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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桂子 ...

  •   已记不清具体哪年,中原北方某处城池遭了旱,饿殍遍地,朝廷派了钦差且拨发银粮过去,及时将饥荒给解了。

      可天灾方解人祸又至,那城紧接着爆了一场瘟疫,后来经查实,是当地官府没把尸体处理好,天气炎热,又加上发了几场暴雨,传了活人,城中官衙诊铺又都是些缺乏经验的,一时没遏制住初期的劲头,便只好封了城门,一边骂着流年不利,另一边也眼巴巴盼着能有悬壶济世,将这病彻底摸索根除,为百姓拔去病灶。

      朝廷一度征调了不少民间郎中大夫,也运了药物粮食过去。朱闳当时正是个二十有三的年纪,只比李易盛杀流匪那时年长了两岁。同绝大多数郎中相似,他也是主动请命义诊。

      这人平时看上去颇为散漫,经常这个懒得理那个不想管的,但碰上正事,却绝不含糊,和李易盛二人虽是从小性格迥异,但内里的那份气节却出了奇的一致。

      他在城内待了半年之久,期间配合宫里的太医配药寻方,后发现染疫之人当中,轻症则双腮肿大疼痛、腹泻、目不能开,重症病患则是咳至口鼻腔内充满凝血,最后呼吸受阻,水米难进,如患之,多不救,百姓之间闭门不出,亲戚友人亦是不相往来。

      朱闳入城考察了半个月,先是建议设立病坊将人隔开,亲自入坊察治,从不无端抱着怨气嫌恶病人,反倒是常与他们宽宽心开开玩笑,在病患中得了个不错的人缘。

      此外,他还亲自动手取了患者的痰液血液仔细研究,发觉此病与大头瘟极为相似,但由于是湿热尸体及其他不明因素所致,因此症状较为复杂,难以入手,便先按着李东垣那张普济消毒饮的方子,搭配几味杏仁、滑石、白通草这类清肺药材,以米汤做药引护住咽喉,给病人灌下去。

      前几个疗程初见疗效之后,他又协助着那时京城最具声望的御医黄肩吾研制出了一种针灸拔疫的法子,以解头痛。

      顺便考虑到北方难遇这种湿热之气,肺里的病灶恐怕堆着急火,保守治疗恐效果不佳,便大胆向朝廷提出建议,单独使用马勃与白僵蚕这几味重药来消毒,定喘以为佐。

      所幸朱闳所言虽是略有冒进,但好在确实管用,逐渐解了患者体内肺热,缓了重症,加上病迁坊成效显现,一年半便除了这场疫病,紧接着炼蜜为丸,将所有药方进行综合改良,再把疫病的来龙去脉广发各省,以便今后警惕预防。

      经此事后,黄肩吾对他甚是赏识,曾邀过他到太常寺任职,不过被朱闳婉言拒了,只是领了赏赐,求黄大人日后给他们以降阁打个招牌便是。黄肩吾喜欢他这个洒脱随意的性子,便尊重他的意愿,待回到了镐安京,给好生的做了一通宣传。

      后来他也常到外地去出诊,或者自己探寻偏方,研究些别人平日不甚注重的药物功效,经常满中原的跑,自己不亦乐乎,丝毫不觉得麻烦。他每次出门都会带个学子随行,一方面帮他拎拎东西赶赶马车,另一方面则是想让他们也长长见识,看看民生多艰、江山多娇,不然成日坐在致知分室里读着再好的治国理政之道,也终究是照本宣科,难得要领。

      由于经常出门,因此几乎大部分学子都跟着他游过一遭。路殊听与简师兄他们说,每趟游历下来都受益匪浅,搞得她每天都恨不得求神拜佛盼朱闳带上她一起,为此还向师兄取了经,想知道先生会带怎样的学生同行。

      与唐师兄想了想,说尽管师父都带的是他们,没有带过年纪较小的师妹,不过倒也不曾明令禁止,便鼓励路殊大胆去跟先生说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求了朱闳好几次,都没得到个明确答复,后来眼看日子近了,先生都已开始收拾行囊,路殊这才鼓起勇气跑去求李易盛,让师父为自己说两句话。

