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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   “一贯,再多咱可是出不起了。”
      “得,一贯就一贯,人给你了。”
      在阿季被推着踉跄走向牙侩时,尚且懵懂年幼的他已然意识到了自己正面对着什么,满目泪水间他哭喊着回身望去,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就此深深烙印在了心底,成了而后十数载里萦绕不息的梦魇。
      不曾想那日人牙子随口的一句“这世道,人命比草贱。”竟成了他悲苦一生的开端。
      第一回 长命锁
      阿季之所以叫阿季,是因他在家排行最末,其上已经有了三个哥哥,到他时家徒四壁险些揭不开锅,又因那日拿着家中仅剩钱财想要赢上一回的父亲输掉了母亲唯余嫁妆,无钱买大烟还得面对骤然降世的他,于是乎阿季从未得到过父亲的些许好脸色。
      自他稍记事起母亲就整日垂泪,有时伴着眼泪簌簌手中的活计却片刻不歇,也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原本秀美温柔的母亲熬出了缕缕灰白发丝,年岁长了连着双眼也害了些病症,愈渐望不清明了,却还得强撑着做工贴补家用。
      说来他家祖上也是显赫书香门第,如今一朝没落竟是比之寻常人家还要不如,尤以阿季有个嗜赌成性的父亲,更莫提这位曾经的林老爷一日也离不得大烟,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家夭子身上。
      也是阿季生得好,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少有的男生女相,随了他母亲有个七八分相像。而这位曾经的林夫人少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虽现今多有憔悴,其眉眼风韵尚存,仍是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貌妇人。
      如此情形下阿季便成了那个质换钱财的最优之选。
      一贯钱是牙人出的价,也是这乱世里人命所值之价,若非阿季容貌端正,说不定就只有几文了,谁让如今这世道里最不缺的便是人命。
      原先人牙子是想将他卖去戏班,谁料中途被位贺老爷相中,以两贯银钱将他买了回去继承香火,于是瘦弱幼小的阿季成了贺老爷的养子,且改了个子言之名,只是他始终不喜这个名字,一如他不喜这高门大户里的人。
      初时贺夫人虽对阿季的到来多有不满,却也隐而不宣,只顾做出副当家主母的大度模样惹得一府上下交口称赞。她私下不曾苛责阿季,却也不甚多亲近,到底是买回来的孩子,始终隔着什么,生不出喜爱来。
      尤以阿季是个怯懦少言的性子,见人皆怯生生,又粉雕玉琢如个小姑娘般,倒惹得一众姨娘心生怜惜。只是这少爷生活尚未能有几日,秦姨娘一朝有孕取代了阿季的到来,成了这贺府里最为欣悦之事。
      彼时阿季还不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只觉少了姨娘们的嘘寒问暖乍有些失落。等到秦姨娘分娩,婴孩呱呱落地,这位金贵异常的小少爷便成了贺家人心中的如玉珍宝,至于阿季早不知被人遗忘到了何处。
      因是长久以来第一个孩子,贺老爷对这位小少爷颇为宠爱,刻意命人制了个长命锁以求自家幼子平安吉祥。而此时的阿季已是同仆从无异了,虽还占着个少爷名号,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他是个两贯钱买来的外人,又谁人不晓他已被老爷夫人舍弃。
      其后些许年里阿季过得并不算好,不过是勉强衣食无虞,有时甚至连贺老爷手下说得上话的下人都不如,全赖小少爷和他亲近,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
