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三回 ...

  •   李副官再登门已是生辰宴后几日。彼时阿季正同何叔对弈,棋下一半被迫停手,跟着去见了才知李副官携礼前来,既是迟来的生辰礼,亦是带着求和之意,而其中便有当日那块玉。
      阿季自是不敢收推拒再三,所幸傅容逍归来及时,解了这燃眉之急。而至最后这些礼品也未能留下,倒是李副官被星月轰赶着一路狼狈离去,此后有段时日不曾来过。
      而这风波终算是平息了。
      其后重归平寂,阿季复而醉心于书中所见,今日是那黑奴任人欺凌,明日是骑士游侠至疯魔,他见为奴者虽饱受摧残仍忠于信仰,便痛惜于民生之多艰,又见自诩骑士者不满现状却耽于虚幻想象,越发坚信唯有博览勤思方能针砭时弊。
      其中也不乏疑窦横生,例如美洲究竟于何处?他们又于何处?何为发西洋之财?又与现今中国有何相同殊异?若是能寻到些西方史书便好了,每念及此处阿季总不禁深深叹息。
      可能有书读已是出乎意料,他并不敢所求过多。
      而这一切的安宁都于二月八日清早戛然而止。
      如往常一般取来报纸,阿季才展开就被铺天盖地的报道吓了一跳,尤以那标题格外骇人——落幕!血色满江岸!说得便是二月初的工人罢工,自演变为示威游行后于七日下午遭遇了血腥的武力镇压。
      说来他先前也有关注,那时还期望着工人所求皆能如愿,可实在未想到等来的竟是场残忍屠杀。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难不成眼见血染大地,屠戮者就不会问心有愧?就不会噩梦连连?
      一族同胞为何要引刀相向?
      况且这帮工人不过只是想求得优待,祈盼更好生活也成了过错?还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全当民众生来如牛马。所谓上位者当真虚伪残酷。可怜无辜亡魂难得安息,可笑众人一味粉饰太平,连报纸上都不曾有一句重话,真就醉生梦死至此。
      痛心疾首间阿季不自觉攥紧报纸,又于下一瞬骤然松手徒留皱痕醒目,他踉跄着起身行至窗畔,屋外晴空万里,他却似身陷无垠隆冬,冷冽刺骨再无温热。
      究竟该如何才能救国救民于危亡?他…真能寻到方向吗?
      那刻他从未如此怀疑,又因心中烦闷将自己关于屋内练了一整日的字,记得曾经那些个郁郁时日唯有不断书写方能使他稍稍静下心来。是乎一连两日阿季都埋首于书案,任何叔他们如何忧心始终不曾有有过停歇。
      直至纸张堆满桌案,他略一停笔已是夜色深沉。四下寂静里唯有那缥缈乐声不绝如缕,阿季细听着说不上来是何曲子,却是余音袅袅、如泣如诉,他心中哀伤陡生不觉推门寻去。
      于那乐声明朗下寂落之感愈深,其间几多愁,离人心上秋,仅听着就令人心绪翻涌久难平息。而于月华如练处通向露台的玻璃门不知何时开了大半,阿季缓步走近远远望见个孤寂背影立于扶栏旁,他驻足垂眸听了些会,心里知晓是该离开了。
      谁料一个回身撞到身旁门框,一阵刺耳喧嚣后乐声骤歇,阿季懊恼不已迟疑着回首正与傅容逍望了个正着,那刻清辉加身承满寒露凄凄,又似笼于云间雾里,他那白璧无瑕的面上仿若蒙了层如纱哀愁,到底也望不清明。
      不知怎么阿季只觉傅容逍今夜似乎格外不同,可未细想就已连忙致起歉来,“我听这乐声悦耳就寻了过来,不想打搅到少爷实在抱歉。”未得回应他踌躇许久,正于此时远处的傅容逍却忽而开口道:“既然来了,不妨过来聊聊。”