      虽然李易盛嫌她连这种小事也解决不了,颇严肃地训了她几句,但最后还是亲自跑去帮路殊说了一嘴,了解到朱闳此次到江南出诊为次要,只是同老朋友叙旧,但后期还是要跑到江宁府求个药回来,在江南呆不了几天便要离开,本是没有打算带着弟子一同前往,这才迟迟没给路殊回个答复。

      李易盛认为出去历练的确是件好事,也相信路殊能自己照看好自己,因此还是出言帮她争取,便对朱闳说,他要去江宁府见朋友便去,让她一个人在江南游历几天见见世面,看够了就自行回邓州,不会碍他的事。

      只是朱闳怕路殊出个什么闪失,到时不好给太尉府交代,更招架不住京中那位齐王殿下的招呼,犹豫再三没敢决定,但奈何挡不住李易盛那一份对路殊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应了,晚上通知她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出发到苏州去。

      行程风风火火,路殊背了个师姐给她缝的小包,偷偷揣着赵祚上次来时给她留的一堆银票,打算给大家从江南搞些好东西回来,听说那里也是遍地花鸟奇珍,什么异国布匹香料脂粉铺子,样样都不输镐安京,必得抽空好生逛上一逛。

      上次赵祚写信来,说太尉府里一切都好,前几日陛下兴头上来,在行宫搞了个剑术对阵,她祖父路世修单枪匹马的打败了三员大将,英姿焕发实在不减当年。又说路夫人的身体也是一年比一年好,上次路殊从邓州当地寻的几块特色的层丝缎,她娘命人做了成衣,还给王府也送了一件,很是透气合身。

      还说他兄长赵禄的夫人半月前诞下一个男婴,起名赵辙,圆润可爱,让路殊早日回来见见。信的最后赵祚还提了几句,说大婚事宜已开始筹备,等她明年回京就办,让路殊仔细想想可有什么要求要提,此次回信与他一道说了,也好提前照着她的所愿与要求改。

      因此她打算此行过程里好生思考一下,想想喜服绣成哪种款式,还要加什么点缀装饰,以及齐王府内的婚房要如何布置,为此专门请教了与冉师姐一些问题,最后将那些待定的都誊抄到纸上,揣进胸前的口袋里,一同带上了路。

      苏州有位市舶司于朱闳曾有恩情,两人常有信件往来,朱闳此次也正是来这里帮他看看腿脚不便的顽疾,顺便见面叙旧。

      到了苏州城里,他带着路殊到人家府上蹭了顿饭,见她急着想出去转,便给她掏了一两银子,让她独自在苏州呆上几日,看够了就自己回邓州去,他待在这里问完了诊,便直接赶去江宁府求药,由于旅途艰险漫长,就不带路殊一同了。

      她此前并不知道李易盛和朱闳说好了让她独自游历,一时间头脑发懵:“可是先生,我还没有独自在江南呆过,我若是到时惹了什么麻烦回不去了......那要如何是好?”

      朱闳:“你师父可是给我夸下海口,说你保护自己绰绰有余,怎的这还没试就直接认输,你不自己转上一次,怎么能知道行不行?”

      路殊无语,乖乖接过银钱点头走了,漫无目的的闲逛了整个下午,然后找了个客栈把自己安顿好,风尘仆仆赶了好久的路,满头浑身都是土,索性又泡了个澡,换身衣服接着去逛。

      天色开始见晚,河边拴着绳的船头挂着灯笼,街亭里人很多,大大小小的石桥木桥拱在河上,被来去行人的衣装衬得色彩斑斓。

      她在一个坊里逛街摊,买了一包还热着的核桃仁酥,天暖不怕凉,就提在手里。没走几步,见擦肩而过了许多嬉闹娇笑的姑娘家,她们穿着清凉,披纱持扇,手里多是捧着香糕吃着,要么就是举个糖人不时尝尝甜。

      她从小就没在走路的时候吃过东西,这下一见倒是觉得新鲜,也学着姑娘们的样子打开油纸趁热吃了两块,果然比包久放凉的要香甜软糯上许多。

      中原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都随着镐安京行了坊市制度,江南的娱乐歌舞坊比京城还要多上几个,歌伎舞女个个技艺精湛,当今陛下有位昭容当年就是苏州歌伎,据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轻盈可如飞燕作掌上舞,因此甚得皇恩。

