二把交椅的就是那位孟呈了,年岁莫约要比沈班主稍大些,端得是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平日御下极严,独独对小舟宽待些,却从无人置喙些什么。说来戏班子管制严明,也全赖有他。
      又偶有闲谈到些秘辛,说是这位阿呈哥原为沈老板的师兄,其武生造诣单论出去也是首屈一指的,不知是何因缘际会甘愿沉寂于这小小戏班作配,谈论者语焉不详,阿季也只模糊听了几耳,随后便继续起了手里的活计。
      于彼时的阿季,这些不过是他干活间隙的少有插曲,更多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坐于角落浆洗衣物,自天将明至夜色里,累得难以直腰也是常有的事。说来这本是小月的活,小姑娘见阿季温温和和好相与,也就心安理得学着旁人将手里的活计扔给了他。自此算上劈柴生火阿季一人近乎包揽了戏班大半的杂活。
      初而难以适应,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给李叔帮下手,随后打水洗衣,至午后戏班出门他又得趁着这段时间收拾屋室,晚间时烧水等众人归来洗漱再收掉脏衣,这一天才算是过去。
      其间多有疲累,又得咬牙强撑,久而久之倒也生出了几分谙熟,只是纤白指尖于终日劳作里磨出层层薄茧,而血泡浸水留下了丑陋疤痕。阿季不甚在意,反是小舟在望见他手后伤心了许久,继而闹去了班主那,这才免了他些粗活。
      只是那原先丰润白皙如玉雕饰的手终究是回不去了。
      阿季倒从不曾介怀过此些,是觉既是借住定要做些什么相抵食宿费用,却不想饶是他勤恳如斯仍得不到句善语,莫名排挤冷眼下连着同室通铺之人都无一理会他,更莫提其余人了,他虽身在戏班,却如同个魂灵游离在众人之外。
      以至更有甚者暗地里多有欺侮于他,虽都是些小绊子,最重不过浇湿被褥令他无法安睡,却也十分磨人。阿季一一忍了,只当重回曾经寄人篱下,这些小折辱尚能忍耐,何况闹大让小舟知晓,到头来更吃苦头的仍是他自己。
      可他不知良善须分人,于心怀恶意者无疑助长其气焰,直至愈发肆无忌惮。
      其后戏班多走动,时至入冬赶到下个地界,相距他初来已然有上几个月了,中间也换了两处地方,如今暂居铜山县,只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启程。而这铜山的冬日的确是冷了些,寒风疏狂又凛冽刺骨,从未经受过此等风雪严寒的阿季甫入铜山未有多久便害了病。
      风寒来得匆匆,前些日还对着落雪喟叹有加,只觉世间之胜景皆不及眼前素裹银装,待雪消天晴却是头重脚轻、涕泗不止,一朝染病绵延些许日都不见好,甚至日渐加重,阿季倒也灌了几副药,不过始终不见好罢了。
      此般情形下每日的活计却不能停,现今他只管衣物浆洗,若他不做便是寻不到他人可替了。又因雪停戏班复演,封箱前尚有几出大戏要唱,于是乎众人皆忙得不可开交。阿季亦无可幸免,攒了几日的衣物得趁着天晴一块洗掉,否则再变天又得拖上些许日了。
      这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想着快些洗完晾着便能去休息些会,只是一沾水手上的冻疮便痒痛起来,一时如密密麻麻覆满蚁虫,啃咬下唯余鲜血淋漓,又于愈渐失温里渐渐麻木到察觉不出一丝痛楚。
