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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内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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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往夏天去,又是大换衣的时节了,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林家生意的旺季,每家每户的老妇人大小姐都琢磨着给自己武装新衣,不仅要着好彩头,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林家大院自然也不例外,春天尾巴刚过,苏晓就开始忙起来。在这女眷众多的林家,排序自然是错综复杂的,但是眼下更加让她头疼的是苏子和若伊的排序。
按说,苏子是下堂妇人,应该排在四夫人之后,但是若伊尚未过门,只是名义上的“夫人”——
伺候了多年女宾的苏晓一时间也拿不准,只得去请示老太太,而老太太连眼睛都没睁开,模糊不清的说了声:
“那就过门嘛。”
“什么?”
“过门。”老太太终于睁开了一条缝,“若伊现在是个孤女,总在我们林家不清不楚的住着也奇怪,既然要做新衣了,那就多做一套礼服出来吧——”
这拉开了四姨太进门的序幕。
苏晓亲自上门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苏子,那时苏子正在午后小寐,阳光映脸,十分斑驳。院子里一起都是安静的,墙边牵牛花有些倦怠,池子里刚养的鱼吐着水泡,苏子坐在石桌边上手拄着头,鼾声均匀。苏晓微微一笑,信步走了过去,将私带的点心放在桌上,伸手想推醒她,却是翻手将她的发钗摘下。
一支做工精美繁复的金钗,钗背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苏”字。
苏晓将金钗握在手心,凝视了这睡着的苏子,半响,把金钗重又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苏子身后,将手指叉入她的头发,慢慢梳理,一如她刚入府时为她梳头一样。
苏子已经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是在享受着。
“你不怕我是来害你么?”
“晓姐姐也会害我,那天下恐怕没有可信之人。”苏子感受着苏晓那温柔的触摸,这份温情,更胜于亲生姐妹。
苏晓的手从上而下滑过她的头发,细致耐心,午后阳光如此美好,这两个人的剪影,仿佛可以永恒。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老太太刚刚发话,要迎若伊进门了。”
苏子眼睛猛地睁开。
这么快。
从京城回来不过一个月,她口中还留着姐姐那场喜酒的味道,这一会,却有人向她敬茶了——
虽然早有准备,不免心中仍有个疙瘩。
苏晓手一刻未停的替苏子继续挽着头发,漂亮的发髻越发衬着苏子的脸色苍白,漫不经心拿起她的金钗,苏晓掂量着轻重,说道:“不愧是苏家做出的金钗,分量这么足,若是林家给的,肯定缺斤少两。”
苏子微微一笑,自她穿越至今,这金钗一天没有离开过自己。不是因为它有多么贵重,只是这钗子用的顺手,是唯一能驯服自己这一大把头发的武器。
将钗推入发髻之中,苏晓放开了手,鼻息环绕在钗侧,盯着那一个缭绕的苏字。
“眉大小姐准备的嫁妆,岂是一座姚家庄园能比得过的,夫人不要怕。”苏晓将金钗端正戴好,“您是赤金,她是烂铁,总归是您更胜一筹。”
“若伊不是语嫣,更不是韶可啊。”苏子叹了一口气。
语嫣贪小心窄,却毫无心机;韶可心高气傲,只为心中之人。
而这个小丫头出身的若伊,什么苦都吃了,什么气都受了,最能忍,也便是最可怕的对手。
当主子的头几天,她也有那么点找不到北,飘飘然的可以。被苏子连续挫败了几回,这些日子来,锋芒都收敛了起来,笑容是越来越甜,话也给的越来越好听,就像是一只山鸡插了几只孔雀毛得瑟了两天,现在终于把翘起来的屁股放下来了。
“对,若伊不是她们,可您别忘了,您也不只是个下堂妇。”苏晓揉着她的肩膀,“更何况,您还有我。”
“晓姐姐,你也得去告诉若伊这个消息吧,虽然这个时候应该早有逢迎之徒主动去讨好了,可是总该是你出面才正式一些。”
“这当然。”苏晓手就绕在苏子的脖子边上。
这是多么细腻的肌肤,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扭断。
“一找到油纸包和火种,就把林家通通灭掉。”
苏晓脑子里过电一般走过这句话,这是上面的意思。
犹如他们当年对待姚家一般决绝。
这灭顶之灾随时可能降临在林家,降临在这一百多口的名门望族身上。
他们的死期,就在她的手上。这双手现在环在苏子脖子上,轻轻一紧,就可以夺取她的性命。
还会有很多人的。
苏晓将手放在苏子肩上,“我去若伊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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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进若伊院子的时候,确如苏子所言,早已有人来了,那便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良辰。
至于良辰来报喜是否是老太太吩咐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喜鹊谁不愿做?
这院子能为林家延续香火的女人就剩下这一个,横看竖看也是个高枝儿——
若伊看着苏晓来了,连忙站起来,那副样子还算恭良。
“苏管家。”
苏晓看了一眼良辰,笑着说,“你都知道了吧,老太太已经吩咐了,叫尽快把事儿办了。”
“恩。”若伊点了点头,眼睛一瞟,“苏管家,您从夫人院子——过来的?”