      说起这位君逾小少爷倒也稀奇,自小便喜爱跟着阿季,一众人里独独与他亲厚,以至幼时哭闹不休唯有见到阿季方才破涕为笑,一时令人称奇不已。至年岁渐长两人愈发形影不离,虽非骨肉至亲,却也胜似同胞手足。
      而随时日一长,阿季那本就出挑的容貌越发压不住了,正如春日海棠,又似荼蘼漫漫,只道是醉人何须花间酒,一树繁花满清梦。更莫提他眉目如画、顾盼便妍,胜似白璧无瑕,却又偏点缀了三分灼灼,任是无情亦动人。
      这般出色容颜生于女子身上多有红颜薄命之兆,生于男子身上却也不见得好过多少,就阿季这些年里明里暗里的打量从未断过,他倒不知旁人心中的龌龊念想,一心想着多读些书,只等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能再见一眼家中亲人。
      可这世道里美丽本就是种罪过。
      《枕中记》曾有说到个黄粱一梦的故事,阿季读时只觉荣华富贵一场梦稍纵即逝,不想人人即为卢生,而卢生却有了场世人皆不可得的美梦。彼时身陷美梦的他尚不知天崩地坼不过须臾间,现下所得皆为镜花水月,而他终远不及卢生。
      直至往后十数载,每每念及都会觉一切的天翻地覆皆是自他十五岁那晚起的。
      于阿季而言那不过是个寻常无二的夜里,若非说要有不同,便是乌云蔽月下黢黑天际好似泼墨四散,浓稠得难以晕染开来。而那日的阿季因看书疲累,三更天时就已宽衣休憩,半梦半醒间忽觉身处孤舟,四下皆碧波荡漾唯有他漂泊无依。
      随着莫名颤栗蔓延至周身,似身压重物的阿季蓦然惊醒于漆黑间隐约见到了个人影,却因屋内过于昏暗,惊惧之下半晌也没能望清眼前之人。而那只摩挲不前的手终是伸入了他衣内,薄茧流连带来的奇异触感令阿季阵阵反胃,他想挣扎却被死死钳制,又想呼喊,却因口中负物除了呜咽发不出一丝声响。
      纵毫无知晓此为何故,却也能莫约察觉些危险之感,可就如笼鸟柔弱,虽奋力一搏,仍插翅难逃,悬殊下阿季很快就再无力反抗,其后之事无啻酷刑一场。
      酒气氤氲间他恍若做了个离奇痛楚的梦,初而似身负重山累累,满心惶惶、颤抖不止,后如剜心剖肺,鲜血淋漓下疼得不欲再生。他觉自己身如浮萍、无根所依,又远不及浮萍飘摇自在,心如死灰下只望这一切快些结束,抑或是这场梦魇快些终结。
      那夜的最后阿季昏沉不已终是晕了过去,待再醒来床前已站满了人。平日里不待见他的贺夫人居高临下审视望来,那眼中的轻蔑厌恶铺天盖地,重重叠叠压在了阿季心底,直刺得他难以喘息。
      “呸,没脸没皮的下贱胚子,夫人这些年待你如此好,你竟做出此等腌臜事来…”
      “月香。”贺夫人及时制止住了月香将要脱口而出的谩骂,眉宇间却不见丝毫指责之意,有的只是无穷尽的嫉恨,“你若还知晓些礼义廉耻,便将昨日之事给我烂在肚里。还有你们,都给我仔细着点,要是让我听到半点闲言碎语,有一作一全部发卖出去。”
      那声冷哼似是在敲打身旁婢女,又像是说与床上的阿季,一时这狭小屋室内似凛冬骤至,四下寒风疏狂,直直剐于阿季身上剜下血肉来。而待贺夫人离去,日光才由外照入,却带不来分毫温热,阿季只觉如坠冰窟,瑟缩颤抖间疼得直沁出泪来。
      时至此刻混沌不堪的思绪才渐渐有了几分清明,原是并非噩梦,他多想当那一切是场酒醉梦魇,可他从未饮酒又何来醉意?只是若非梦境,又为何他一直视为长辈的贺老爷会将他压于身下做出此等事来?
      阿季不知,亦不懂此事为何意,只是自众人鄙夷目光中望出了些许深意来,大抵并非好事,于是素来对他笑意盈盈的月香才会如此厉声叱骂于他,也难怪他每每想起皆反胃不已,痛极之下唯余厌恶,他想他像是陷进泥淖里,已然脏透了。
      那日他哭了许久,待日头偏西,意识朦胧间,又似神魂出窍般轻飘里不剩一丝痛楚,他只当自己快随光下翩跹浮尘一同而去,不料一声声急切呼喊生生将他游走思绪悉数唤回。
      “子言哥!子言哥!你怎么了?怎么如此烫?兰茵快去叫大夫来!快啊!”