      直至洗完晾好他已是双手如冰封,虚汗涔涔下冷风一吹只觉头晕目眩,连着午饭都未用就回屋躺着去了,半梦半醒间似是历经了一场又一场迷离梦境,乍见天色晦暗山雨欲来,又身处孤舟漂泊水上,待坠落而下陷入冰窟,寒意渗入骨血,继而化为燎原之火将他焚了个干净。
      忽冷忽热间一声声厉呵由远处传来,“阿季!阿季!”待他反应过来艰难睁眼望去却是臆想顿生,只觉眼前一切皆活了过来,门扉吱呀作响与其旁窗扇相争,争吵不休下听得阿季头疼不已。
      而此时那唤醒他的人声又响起了,“衣服全被风吹地上了,你还在这偷懒。”其声多有严厉,阿季怔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两句,那边的江弘就已嘲讽起来,“哟,真当自个是少爷了,还躺着不动?这衣服可是班主明日要穿的,要是有个脏污破损,就算小舟也保不住你。”
      深深叹息了声,明知是故意挑刺也得起来把活干得毫无疏漏,强打精神阿季挣扎着爬起,待出门一眼就望见了院里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有些尚无碍,有些却因未干而染满了污迹,只得捡回重洗。
      可就所谓的风吹,阿季是不信的,到底不过身旁江弘使的小手段,也不是这一回了,似乎无论到哪他都是那个不讨喜的人。乏力之下也不想多言点破,只是认命地走向那狼藉一片,不想他这不言不语落于江弘眼里换回了句轻啐,“假清高。”
      阿季却是顾不上了,只想着快些干完活回屋歇息,待打完水原本还冷得发颤现下倒恍若身处三伏盛夏,烈火炙烤里汗如雨下。而眼前院落也隐约变了个模样,寒风猎猎里衣物争相起舞,又带着几分诡谲倾轧,其声振振好似奏了一曲《入阵曲》,是为曲不息、战不止。
      阿季这般痴痴望着,一时忘了手中动作,只觉这情形有趣极了,又觉累得再无了一丝气力。此刻天地皆泛白,唯余远处一抹嫣红艳烈胜血色,莫约是树红梅,转而想到这方圆一片何处来的红梅?到底不过他眼花罢了。
      那日最后于这般自我龃龉里阿季眼前一黑彻底昏厥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已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虽侥幸捡回条命,却也落下了病根,自此每逢落雨转冷皆浑身疼痛不已。其后也有就医服药,又因仰人鼻息不愿过多劳烦,于是乎到底也未能根治完全,直至年年往复,成了阿季往后时日里再难摆脱之痛。
      翌年春归,草长莺飞,戏班启程前往下个市镇,阿季病虽好,仍留余痛未消,却是尚且还能咬牙捱过。而江弘等人在孟呈的告诫中不敢再于明面生事,背地里说长道短自是少不了,阿季望不见也就权当不知,原是早已见怪非怪,便能做到熟视无睹了。
      除却终不离冷漠排挤,孤寂乏味时阿季也会静下心来听会他们的吊嗓,时日久了倒摸出了些门道,昆曲宛转似呓语呢喃,唱词曲调皆含三分旖旎温情;京戏高亢,如黄钟大吕之音,声声入耳振聋发聩,到底是各有其美。
      而戏班众人水平参差不一,其中尤以班主沈秋晏与小舟为最。于阿季这般外行人虽说是听一热闹,却也能辨析出二人唱功的确不俗,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小舟唱得要更好些,莫约是他外行看热闹了。
      说来他看到的“热闹”又何止这一处?