苏晓大方的点点头,“夫人说了,这是喜事,要我抓紧来办。”
“姐姐她真是娴淑。”若伊欠了欠身,“这个月多亏了姐姐指点,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姐经常说错做错的,以后还要苏管家提携——”
这个月,苏子的确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白天冷颜冰冰,夜里妖风阵阵。
林少伟也借由业务繁忙,都没和若伊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这多少让惯于看人眼色的若伊有些警觉,放下了小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时不时观望一下态势——
这丫头,还处于学习阶段,苏晓真不知道以她的天分,出师之后会有怎样一番翻云覆雨——
那时她不会再犯任何错误留下任何把柄给苏子来教训了。
苏晓开始隐约担心起来,却又不免自嘲,这是一院子死人的争斗,她为何要管这么多?
“姚小姐,明天天气不错的话,我遣人备轿,同去姚府如何?”
若伊一愣,苏晓继续说,“姚家远戚已经把姚宅空出来了,大小物件,一件不少,等您过目。另还有下人十五人,老太太吩咐了,若您愿意,也可以带来苏家,听您使唤。”
若伊脸上绽放着无与伦比的光彩,那兴奋劲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此刻,苏晓脑子轰的闪过自己和头目之间的对话:
“一找到油纸包和火种,就把林家通通灭掉。”
“全部?林家是个大家族——”
“那有什么,当年的姚家也是个大家族。”
“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内忧,外患。”
“明白了。”
“外患我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内忧么,哪家深宅没有呢?找到它,培养它,放大它——”
林家大院变质的核心,我找到了。
苏晓看着若伊那张此刻还有些稚嫩的脸,眼前又晃过苏子那艳阳之下午睡的沉静脸庞。
光阴交错,两张脸眼前交替,如苏晓生命中最深的欲念和最后的纯明。
十年潜伏,与生俱来的使命,双手早已沾满血渍,苏子的睡脸能够洗涤多少灵魂的污浊?若伊那张马上就要蒙上一层细密的罪恶之纱的脸庞,又能让她继续沉沦几分几毫?
苏晓不知道。
她只能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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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小姐,到了。”
若伊还是第一次一个人端坐在轿子里,还没享受够,就到了地方。
撩起帘子,一个奴才已经跪在地上,若伊一愣,然后一笑。伸脚踩在那人后背,第一下是试探,第二下才敢踩实,然后由小跑过来的彩云扶着下轿。
“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姚小姐,你看看这宅子保养的还很不错。”苏晓一点那大门,“姚家毕竟是大户啊,门风纯正,姚老爷虽然去了,还有远戚打理。”
苏晓哪里会不知道,所谓“远戚”,其实也是上面的人。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将姚家蚕食干净,入住进来,一作监视之用,以防有人日后来投奔姚家,二作搜查,誓要找到‘火种’——
火种只是个代号,它代表的是前皇后的遗孤。
那人的存在,连同当年毒害皇后的金钗,像一颗定时炸弹,威胁着当朝统治。
苏晓打量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座宅子就沾沾自喜的若伊,如果她这个姚家后人真的就是姚老爷费尽心思掩护的火种,是前皇后的女儿,那还真是万般讽刺。
“小姐,进去看看吧。”苏晓引着若伊进了院子,大院人走动的少,显得很冷清,与若伊自小长大的那个大院已经不同了。
“一转眼都五六年了。”若伊走过院子,径直走进大堂,往日姚老爷姚少爷坐在这里,她就端茶递水,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都已经去了,这偌大的庄园竟然成了她一人的——
这宛若最大的痴梦,却一夜之间成了现实。
“我只是不懂啊——为何姚老爷一直瞒着我——”若伊喃喃自语,苏晓递上一句话,“还叫什么姚老爷,那是你的父亲啊。”
“我素来以为我是个孤女。”
“姚小姐,恕我多嘴,您见过生母么?”
若伊摇摇头,“姚老爷,哦,是爹,爹很顾家,那个养在外面的小妾,也就是我娘——我们都没有见过。”
“哦,这样啊。”
“怎么了,苏管家,你好像对我的身世很感兴趣。”
“姚小姐不要介意,其实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只是我的上面,和你想的上面,不是一码事罢了。
若伊果然被她误导了,开口便说,“老太太不信我?”
“怎么会,白纸黑字,老太太认得老爷的笔迹,也认定了你,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要迎你入门。老太太只是不明白姚老爷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就算是为了保护你,也不该让你在姚家做个婢女啊,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其实我也不懂。”
苏晓眼睛在若伊转身走进内屋的那一瞬间,变得异常锋利。
把你隐藏在深宅大院做个婢女,是因为你本是高不可攀的火种,这个可以颠覆新帝统治的隐患——
如果一旦能够证明当年皇后确是被人毒杀,而她还留有子嗣,那么王位也不可能传给当今的圣上,前朝皇帝的远戚——
姚林两家以血的契约为誓,保护你,同时在试图验证毒杀的真相。
苏家试图找出你们,然后毁灭一切。
你当然不懂,其实我也不懂,这样孽缘深重的家族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
让一切血色背后,还有温情与不舍,让我举起屠刀的手,在那相拥的人影背后,几度迟疑——
苏晓望穿这败落的姚家大院,只剩下这一个并不姓姚的女子在行走。
这是否也会是林家大院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