      兮何坊是苏州最繁华的一个坊,路殊打听了几天,准备去那里的秦楼吃吃饭瞧一瞧,在客栈里补了觉,傍晚去了白鹤楼,尽管比着明时楼是差了一些,可气派上完全不输京城平康坊内的任何一座。

      灯点的通明,像挂了百丈繁星的亮,大厅百层阶铺毯其上,富贵牡丹扣着嫣红灯罩,映出朵朵人间富贵花,席间杯觥交杂,谈笑声不绝。

      路殊抬头看了看数层楼高的顶,找了个靠近前头的角落坐下,向小二点了几道菜,见台阶上有姑娘在弹唱小曲,伴舞还有数十个,浓妆淡抹各具神韵,一颦一笑皆引得台下众人欢呼拍手,气氛如火如荼。

      路殊专心托着腮观赏歌舞,心想这四年多过去,自己已经这样久没有正经看过秦楼的姑娘们跳舞唱词了,还有些恍惚。

      这样的日子,她前十二载在京城本应过的长久习惯,可回头想想,王公贵族那些极尽奢华的宴会她并不爱去,就算去了也无心歌舞,只是跟岑青结伴吃饱回家,要么就是跟赵祚一起提前离席去玩去转,实际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如今突然对这番欢歌笑语提起兴趣来,可能也只是想家罢了。

      楼里人多,但并不嘈杂,欢呼声响彻集中,只有耳边歌声和水袖挥动的声音格外清晰,路殊掏出胸前那张纸,又开始往上添东西,细致到烛台的花纹和喜被的绣图模式,赵祚也命人寄了过来供她甄选,路殊本将那些纸背在同行的包裹里,今晚闲来无事,随身带了几张先瞧着,也好让自己打发时间,做点高兴的事。

      她吃完盘子里的菜,也将那几张纸看得差不多,便贴身收好,结了账准备离开,路过附近一桌,看见有个很是清秀的小姑娘在桌旁立着,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在席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路殊多看了她两眼,正擦肩要过,听见姑娘声音有些颤,战战兢兢地盯着面前那位公子。

      她免不得好奇,寻了个角落驻足,好生打量了这人一番——

      要说他长得,倒也并不臃肿肥胖,但估计是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看起十分油腻。路殊听见他对那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吓得人家向后直躲,他便一拍桌子骂了句十分难听的,要对人家动毛手。

      她索性两大步过去,正欲伸手截住他那一巴掌,没想到却被另一位打扮繁复艳丽的女子抢了先,路殊本来还打算接着上,但想起先生对她的嘱托,叫她少惹事,就先退到了不远处盯着,想来这位二十出头的女子应是这秦楼里的人,出来帮这小姑娘解围。

      这位打扮精细的女子看上去经验颇多,三言两语哄的那臭醉鬼开开心心坐回软椅上,也不再闹了,她使了眼色让一旁抽泣的小姑娘到别处去,可小姑娘刚准备跑,又被喝住。

      这回则更是变本加厉,方才没派上用途的那一掌,现下结结实实地落在这位稍年长些的女子脸上,一打下去,吓的那位估摸着才来不久,压根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小姑娘也不敢跑了,僵直着在原地呆住,旁边一众人也陆续停了欢呼,凝神屏气地看向这桌。

      路殊见那个油腻腻泛着酒臭的男子气势汹汹的往小姑娘那里去,一阵邪火噌噌冒上,也管不了什么惹祸麻烦一箩筐,三两步迈到他跟前,抓住那人右臂,在穴位上狠狠一掐,逆着方向使劲一折一拽,接着腾出另一只手,立起掌,使了五成力朝他脑袋拍过去,右脚从膝后将他一踢放倒,松手丢在了地上。

      醉鬼原就没什么反抗的力气,路殊那一掌就算只用了五成力,也打得他十分够呛,半天歪着脖子爬不起来,脱臼的那只胳膊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趴在地毯上痛苦呻吟,时不时夹杂几句咒骂那小姑娘的话。

      路殊原本就不在乎他疼不疼,听到他又用言语羞辱他人,索性上去擒住他那只幸存的胳膊一拧,打算再教训这蠢货一次,还没来得及下手,刚才那位年长的女子从一旁缓过了神爬起来,用手帕捂着半张泛红的脸,不容置疑地拉上她便走。