      世道不易,如今他才是真切体会这四字之意,先前于贺府到底束之高阁,如今走出来一看才知原来困厄者比比皆是,有人家园被毁、颠沛流离,有人任人欺压、勉强度日,更有人易卖亲子,只为换得一顿口粮钱。
      阿季亲眼见到那被亲母领来戏班的孩子,生得是骨瘦如柴,仿佛风一吹便会当即飘然而去。那母亲苦苦哀求沈班主留下这孩子,说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留着也养不活,不如跟着戏班起码能保下条命来,于这世道里能活命已是奢望。
      大抵委实不舍,她哭得颇为凄切,拳拳爱子之心可见一斑。阿季却是生出了些黯然来,世上有宁可骨肉分离也盼望儿女安好的父母,就有如他一般被无情舍弃一次又一次的孩子,到底是同人不同命罢了。
      最后在小舟的再三恳求下那孩子还是留在了戏班,跟着一帮师兄师姐学起了戏,由起初磕磕绊绊至后来也能像模像样唱上几句了,只是不知为何尤爱往阿季身旁凑,大抵他的确有些孩子缘,前有贺君逾,现有小舟石竹。
      等悠悠入夏,转而秋至,他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然在这戏班待了有近一年光景,见多世事无常始而发觉自己识了些字就自视甚高委实可笑,他不过芸芸众生,于这世间浮沉度日的一介俗人,远非皓然君子,且身单力薄下莫说什么远大志向了,能活着已是万幸。
      他想他是该认命了。
      这般一想通就觉原先自己那副孤高做派太过滑稽,也无怪江弘等人一直厌弃于他。而后阿季愈发寡言内敛,本就不多话,现今更是一天也不见得能说上几句,至此倒也相安无事了段时日,只是这安生日子始终未持续长久,就又于风雨里支离破碎。
      秋日里的某个寻常午后,跟随戏班初至怀远县的阿季如往常一般收完衣物想去休息些会,却先一步被孟呈叫住了,原是平日里看管搬运道具的冯祥等人因病告假,缺人手之下就临时抓了阿季顶上。
      这是他头一遭跟着戏班出去演出,后台的忙乱远超想象,除却阿季躲于角落无措张望,其余人皆上妆换衣无一刻停歇。他倒也没一直闲着,被唤去端茶倒水引来了一众明里暗里的打量目光。
      阿季若无所察,只管做着本分之事,而后又被使唤着去给小舟送绿豆糕,进了里屋忽见到了个对镜梳妆的清秀佳人。说来小舟脸蛋略圆润,此刻一装扮却是纤秾合度、韶秀润雅,令人见之忘俗,果一如他所想小舟之出挑亦是少有。
      “阿季哥!”
      见来人是阿季,小舟压低嗓音招呼起来。待阿季将绿豆糕放下,门外孟呈敲门而入,所端着的赫然是碗莲子粥,这时他的目光才随之望到里头的人。满头珠翠步摇,兼之锦绣华服,慵懒瞥来一眼,眼梢含情、妍妩天成,好似春日正浓、百花盛放,却又被那独秀一枝压得黯然失色。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那眼中无悲无喜,静得如同无风湖面,未有半点涟漪,而沈秋晏之扮相的确冠得起艳压群芳四字。阿季望着竟生出了几分叹息,就是当年贺府势大请来的各色戏班里也从未见到过扮相如此惊绝之人。
      又忽听一声淡漠吩咐,“给小舟端一碗。”微哑声调里清风徐来,水波骤兴,也令得小舟垮下了张脸,兴许是不爱喝莲子粥的,他苦着脸却还是推远了手旁的绿豆糕,认命般地喝起了送来的粥。
      此时屋内寂静一片,除却汤匙轻碰碗壁的声响,就是门外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了。蓦然匆忙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敲门声于屋内响彻,“沈老板、小沈老板,到上台的点了。”
      小舟松了口气,跟上了沈秋晏离去的步伐,只是走前还不忘同阿季说上一句,“阿季哥,还剩那么多绿豆糕,你要饿了就吃,不用和我客气。”
      而阿季到底也没能吃上那绿豆糕,他自是偷不得闲,忙东忙西等到前台之戏落幕,收拾完所有道具清闲下来,却也到了回去的时候。
      待翌日清早众人吊嗓练功时,一辆马车悄然而至打断了朝晨的安谧,由上下来了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年岁莫约而立间,面容尚算端正,又因通身气质文雅显得斯文有余,拥簇之下一路行至沈秋晏面前。
      “沈班主叨扰了,在下陈明瀚,初次登门略备薄礼,还望笑纳。”说罢左右之人将大大小小的礼盒奉上,却一时无人敢接,面面相觑下唯有沈秋晏仍然面色如常,“这位爷是?”极轻一句询问于偌大院中响起,也令一旁本在专心洗衣的阿季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自称陈明瀚之人身着马褂笑得颇为儒雅,“昨日春芳楼一曲只应天上有,在下听后念念不忘了一宿,是乎今日一早前来敬请小沈老板晚间去往寒舍再唱上一曲,届时必扫榻相迎。”