      那淡然一语倒令阿季心下大惊,他愣了片刻虽茫然不解还是走上前去,既是话已至此便不好推辞,只是不知他们能有何可聊?心怀疑惑间离远几步兀自出神起来,二月天的夜里冷得出奇,因得衣着单薄立于风中他不一会就有了些瑟缩,又始终不闻人声,反是乐声再起为这寂夜平添些许凄清。
      这回听得清楚了,不若琴瑟,更不似笙箫,大抵是西洋乐器,其声清脆悠扬,却又萧瑟悲凉似那秋意正浓一夕落叶皆归根。入迷下阿季不觉侧头望去,唯见身旁之人倚栏吹奏,落远目光空洞疲惫,那一点消沉抚平其眉眼锋芒,月光相衬仿若琉璃易碎。
      原是傅容逍也会有这般颓丧时候。
      阿季收回目光念及那场血腥屠戮,一时心中哀痛不已,又出于礼数不得不在乐声渐歇后诚心奉上句赞誉,“这曲调当真哀婉动听。”
      傅容逍却似全然不闻般失神了许久,“以前军校时和故友学的,那时大家雄心壮志,都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格局,可这才几年多少人马革裹尸。”是哀叹?抑或伤怀?那随口一语里饱含了太多深意,阿季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或是根本无法作答。
      “你觉得这个国家的将来会是怎样?”忽然傅容逍突兀问来,却于回神之后哂笑着敛去了眼底怅惘,转而望向远处枝影横斜,到底也不见任何等望模样。
      反是阿季听后感触颇深,或许天下大安之日,便是学子皆能受到等同教育之时。他凝眸向夜空朗月清漻,神色亦是少有之坚定,“届时一定已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始料未及下傅容逍愕然望来,又随即追问道:“依你所见如何达到?”
      阿季一怔垂眸些会却是不敢开口,以他之身份真能直抒己见?真有人会愿意倾听他之所想?可纵被嘲笑为夏虫语冰他仍想直言,只因心底眷恋深沉,是乎一抬眼尽收那月色如霜。
      “我之所想开蒙教化。今之中国兵拏祸结,适逢多事之秋,一人之力难以力挽起这将倾大厦,唯有合众人之力方能绝处逢生。而所谓开蒙教化,于仁人志士,览西方先进之处,寻其间相似之点,辨适用改不当,躬身践行、敢为人先。于寻常百姓,摆脱蒙昧乃当务之急,依托教化宣扬须令其知晓自救亦是救国。”
      殊不知那霎退却卑怯,明月皓洁终不及他神采焕发,当真眉眼揽星河,风采烁云烟,实乃世间少有之灵秀。偏阿季一心吐露,也就不察那灼灼目光凝于其身,而身旁之人已是笑意乍显。
      “‘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国之重任就系于你等少年身上了。”一句夸扬说得郑重万分,透过那单薄身影傅容逍似望见零星希冀如萤火,虽幽微渺小,谁知来日不能同日月争辉?
      阿季却是骤惊之下回望而去,那刻烈火自心间燃起霎时绵延至肺腑,他从未想过竟真会有人认同他之所想,还将他比之贤者屈平,当真盛赞出乎意料。想他二十多载历经形形色色,唯独傅容逍肯定了他的学识,原来他值得称道的不仅是这幅皮囊。
      泪眼朦胧间阿季惊喜不已,却又念及自己远不能与古之圣贤相论,受之有愧下急忙推让起来,“我才读了几本书,担不起此等夸赞。且只是些纸上谈兵,连头绪都不曾寻到。”
      傅容逍却是倏尔一笑,于这冷寂月夜里,和着馥郁梅香,他之眼眸灿若星辰,“可愿听一听我心中所想?”
