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调味师》白枫归亭

2、序章，第二，不安

　　这样的感触并不是第一次萌生在心头。

　　倒不如说，眼前如地狱一般的一切，将她多年以来积压的昏黄光片抽了出来，强行抹去了胶片上光阴留下的模糊污秽，那段不可言说的往日时光变得清晰，开始在疲惫的大脑中不断重新播放。

　　也许在世人眼里，她在此之前养尊处优，于沃土中出生，于温床中长大，被几乎所有的优质资源润泽成长，又被身份尊贵的父母贴心保护着，无需接触贵族那套侵蚀人身心的密辛，也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她的自由，如此孕育出的高贵生命必然不知人世苦楚，不懂得愤怒，悲伤，痛苦这些负面情绪到底是何存在。

　　但事实并非如此，也正是因为过于完善的保护，让她处理这些心绪的手段能力分外匮乏，出于某种原因，那场意外带给她的触动无法言说，连父母都不能张口告知，种种限制所困，以至于她难以将污水流放，只能围困心底一隅。

　　除非再次见到曾经的那个人。

　　缠绕在心头的各种事情像是潮水一般将她包裹，仿佛真的缺失了氧气一样，得不到供养的大脑一阵空白，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时间已经有了空缺的流逝，伊西德带着她买完了所有的必须品的这段记忆模糊不清。

　　“父亲，”压下晦暗的神色，加百列出声道，她极度想要摆脱此时此刻沸腾不下的情绪，已经无法安稳地站在原地，她希望她能多跑两步，至少不要闲着没有事做，往周边望了望，看见了想看见的东西，加百列继续对伊西德说：“隔壁有一家……姑且算是卖咖啡的店吧，我去买一些回来，驱驱寒。”

　　“好，”伊西德望了望终于停止落下晶莹的天幕：“我们要尽快回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

　　“我会尽快回来的。”

　　加百列回应后便朝着那家店走去，不再需要搀扶着父亲的重量，顾及他的速度，她明显走快了许多，一转眼便走进了破败的店铺，伊西德看得明明白白，垂下眸子收敛了所有的神光。

　　而被他心疼的女孩并不知道父亲心情的波动，此时她一边艰难地呼吸着“咖啡店”里令人作呕的霉烂空气，一边应对新的破事：“这些钱币不能用？”

　　“对啊，不能用，”关节肿胀，已经无法再直起腰的肥胖老太嗤笑一声：“你拿着那个政令也没有用，我可不是集市上开大店铺的，这辈子也没机会把这大陆上流通的纸币花出去了，你说什么我都不要。”

　　加百列：“……”

　　“你刚才说拿着皇帝开的凭证可以花这些钱，其实只是伊……伊什么侯爵用至少双倍的纸币换了一半只在利贝港海镇上流通的货币而已，现在他只有这么一个办法，皇帝许诺照顾你们一家的人在三年后有回到大陆上的机会，呵，别人怎么想我不管，老婆子我自己可是一点也不信，就算是真的，我也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从集市走出来 ，一看就是买了东西，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那侯爵老爹竟然也没提醒过你，看来你们可不是一般的心烦呀，这都能忘？”

　　她浑浊的眼珠微微颤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着身上有水痕的加百列，忽然咯咯一笑，干裂的嘴唇扯开，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海水的水汽虽然潮湿，但并不会让人的皮肤变好，不仅会干裂，而且比单纯的干燥伤害更深。

　　“这样吧，”贪得无厌的老人说：“把你那对耳饰给我，给我我就卖给你，宝石在我们这里还是有用的。”

　　“……”加百列都没心力生气了，她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蓝宝石珍珠耳坠，同时说道：“用它们来换两杯咖啡？”

　　她甚至不知道这锅里煮的东西究竟能不能被叫做咖啡。

　　“你买不买？”老太婆佝偻着腰，依然是那副态度：“知道我这店为什么开在这里吗？因为这里正好是能躲开洪水的地带，那些没淹死的，被水泡的快冻死的人，都会躲到这里，只能从我这里买到驱寒救命的东西，虽然我是个半老不死的，可那些人喝不到这锅里的东西，就是真的要住棺材了，也没有可能对我动手，所以我要什么，他们最后都会给我的。”

　　“别说你是什么侯爵的女儿，就算你是皇帝本人也没用，要不是把你送来的前三天宣扬了一下你的事情，我还不认识你呢，加百列大人，这汤你到底要不要呀，虽然你看着还能挺一挺，但是您那尊贵的老爹就这样回去，到房子里休息一晚上，明天是铁定要生病发热的。”

　　“你到底要不要呀？”

　　老人带着恶意的嘶鸣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昏暗的狭小空间里显得阴恻恻的，加百列沉默着摘下自己耳朵上的莹润，拿下来后并未多看一眼，直接递给了自己眼前的人。

　　“要，东西给你。”