      还未说完目光便已瞥向了一边的小舟,惹得小舟连连后退躲到孟呈身后,也使得沈秋晏愈渐蹙起了眉头,“小徒不曾唱过堂会,怕是会扫了兴致。若真想听戏,我随陈老爷去一趟便是。”
      甫一说完,陈明瀚未曾有所反应,倒是他身旁下人率先叫嚣起来,“放肆!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这可是鼎鼎大名的陈五爷,区区戏子竟然还敢推拒…”那张狂模样倒是将狐假虎威一词演绎了个淋漓尽致,又好似一条恶犬,平日摇尾乞怜,遇事狂吠不已,为的不过是讨得主人一瞬欢心,只是恶犬尚来不及伤人,倒先被其主人制止了。
      说来这位陈五爷也奇怪,不找沈秋晏偏点了小舟,饶是阿季这般不甚过问戏班事宜之人都知,相较小舟自是沈班主更为盛名。如今这人被婉拒倒也不恼不气,连着面上笑意都未有丝毫变化,只是折扇轻摇间所言愈发笃定,“沈老板自是余音绕梁,可在下只要小沈老板。”
      仅这一句就已让沈秋晏变了脸色,“陈老爷这是何意?”与之而起的萧瑟肃杀弥散于这小小院落,如塞上满天角声,又像压城黑云阵阵,陡然沉寂下剑拔弩张里千钧一发时却听陈明瀚轻笑一声,将这连绵兵戈付之一炬,“在下不过是想请小沈老板府内一聚罢了。”
      仍是无人应答,沈秋晏不愿相让,更无开口之意。对峙之下孟呈几步将身后小舟挡了个严实,而一众武生也随之上前,似是场大战一触即发。也正是这危难之时,陈明瀚胸有成竹的笑意止于了面上,折扇骤歇,他满目惊诧,长久凝视下引得众人皆随之望去。
      于是乎难得偷闲的阿季被逮了个正着,虽衣着朴素陈旧,却丝毫难掩其灵秀天成,当真正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凡美人者,能被称之为美人,或皮相不俗,或气质超然,更有如阿季这般无需外物点缀就已够出挑,任是再过落拓潦倒也别有一番风情于其中,好似西子捧心,愈添其妍。
      一众无言里唯有陈明瀚惊叹不已,“咦?竟还有此等沧海遗珠?”说着急切走近几步,又恐唐突眼前美人,忽而生生止住脚步,再次回首望向沈秋晏,“沈老板,若你不舍小沈老板,让这位美人赴约也可。”
      那瞬一股凉意袭来,自下而上渗入骨血,化为痛痒蠢蠢欲动,阿季极力克制着颤栗,也不知那片刻的惶惶是为何,可他明白无论这位陈五爷有何来意,光下人都这般跋扈,今日之事定无法轻易甘休。
      不安之下阿季攥紧衣角,却听沈秋晏随口一声,“他不过戏班一个杂役伙计,从未学过戏。”似是在为他说话,尚来不及心安又听陈明瀚叹惋道:“暴殄天物,可惜可惜。不过会不会戏都不打紧,这位美人合了在下眼缘,就有一请的必要。在下话尽至此,余下如何选就看沈老板你了。”
      那架势颇有几分威吓胁迫,两厢为难间沈秋晏望来的目光带着纷繁愁绪,恍若三月江南里下了一场场毫无止境的春雨,淅沥绵延兼之昏霭风急,压弯一川烟草,亦染湿眼角眉梢。
      阿季却是望了眼小舟,望着那孩子瑟缩不已,不复平日天真模样,不知怎么有了些不忍,又蓦然多了丝缕哀伤,于这样世道里被悉心呵护的纯稚多么罕见,不似他陷于泥淖、身不由己,若说不羡慕是假的,可他从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沦落到此般境地,也就只有用句命里注定一笔带过,到底不过让自己好受点罢了。
      而他深知如今这情形下须得有人出来做个决断了,就当是报了小舟当日的救命之恩,“我去。”阿季说完心里骤然一松,似是一直压于心底的石头烟消云散了般,不顾众人诧异目光他对视而去,将陈明瀚的心满意足与沈秋晏的不可置信看了个正着。
      倒真稀奇,头一次于沈班主面上见到此般复杂神色,三分讶异混杂隐约恻悯,又于听到小舟嚷喊后化为了一派肃然。
      “阿季哥不会唱戏的!我去!”那孩子喊得颇为焦急,也不顾畏惧了,直直探出身,只是刚一脱口就被呵止住了。
      “胡闹,这里哪容得到你说话,阿呈把他带下去。”沈秋晏冷冷一瞥,霜雪倾覆下令得小舟瞬间哑了声,随即他深深望了眼阿季,眼里划过了一丝果决,“既然阿季都答应了,到时候我定带他一同赴宴。”
      “沈老板愿意前来,自是让在下蓬荜生辉,那就晚间见了。”
      语毕一切尘埃落定,似是得了个皆大欢喜,陈明瀚客套了几句才领着仆人乌泱泱离去。小院重回寂静,只是每个人心里都始终难得安宁。其中尤以阿季为最,他不知这抉择于他而言有何影响,更不知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就此满盘皆输。
      未及弱冠,到底年少,虽说是见了些世态炎凉,仍是对这人世之恶一知半解。阿季一直都觉贺君逾、小舟烂漫天真,却从未想过他又何尝不算天真?