      又是一阵嘈杂响动,真等阿季有所知觉迷蒙望去,贺君逾已是于他床畔满脸泪痕,那刻他才生出些暖意来,冰雪消融间却是涌出更多了泪水,原来这偌大贺府里还真一人在意着他的死活。
      “子言哥莫哭。”
      感受着面上的轻柔触感,望着身旁为他笨拙拭泪的贺君逾,阿季几欲有所言,终而还是在贺夫人的到来里湮灭于了泪中。其后因这当家主母的好手段,先是哄走了贺君逾,再而就诊开药一气呵成,待大夫离去已是威逼利诱下将所有秘闻全然烂在了腹中。
      而阿季始终不曾开口言语过半句。
      那日之后他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纵使伤痛痊愈,心底的创口却愈渐糜烂,夜夜噩梦下当日之事历历在目,尤以在他翻阅各色杂书后才知分桃断袖古而有之,可他却不愿为那娈童,成那所谓入幕之宾。
      可自古有一便有二,有二便得三,贺老爷早已觊觎阿季多时,一朝得手又怎会轻易放过。甚至到后来贺夫人都出面为其遮掩,明里暗里少不了对阿季的敲打,多是些知恩图报的说词。
      阿季从不反驳却也不顺从,入夜必锁门,又睡得极浅,稍有动静便立即醒来,就这样贺老爷也总能寻到法子摸入他房中。此来一番挣扎是少不了,负伤在所难免,而众人望向阿季的目光也越发肆意。
      很多次阿季自他们那听到了些兔儿爷字样,忿忿过后是满心的茫然,为何所有人都将他描绘成了个狐媚妖物,恩将仇报下勾引老爷惑乱贺府?为何世人皆觉是他过错?他又做错了些什么?
      维系着所谓颜面,他口不能言,逃脱不得,任凭血泪入腹独自尝,只因寄人篱下,须报所谓育养之恩。可阿季实在太痛了些,疲倦之下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自戕,甚至亲手剖开偌大口子,却又在被救起望见贺君逾面上的泪如雨下后再难生出勇气来。
      于曾经的阿季而言,贺君逾是那幽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少年不知愁滋味,目光炯炯,一笑明媚胜天光,更莫提那清澈眼底不见一丝污垢,那时的阿季既依赖,又钦羡着这份难得的天真。
      其后三载悠悠,他愈发寡言少语,任周围调笑声再响也能故作出副泰然姿态,并非不在意,却是已然习惯于那些冷言冷语,唯有在贺君逾面前才会有几分笑意。原本他当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永无尽头,不曾想黑云压境终有骤雨狂风之时,而深埋于亮丽表象下的脏污只会更见不得光。
      十八岁那年,阿季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世的颠沛流离皆源于那个雨天。
      因着连日受凉,那几日的阿季多有倦乏困顿,精神不济下倒是稍稍松懈了些防备。说到底还是年岁浅,不知何为人心险恶,也不知并非人人都有君子之风,见贺老爷举止规矩了许多便就忘了设防,不曾想居心叵测之人往往寡廉鲜耻,于是乎所行之事也大都令人始料不及。
      那日也是这般,午后闷热难当,不一些会便落下雨水来,阿季困乏之下推拒了贺君逾的邀约,想着睡上些会补足精神晚间再看会书,谁料才刚入睡,正神游不知归处间熟悉的颤栗再次沿着脊背攀援而上,好似大雪落了一场白茫茫,直冻得他通体生凉。
      不作思索便挣扎起来,待睁眼望去贺老爷那张满目淫邪的面庞已是近在咫尺。说来为父子,贺君逾眉眼肖像其父,却一个翩翩少年,一个衣冠禽兽。虽皆为杏眼,可少年眼眸如清泉,不染丝毫尘埃,亦似能照尽世间污秽,阿季曾不止一次在那清澈目光里自惭形秽。
      不知怎么望着这双眼睛他竟是想到了贺君逾,却又在一个失神间令得贺老爷抓准时机凑了过来,当即别过脸躲开了那落下一吻,却在下一瞬与窗外的双眸对视了个正着。