      “愿闻其详。”
      那时谁也不曾料到一切的一切皆始于这夜的赤诚一问。
      抬眸四顾起这乾坤辽阔,傅容逍满目飒爽仿若日月星辰皆随手可攀,“我认为唯有一国兵强马壮才能震慑宵小。想当日列强侵我国土,伤我百姓,就因他们船坚炮利,而我们兵微将寡。若中国也有等同实力,或许就不必再受他人胁迫。 ”
      阿季沉吟片刻,虽认同却又不尽然,“言之有理。《韩非子·五蠹》曾有言:‘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虽隔却千载依旧适用。既是战乱横生,自是少不了兵力相争。可依我所见单单强兵还远不够,若无法切中弊病,恐仍生事端。”
      说完又念及自己不过纸上谈兵,连这弊病为何都说不出来,倒复而有了几分忸怩。傅容逍却混不在意一口认下,“你所言正是我这一介武夫的拘囿所在,所幸还有你们这些文人在。路在你们脚下,家国寸土则由我们这些军人来守护。”其间坦荡真诚一如他之热忱醒目万分。
      阿季震惊之余才意识到原来世间爱国之士虽行路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有上下求索不顾前路漫漫,便有豁出性命只为家国将来,心绪激荡间他敬意陡生作了一揖,“听君一言,深觉军人实乃国之肱骨。”换得傅容逍一瞬低眸浅笑,“你们才是国之脊梁。”
      那极尽温和一语落于阿季耳中倒令他红了眼眶,过往人人视他轻贱如草芥,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上回被这般高看是何时候,又或是从未有过。他连忙低下头掩去面上感伤,堪堪止住那汹涌泪意,就听身旁忽然叹道:“看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想必也是志存高远。好啊,少年智则国智。”
      志向……是有的,却从不敢与他人言说,除却怕引人发笑,也是觉得既是这般忍辱偷生再谈志向不过痴人说梦,可今夜相谈至今,却是想不管不顾一股脑全说出来。
      是乎阿季攀上栏杆,向着那天地,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为我之毕生所求。”又于说完后腼腆不已,任由春风吹开一树白玉点红,匀淡处偏向脸边浓。
      片刻沉寂后他连忙问向身旁,“你呢?”
      傅容逍自是沉着许多,却也流露出些许振奋来,“有人执剑,就有人要成为剑,我愿成为那把剑,荡平天下战乱连绵,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分明那语调极平淡,又慷慨激昂令人动容不已。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震撼之余阿季脑中忽而闪过此语。想来爱国者不知凡几,愿为其奉上性命定怀抱崇高信念,甘愿仅留一片丹心于世之人,怎能不令人心生敬佩?
      “舍身取义,远非常人所能及。”
      傅容逍却是面上一黯,讪笑间摇了摇头,“可…利剑如果落到了不义之人手里又该如何是好?”他似是在问旁人,又更像在自言自语,其间愁苦怅惘一如春水东流绵延不歇。
      阿季也渐而冷静下来,仔细思索起了那话中之意,想到今夜种种反常,百思不解间他念及近来报道顿如灵光乍现,造成“二七”惨案的吴督军莫不是傅容逍效力的那位?
      此念一出一通百通,若一切为真,傅容逍如此正直之人怎能忍受自己助纣为虐?想必心里定日日夜夜受尽谴责,无怪他这般神色颓唐。
      而那位吴督军真乃不义之人?
      阿季不甚了解并不好多言,但仅屠杀同胞此举确然残忍狠毒,可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且单从一件事判断到底狭隘,是非曲直皆得经由深思熟虑,心下一动宽慰之语已至嘴畔,“宝剑为正义而生,便不会甘愿蒙垢于不义之人手中。纵被一时迷惑,也会于知晓其真面目后果断弃之而去。我想只要心怀高义、错而改之,亦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傅容逍闻之一怔,眉间郁结渐而消散,半晌终是露出了抹轻松笑意来,“多谢你,阿季。我心中痛快多了。”他一笑似阵清风徐来拂过花枝摇曳,愣神间阿季只觉心尖随之而颤,许是今夜畅谈过于尽兴,又或是月色人面相朦胧。
      “很晚了,回去睡吧。”
      阿季陡然回过神来,始才感到寒气袭人,想他感奋之下忘乎所以,如今冷风一吹才稍稍寻回些往日谨慎,只是仍云间雾里脚步虚浮,此时一念头陡然而生——今夜种种会不会都是幻梦一场?