      而后众人愈发不安,阿季反倒静下心来,随着跑出去打听的人回来,关于这位陈五爷的事才有了个头绪。原是怀远一霸,祖上有过些宫里背景,而等满清覆灭,又投了个巧搭上了革命党人,现如今陈五爷的姐夫是段督军手下的红人,虽他从商借着这层关系倒也把分铺开到遍了全皖,委实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位陈五爷有个癖好,独爱容色出众之人,且年岁逾过二十就已不再施予青眼,只是邀去赴宴,倒也不曾有欺男霸女之事传出。说来反抗者大有人在,其中不乏有些权势者,到头来还是强龙难压地头蛇,闹得凶的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如此看来确是无路可退。
      午间时阿季难得吃了顿热乎饭菜,随后又沐浴更衣换上了套干净衣物,说来倒也是恍如隔世,他许久未曾有这般体面过了。初到戏班时还会有诸多不适,久了也渐渐能受得了身上那股子异味了,换作往昔怕是想都无法想的。
      君子者,怎能乱首垢面、不修边幅?后来才明白他从不是君子。
      轻叹一声,阿季也不知自己在怅然些什么,直至他与沈秋晏坐上陈府马车都未能摆脱。其后多有静默,尤以身旁便是沈秋晏,更觉不甚自在,于是乎故作了个出神模样,谁能料想倒是一旁的沈秋晏蓦然开了口,“阿季,一会到了陈府…无论遇到什么都得忍着…”
      那言语里几多告诫,细听来又掺杂些许忧虑,只是阿季不懂,茫然望了些会见他再无所反应便继续盯着指尖发起呆来。疤痕、薄茧及常年累月浸于水中而出的皲裂起皮,斑驳交错如此醒目,又扎眼至极,这双手也曾执笔写下过白雪阳春,如今却是一点往昔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阿季这般兀自望着,竟一时入了迷,许久后马车停下他才回过神来,而陈府的正门已赫然在眼前了。一路跟管家进了偏厅,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看得人眼晕,就是在贺府时阿季也未曾见到过一顿平常晚膳能丰盛到如此境地,惴惴不安入座却等了许久也未见主人到来。
      最后还是在管家的招呼下两人才动筷,只是这主人未到客人先用多少有些奇怪,两人只是潦草用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而管家略显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五爷吩咐过了,若两位用完膳就带沈老板前去相见,而这位先生就请随云霜去往别处等候。”
      不安顿生,两人蹙眉对视一眼,还是照着管家所说分道扬镳了。只见那名为云霜的婢女生得貌美,一言一行皆进退有度,倒不似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婢,阿季由她引着穿过重重回廊,不一会行至了个雅致院落。
      彼时时至傍晚、暮色西斜,处处燃起烛火令这偌大宅邸灯火通明,于那憧憧之处似隐着飞鸟虫鱼,随风而动间演出了场北冥鲲鹏的戏来,阿季不觉走了个神,待回过神来却是被引到了个浴房内。
      “请先于此洗漱一番。”说完仆侍鱼贯而入将阿季拥入房中,伴着房门合紧他被迫又洗了回澡,这次倒非草草了事,而是只差褪下层皮来,待出浴却是难得的神清气爽,绞干发丝、换上备好的新衣,阿季有了几分恍惚,记得初入贺府的那段时日过的也是这般众星捧月的日子,那时他天真认为所有人都如表现得那般喜爱他。
      尚未来得及深陷多久就听房门再次打开,云霜于门外依旧清冷无双,“请随我前去卧房歇息。”