      那刻恍如晴天霹雳,阿季忘却了所有动作,只是呆愣愣地任由脑中所想与眼前所见合二为一,随即响起的是天崩地裂般的嘶吼。
      ——被看到了,全部被阿俞看到了。
      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伴随而起的惊慌与难堪如潮水汹涌快将他淹没,阿季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是放任泪水模糊视线没入鬓发。他从未如此窘迫过,就算曾经面对指指点点也未有过这种绝望,将自己所有的不堪尽数呈现在贺君逾面前,他想他连那丁点零星的希冀都要没了。
      只恨不得当即随风逝去,阿季无法接受这般污秽的自己出现于贺君逾眼中,也不希望那个日日叫着他子言哥的孩子知晓他是这副模样。
      而窗外的贺君逾却是在长久的惊愕后动了,不顾下人阻拦,他一把推开贺老爷的小厮冲进房里。伴着责问响彻屋室,贺老爷停下了动作,阿季得救了,只是这场闹剧才算刚刚开始。
      随后闻讯赶来的贺夫人、姨娘们挤满了一屋子,各怀心思下唯有贺老爷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因他那金贵幼子正拦于阿季身前,似只小兽捍卫领地半点不让,任谁靠近皆歇斯底里咆哮以对,那决绝模样倒真吓住了一众人,僵持许久也无人敢上前半步。
      最后贺夫人竟连连央求起来,“小祖宗你这是作甚?何事不能好好说?偏惹得你父亲不悦,还不快过来认个错。”
      “我不!你们欺负子言哥!你们都是坏人!”说着贺君逾回身抱住阿季,警惕地打量着一众人,而这副防备模样也彻底点燃了贺老爷的怒火,“逆子!看看这就是你们平日里惯着他的下场,如今为个外人对着亲生父母恶语相向,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来人,把少爷给我带过来。”
      “老爷,你又何必和孩子置气?阿俞听话,快过来。”所幸秦姨娘拦阻得当,到底也不曾真的伤到贺君逾。只是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最为执拗的时候,一旦有所认定便是千匹马儿也拉不回来,于是乎两厢僵持下阿季便成了那众矢之的。
      “小祖宗,无人欺负你子言哥,你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又是在闹什么?子言,还不快将个中缘由说与你弟弟听。”见劝说不成,贺夫人便将主意打到了阿季身上,那一声轻喝虽不至冷厉,其内暗含的威胁之意却令阿季生生打了个寒颤。
      似有所觉,贺君逾越发抱紧阿季,神色之抗拒甚至不愿再抬眼望去。可阿季心知肚明不能再此般下去了,他倒不怕给自己的狼藉恶名再多添几笔,只是不愿让贺君逾如此早知晓其父是这种道貌岸然之人。
      迎着一众或奚落、或怨怒的目光,他轻轻挣开少年环抱着的臂膀,坚定地说出了番违心之语,“阿俞,老爷和夫人没有欺负我,更不是坏人,不可同长辈如此说话。”
      贺君逾只是望了他许久,目光灼灼间似是在确认些什么,终而还是垂丧着回身致了句歉。随后的事就容易了许多,在贺夫人通天的手段下此事轻而易举揭了过去,而贺老爷最后也没如他所言教训一番自家幼子,莫约是实在狠不下心,又或许是姨娘们的劝言有了作用,只是阿季在这贺府里的日子更难过了些。
      幸而在贺君逾的一再要求下阿季搬去了他院子,多少没了些后顾之忧。可这样的日子未曾持续多久,一封由贺二爷处的书信将这风平浪静的假象悉数击碎,波澜起伏间池水越发浑浊了。