      明知这想法荒唐可笑,他却还是于门畔停下了脚步,稍纵迟疑后回身问道:“我…可否问一下方才的乐器及曲子?”大抵今日相谈甚欢,又或是实在好奇,他亦不知那瞬萦绕不息的是何种心绪。
      傅容逍却已如初时那般回首望来,而这回眉间碎霞浮动远胜春意花浓,“口琴吹的《送别》。”说着一扬手中口琴,成了往后难眠夜里阿季心底仅存的一缕春光。
      至此才算心下大安,他噙着抹笑一路回房,却是自己都未曾察觉。而待望向杂乱桌面,竟饶有兴致尽数理完。本以为今夜总能有个安眠,不想乐极生悲后半夜忽冷忽热起来,昏沉间只觉自己溺于凉水里差些喘息不得,又似烹于油锅中逃脱不了。
      而待清早何叔来敲门,阿季已是满面病容。
      是乎一大清早公馆就热闹起来,又是请徐大夫来,又是抓药煎药,众人皆忙碌了一早。阿季自是不知,敷着帕子痴痴盯着窗外出神不已,他似是望见天际飞鸟展翅翱翔,又隐约想到适逢冬日何来飞鸟?
      正于此时何叔端药入内,“阿季,喝药了。”说着将手中食案放于床头,扶阿季坐好喂起药来。
      刚煮好的药尚有些烫,入口涩苦不已,阿季却全然不觉连眉头都不曾蹙过半分,他素来无惧药苦每每皆一气呵成,反倒是阿俞总得配以蜜饯才肯动口,幼时他也曾钦羡过,后来大了便知晓唯有稳重谨慎方得安生时日。
      或是病中缘故,他忽觉疲累不已,又心中郁郁只想快些蒙被睡去,便伸手欲接过碗,不想手心先落下了片糕点来。其色白如雪,轻重如鹅毛,阿季愣愣望着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忽听何叔说道:“少爷让文宇送来的云片糕。”
      他一惊,混沌思绪陡然清明了几分,傅容逍送来的云片糕?为何要送这个?
      何叔见他紧盯手心满面惑然动也不动,当是不解于这云片糕的来历,便随即开口解释起来,“少爷还是小少爷时,身子骨不大好总得喝药,他又畏苦,小姐就会提前命人买来云片糕给小少爷祛祛苦。想必少爷也是这意思,而这歉礼我算是代为送到了。”
      歉礼?是为他生病之事?阿季敛眸茫然了片刻,想到昨夜如何意气相投,他将云片糕轻放入口中,霎时一扫舌尖苦浓,原来苦口良药竟真这般难以下咽,他却是如今才知晓。
      淡笑间他喝着药哗然想到何叔方才的话,“那…小姐…是…?”何叔动作一顿,这才醒悟过来叹息着摇了摇头,“瞧我这么些年总改不过口,正是大家口里的夫人,也是少爷的娘亲。”
      原是那位传言中的夫人,阿季曾在宁公馆时听人谈到过一次,于公馆有间为少爷备下的房间,无人住过却日日有人打扫,其中有张相片,里头仙女似的人物便是夫人。那日言者满目惊羡,听者浮想联翩,阿季恰巧路过无意望见记到了今日,只因她们口中红颜薄命惹人哀怜。
      传言未必为真,却曲折坎坷感人至深。
      阿季喝着药,念及同为流言裹挟,竟一时茫然于自己究竟是何模样?是众人所想那般?抑或傅容逍口中那样?他总也想达成心中期盼,可每步都踏得战战兢兢,仿若身前千丈崖高,稍一动作齑身粉骨。
      蓦地困倦涌上心头,阿季几口喝完药,复而合被入寐,却是半梦半醒间有个声音反复于脑中响起。
      ——国之重任就系于你等少年身上了。
      他忽觉自己定能寻到方向,就算他寻不到,也总会有其余少年人能做到。

  • 作者有话要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最早背到这句话的时候是高中,那时的一句课外名句,一整张纸里唯独这句话我牢记到了现在,初读就已经足够发人深省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