      阿季不知这位陈五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现下沈秋晏如何,一时间只得跟着云霜走了,等在奢华卧房内坐下他才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对,既是只见沈班主又为何连他一起叫来?难以想通下他在这屋室内走了一圈又一圈,又于焦躁里随手拿过本书研读了起来。
      或是许久不曾看过书了,阿季不觉入了迷,沉浸于字里行间忘却了身旁周遭,连着开门声也未听到,直至一双臂膀由后用力环抱住他这才如梦初醒般颤栗起来,熟悉的恐惧涌上心头,无力伴着反胃令他冷汗淋漓。
      奋力挣脱,阿季冲着大门跑去,却见门扉紧闭似是由外落锁,任他怎么敲喊都无人回应,绝望之下却听一声轻笑由后传来,“莫费力气了,我的小海棠。”
      时至此刻这里头有何猫腻已是清清楚楚,可怜他一步踏入这无尽深渊,却始终不知何为一念之差,一如他从不晓花开花谢自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唯香如故到底是个笑话。
      而彼时的阿季一心想着逃离,推门无果后又跑去开窗,身后之人如影随形却毫无阻拦之意,甚至饶有兴致在旁观望,仿佛眼见他挣扎失望是件极为有趣之事。
      “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
      一声喟叹轻若呢喃,却惊得阿季骤然停下了所有动作,慌忙之下他如惊弓之鸟离远了几步,全然不察自己面染夕霞,好似淡妆浓抹相宜间,能有多醉人自是无需多言。只是纵使时刻后退防备,也仍敌不过步步紧迫,陈明瀚噙着温和笑意眼底却是愈演愈烈的疯魔,不疾不徐带着慑人气势令得阿季惊颤不已。
      他想寻些趁手物件却发现这屋室里除却书册空荡得可以,直至退无可退被一把抱住阿季都在想着该如何脱逃,可接下来的一切如无月子夜里最浓稠瘆人的暗,又似毒蛇附骨将血肉寸寸蚕食,逃脱不得、忘却不掉。
      “我的小海棠,夜深了,该入梦了。”略显低哑的声音于阿季耳畔响起,缱绻如情人喃语,不知情的还真当这为耳鬓厮磨,可陈明瀚下一瞬就将他双手捆缚绑在了床头,愈是语气温柔愈是动作粗暴,当藤条狠狠落在阿季身上他已是疼得再没了反抗之力。
      尖锐刺痛带来的颤抖不息远不及黏腻触感惹来的恶心反胃,大抵是流血了,微凉寒意自裸露肌肤而来,沿着脊背攀援而上化为心底深深畏惧,那刻他只觉再也见不到明日晨光了。
      “多美啊,我的小海棠!”
      陈明瀚却是越发癫狂,而阿季视线朦胧间早已分不清眼里是汗水,抑或是泪水,他不知为何早上看起来还斯文有礼的陈五爷如今会是这副模样,也不知为何会是自己,只是混沌思绪里隐约明白了沈班主那句话含义,原是一早就知晓这是条黄泉路,却仍见他义无反顾踏了进来。
      不知怎么他想笑,又想哭,最后簌簌落下泪来再没了声响,任剧痛如潮水将他淹没。不想那副顺从模样惹得陈明瀚大为恼火,可无论如何使力阿季始终不曾再开过一次口。
      那夜后来在一声“木人一个,实在无趣。”里酷刑终是到了尽头,阿季浑浑噩噩再无痛感,只是飘摇不定下似是又见到了当年做着针线活的母亲,秀致眉眼里总含三分哀愁,那时他还不知母亲在悲戚些什么,现今倒是明白了,原来是穷苦潦倒、无力抗争的命运。
      其后便是长久的黑暗,他只当自此能一睡不复醒,却不想自昏沉里悠悠醒来已是恍如隔世。怔默反应了好些会才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身上复而燃起的疼痛令得思绪混乱无比,耳畔却清晰传来了门外的交谈之声。
      “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身上一块好皮肉也没有,这是犯了什么事,被打成了这样?”