      说起这位贺二爷,早些年时与其兄长颇有嫌隙,只因贺老爷常年经商忤逆了贺氏祖训,诗礼之家出了个商贾,当年引出了多少笑料来,又折损了多少贺氏颜面。谁曾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满清覆灭,钟鼎之家个个式微,唯靠着贺老爷的接济贺氏一族才不至于太过没落。
      而这位贺二爷却是个清高性子,自幼读书识礼,自诩志存高远,不喜官场尔虞我诈,倒在文人圈里混得个风生水起,任谁见了都得恭敬叫上声仲桓先生。
      此番书信前来就是询问自家脉侄可愿随他一道远游求学,其本意是好的,习得西方先进思想来救亡图存,更妙的却是正中贺夫人下怀,至此她心生一计,在劝服贺老爷后便开始张罗起了贺君逾远游之事。
      贺君逾自是不应,又是吵闹不休,又是绝食相抗,直惹得贺老爷盛怒之下请了家法,大抵是觉得一家之主的权威受了挑衅,仍觉不解气便命自家幼子跪去祠堂反省。
      可怜贺君逾被打得浑身是伤,又跪了半天祠堂,依旧固执不肯认错。倒是秦姨娘先坐不住了,毕竟十月怀胎,虽不曾养在自己身旁,到底是为母心切,于是便求到了阿季那,而一道跟过去的还有贺夫人。
      秦姨娘为人温柔良善,央求起来也是言辞恳切。阿季见她泪眼婆娑、神色凄婉,也不觉有了些不忍,正想着应下此事,却被贺夫人所言惊得忘了所言。
      “子言,这些年我只顾着阿俞,冷落了你许多,你可曾怨过我?”
      观其眼中似隐有愧悔,阿季受宠若惊间竟是磕绊了许久也未能说出句利索话来,若说没羡慕过贺君逾是假的,分明也曾有过段受宠时日,却始终不比骨肉血亲来得贵重,那时他望着肆意撒娇使性的贺君逾多有向往,纵使耍性子也是所有人都哄着,不似他唯唯诺诺,生怕说错半句。
      “你是个好孩子,先前都是母亲的不是,还望你不要怪我。如今阿俞要出去求学,我也已想好过些时日将你送去新式学堂,你可愿意?”
      贺夫人所言于阿季无疑是个惊天之喜,好似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他做梦都想走出去看一看,更莫提是去学堂上学,简直是梦寐难求之事,于是乎在阿季的千恩万谢下此事算是定了下来。
      他倒也不曾往旁的地方想过,大抵是年岁浅尚对至亲情谊抱着几分憧憬,任谁对他好三分便一股脑全然回报回去,年少天真莫过于此。
      而后如坠云端的阿季脚步虚浮间竟不知是如何到的祠堂,更不知是怎样劝的贺君逾,他只觉从未如此畅快过,心思早已不在这四方院落里,反是顺着这辽阔天际去到了个崭新天地,那儿没有白眼相向,也没有冷言冷语,有的是朗朗读书声、声声悦耳。
      那时的阿季沉溺于美梦里,连着面上的笑意也多了起来,他平素谨小慎微惯了,一朝见人皆含笑倒才有了几分少年意气来,也才像极这个年岁该有的模样。
      曾有语云: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说得便是周小童,年既十五翩翩风华、如日在东。而今有阿季未及弱冠言笑晏晏、顾盼生辉,此皆为罕有之美人。
      可他丝毫不察,亦不知花开盛时尽烂漫,由春及夏尽阑珊,虽花开花败自有时,却仍留暗香袭人醉。阿季之美不在皮相,而于他不自知,是乎一颦一笑皆不胜收。
      想来那段时日是他十几载里最为惬意的光阴了,纵使身旁依旧议论不断,怀揣美梦下也能做到个熟视无睹。彼时阿季的确满心期盼来日到来,纵使分别在即,且此去一别怕是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他仍义无反顾。
      倒是贺君逾多有不舍,又是问为何阿季不能一同出国,又是吵闹着要与阿季一道,时至临出行前不久才堪堪接受此事,却是愈发无精打采,整日跟于阿季身后时不时落下泪来。
      见此情形阿季也只得好言好语哄着,所幸这位小少爷一向听得进他的话,也就不情不愿地认了,可还是不忘立下约定来日学成归来定要再相聚一番,甚至还将自己打小带着的长命锁送与阿季作了个纪念。