      她回头看到有几位身高马大的男人从门口进来,去处理刚才那个闹事的,这才放心跟着那女子穿过大厅,朝着楼上走,还不忘挥手叫那位小姑娘快些跟上。

      坊内姑娘们的房间在三楼最东边的一处走廊里,她撩开纱,带着路殊进去,转身关了门,让她随意坐下喝茶,自己则立即跑去妆镜前翻找药膏。

      路殊瞧见她面上一处明显的巴掌印,也不知道那醉鬼用了多大力气抽下去,竟是打得青青紫紫半张脸,一时间触目惊心又气从中来,站起来走到那女子身边,忿忿问道:

      “为何拦我?那白痴欺人太甚,不可这般随意放过,让我再下去教训他一次,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姑娘莫要冲动。”她把手中药盘子放下,“小女名叫李曼,是兮何坊的歌伎,今日多谢了姑娘替我小妹解了围,教训一下就够了,后头有他人处理,别再惹上什么事端,万不能叫那些打手把姑娘也当成闹事的抓进去才是。”

      说罢,李曼从妆镜前起身,对路殊欠身行了个礼:“看姑娘的样子,估摸年纪比我小上几岁,身手却是不错,不知为何独自一人来秦楼玩乐?天色这样晚了,家里没人来接吗?”

      “李曼姐好,我大名路殊,今年十六了,马上十七。”

      她停顿一下,还是接着回答:“我是跟着师父学武的,小时候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正好有先生到我们镇上收徒,爹娘就把我送去了,此次是与师父出来办事,临时独自呆上一段时间,便想着出来逛逛,没承想还碰上了这样的事。”

      李曼笑道,一口吴侬软语极为好听:“我今年二十一,只大你几岁,莫要拘泥,以后叫我曼曼就好。”

      她们两人坐下聊了会儿天,李曼说她从小钻研琴棋书画、插花点茶,父母都健在,也是家境差了些,几口人全靠她贴补家用,在兮何楼摸爬滚打这好些年,终于混出头成了位名伎。

      可虽说表面展露光鲜,实际也力不从心,这楼里花费极高,日日往来非富即贵,几乎没有平民百姓,闹事的虽说不多,但也是屡见不鲜,方才那位小姑娘是才从班子里招来的新人,胆子小了点,她们遇到这样的事也是能忍则忍,把客人安抚好了便烧起高香万事大吉,爬到这一步并非易事,她们亦是不敢多说些什么。

      “我先前听说京城那边的艺伎多受官家追捧,地位都很高,便想着江南如此繁荣的富饶之地,应和北方比起有过之而无不及,属实不曾想过,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辛酸。”

      李曼笑着摇头:“不说这些郁闷的,你今夜先在我这里住下,刚才那位醉酒的公子啊,是新任苏州转运使的儿子,平日里纨绔得很!现下天也黑透了,怕他一会儿堵着找姑娘麻烦,你就在这里躲躲,兮何坊里养有打手,不怕得罪那些有身份财气的大主子,后续就留给他们吧。”

      路殊心想她说的有理,便没有逞强要走,答应在楼里留宿。

      她坐在桌边喝茶,看着李曼坐在镜前卸头上的发簪,便仔细留意了一下她的模样。

      长眉细弯略淡,平直细长的双眼很是有神,稍送秋波就能把人迷的七荤八素。

      红唇点蔻、双颊细滑,身量气质也是一等一的优雅知性,全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儿家,反倒多了份风韵雅致,同镐安京的歌伎相比,果然美法不同。不过仔细想来,如此这般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地养出的姑娘,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夜晚,路殊在她隔壁暂且就寝,刚才那位小姑娘给她抱来了干净被褥换上,跟她说了好几回谢谢,又送了一盒香膏给她,路殊一看那个镶金画彩的小盘子,就知道价值不菲,赶忙退回去,说自己不用这些,拿了难免有些浪费的,让她留着自己用。

      可奈何这小姑娘虽说腼腆温柔,但却固执的不行,非说要送些东西给路殊以表感谢,是必须的。

      她拗不过,只好收下,对小姑娘道:“我叫路殊,还要在苏州呆上一段时间,你要是愿意,我日后便常来找你玩,要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我。”

      “叫我祯祯就好,以后路姑娘常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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