      “你可少碎嘴,他也是为小舟受的苦,班主说了这件事不许再提,仔细着要是被班主和小舟听到可饶不了你。”
      “那我不说了,你可别说出去。”
      阿季怔怔听完再望向这宽敞屋室,一时无法理解为何这里全然不似他寻常睡的简陋通铺,又因侧头牵动身上伤口疼得撕心裂肺。难以喘息间胸口处温热触感如烙铁印下直灼得他心口生疼,费力抬手摸索出长命锁,在用力握住的那刻阿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荒唐夜晚,冷汗涔涔里任由羞耻与痛楚将他埋没一尽。
      他想这长命锁于他手里也染上了脏污,再干净不了了。
      伸手艰难解下放入怀中,仅这单单几个动作就已耗尽全部气力,阿季不再有所动作只是呆呆望着房顶出神,全然不顾伤口崩裂鲜血淋漓,他想就此长眠也好,不过草席一卷归于尘土,又为何要活着面对这么一个不堪的自己?
      不想开门之声骤起打断了他所有妄念,随之响起的是小舟的呼喊声,“阿季哥!你醒了!”说着便奔至床畔,观其眼中含泪、颇为惊喜。却令阿季颤抖之下蜷缩到了角落,痛意由脊髓四散到筋骨脉络,似是连寻常呼吸都染上了连绵苦楚,而眼前的小舟早已变为了陈明瀚的模样,凶神恶煞只为将他拖入永夜深渊。
      “小舟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阿季说。”
      如附冰霜的话语于阿季耳中不啻场恩赐,随着小舟不情不愿地离去,阿季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下,下一瞬又随着沈秋晏的走近再次提心吊胆起来,他在畏惧着任何人的靠近,如刺猬蜷缩一团只为筑起高墙将自己牢牢护在其中。
      沈秋晏也看出了他的异样,走了几步便停下了步子,远远望来的眼里愧疚依稀可见,“多谢,虽你非情愿,可我还是得谢你替我护住了小舟。”那语气也柔和许多,本如正月傲雪寒梅,现下倒似春归大地般有了几分融融暖意。
      只是这暖意始终落不进阿季心底,他身陷无垠隆冬,任时过境迁、季节轮转,再不见春日临近。
      两厢无言下沈秋晏的眼里也氤氲起了些哀愁,一如初见那般烟雨朦胧,“这些年我刻意令小舟远离这些脏事,可也让这孩子太过纯善了些,这次若你怕不是你,我怕…怕是也无计可施了…你安心,这事就算过去了,不会再有任何人提及。”
      阿季怔怔听完一时只觉刺耳无比,无由愤愤如燎原之火焚于血肉心间,他多想开口质问,为何偏偏是他?又为何他就是那个活该被舍弃之人?凭什么人人皆视他为草芥?将他踩入尘泥里?他又做错了什么?
      只是到了都未能开口问出,反是随着眼角泪水一同没入了沉寂。或许有些问题本就不用答案,问出来才叫引人发笑。
      而始终不得回应的沈秋晏毫不介意,临走前最后说了句,“阿季,待你好了跟我学戏吧…若你不愿我也不强求,戏班在一日就有你一口饭吃。”其声虽轻,却也真挚,阿季知他此言发自肺腑,仍无可遏止落下泪来。
      满目疮痍间他轻笑了起来,愈演愈烈化为大笑淋漓,只是笑着笑着又哭得痛不欲生,却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一丝声响。
      那年阿季不过十九,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却如行将就木的老者气息奄奄、日暮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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