      他自是无可推拒,终而还是收下了。于是那枚承载着无数祝福祈愿的长命锁便到了阿季手中,伴他走过风霜雨雪,历经世态炎凉,也见证了他悲苦流离的一生。
      一切一切似命里注定,却又偏偏带了些阴差阳错,而后再讲来也多少引人唏嘘。
      不久分别之日来临,自阿季卖入贺府这还是头一遭由正门迈出,恍惚间他竟生出了些臆想来,或许往昔十几载到底是场荒唐梦境,如今一朝逃离,好似鸿鹄振翅高飞,再望过往不过燕雀惘惘无措,可他终不是那燕雀,于是乎便一眼也未曾回身望去。
      气派恢弘的大门外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崭新宽敞的是用来送贺家幼子前往码头,而后稍陈旧的是送阿季去火车站,两者目的不同,路线也截然相反,形制上更是千差万别。阿季倒毫无所察,心心念念皆是书册墨香,只恨不得立刻飞身到达车站才好。
      也是那时他见到了车旁鼎鼎大名的贺二爷,确有文人风姿,儒雅随和对谁都彬彬有礼,又有着几分淡泊宁静。于阿季眼中这位贺二爷倒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高人之姿,他自是钦羡不已,也隐约希冀着能有一日同仲桓先生一般满腹诗书、学贯古今,待学有所成、传道授业,只望天下大安之日不再有孩子流离失所。
      那时的阿季曾深深期盼着。
      随后便是道别送行,眼见贺君逾泫然欲泣,他也有了些伤感,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阿季又怎会毫无留恋?只是他为长不可露出半分哀伤来,于是到了也只赠了句诗相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此意多有勉励,一扫哀戚离愁,也博得了了贺二爷的颔首肯定。
      只是聚散终有时,任凭再过不舍也终有分离之日。那日的后来阿季坐上马车,向着梦中的学府前去,怀揣美梦下多有憧憬,抑或是来日生活,又或是学堂模样,他将所能想到的皆想了个遍,以此打发无趣颠簸的时光。
      耳畔是车轮转动的声响,他的心中却踏实不已,只因马车一路向前,他亦是一往无前。那刻是阿季与心中期愿最为相近的时候,他却不知美梦易碎,那些所念想着的,到头来不过皆为海市蜃楼、水月镜像。
      马车悠悠停息,阿季茫然不知所措间忽听车夫说了句,“少爷,到了。”
      一股没由来的惴惴弥散于他心间,却还是寻了个由头安慰着自己,说不定是暂时寻了个僻静地段歇脚,也不必多想。只是待他下了马车,望着四下生疏墙瓦才依稀意识到了些什么,可却是为时已晚,不知何处而来的孔武男子几步上前将他牢牢钳制,余下个尖嘴猴腮的用布条覆塞其口,等阿季回过神来,绳索拴缚下早已是动弹不得。
      他想呼喊却无法发声,想挣脱却使不上力,熟悉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仿佛相距着久远时日他又变回了那个稚童,一贯铜钱便可任意易卖,亲父舍弃下比之草芥亦不如。
      而一切的反抗随着车夫那句,“人给你们带来了。”化为了无穷尽的绝望。原是美梦幻灭不过一瞬之间,而他始终活在梦魇里,从未醒过片刻。不知为何阿季很想笑,却又笑着笑着直沁出泪来,大抵委实荒唐可笑,他的梦是如此,他这个人亦是如此。
      于是乎相隔十数载,阿季还是落入了牙侩手中,应了当日那句“这世道,人命比草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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