　　“……嗯？”似乎是没料到加百列能如此干脆，一直紧紧相逼的老人反而有些迟疑了：“你真是那个颁布通告上写的大小姐？你的珠宝，为了这两杯只能驱寒的东西，就这么给我了？”

　　“这是我十岁那年父母送给我的，”加百列声音平静：“不必担心它是什么假货，最多一月，我会拿利贝港的货币把它换回来，希望您看在它成色极好的份上多留它一些时日，不要太心急把它送出去。”

　　“哈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竟然是你这样的，”老人倒是没再纠缠，收了加百列的东西，转身取了两个看似能密封的瓶子，动手舀起锅里煮着的咖啡渣来，嘴上还在说道：“不过啊，你不怕我收了你的东西，但是反悔不卖给你吗？”

　　“不担心，”加百列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如果那样做的话，会后悔的人是你。”

　　“切……”下意识想要嘲讽回去，却无法忽视对方周身始终充斥着的异样，老人一边将装好的汤水递了过去，一边悄咪咪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年轻的女孩身上带着刀。

　　这是她一进门就发现了的事情，但是现在才觉得不对。

　　因为一般来说，这样的物件在贵族大小姐身上就是装饰，是围猎这种特殊时候装模作样用的。

　　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们佩戴上这样阴冷锋利的物件，自身的气质与刀剑的气场相悖，只能让人觉得不伦不类，而眼前这个发色眸色都十分奇异显眼的特别少女，她佩刀的样子虽然没有显得锋芒毕露，却也没有半分显得奇怪与不和谐的地方。

　　生活在危险地带的人往往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老人后知后觉她身上的利器并不是装饰品，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

　　事实就是，对于她这样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弱小来说，就放在眼前，简单粗暴的武力压制比什么遥不可及的权利清扫可怕的多。

　　她自己都不在意他人的性命，更不能奢求被娇生惯养的皇族能在意，当眼前的人拥有使用手中刀剑的能力，几乎所有的一切都由对方来定夺。

　　“……给你，赶快出去吧，这可热不了多长时间。”

　　加百列看了一眼大锅底下生着火焰的小型齿轮机器，明明房间里这样潮湿，在齿轮旋转下不断燃烧的火焰却没有一点被影响的样子，完全不似墙壁上的烛火因为空气中浓重的水雾而明明灭灭。

　　“麻烦了。”伊西德还在外面等着，加百列不愿再浪费时间，接过老人递来的第二瓶热咖啡，习惯性地道谢后转身朝外面走去。

　　“等等。”

　　“什么，”纵使有着再好的教养，加百列也不禁有些焦躁：“父亲还在外面等我，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别着急啊，我叫住你可是为了你们好。”对于大陆上的贵族没有什么概念，察觉到对方并非纯粹的“落魄大小姐”的老人终于有点担心了，她担心对方之后的报复，先前敲诈的人都是些短命鬼或是流浪汉，加百列这样身份的人她的确是第一次下手，若不是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她怕是也没有这个机会。

　　肿胀的关节在空气的潮湿下越发疼痛，老人僵硬地走到了墙边，从布满灰尘的壁橱上拿下来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些反光。

　　是个空了的玻璃瓶。

　　加百列越发不解，老人怕她不耐烦，连忙继续说道：“你别怪老婆子今天阴了你，你的钱我确实收不了，我会把你的东西留着的，等你之后拿这里的钱换回来，不会卖给别人，这个你拿着。”

　　老人说着将手里的玻璃瓶擦拭干净，递到了加百列的手边：“打开闻闻。”

　　“闻？这个空瓶子吗？”即使担心着外面的父亲，对这个地方毫无了解的加百列也不能轻易放过送到手边的情报信息，老人愿意主动告诉她的事情她不打算错过，只好压着情绪，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东西。

　　“对，”也许是怕加百列怀疑里面装的是毒气，老人主动将瓶子又拿了回来，打开瓶盖，在瓶口处轻轻吸了一口：“就像这样。”

　　说罢，呼吸了瓶子中的气体的老人面容忽然放松，竟然向加百列微笑道：“快点试试吧，你不会后悔的。”

　　“……”老人情绪的变化太过剧烈，加百列无法理解对方是什么意思，将信将疑地将鼻子凑向了老人手中的玻璃瓶，同时一直藏在阴暗处的那只手转了转指头上的戒指，然后默默摸向了挂在腰间后侧方的短刀。

　　对方并没有危险的动作，瓶子里的东西也并非加百列预想的气体。

　　只是一股清浅的味道，像是这瓶子里原本装着的东西残留下来的，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然而就是这样没剩多少的残留气味，却仿佛在呼吸的一瞬间浸透了嗅觉，不知是何存在的香气顺着鼻腔，汹涌地冲刷了肺部，大脑，甚至是浑身上下每一处的细胞，刹那间，加百列仿佛回到了幼年，在教堂的仪式上被洗礼了一般，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此时此刻消退，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感觉到轻飘飘的，积攒好的，随时准备反击的力气也不知道散到哪去了。

　　“……这是，这是什么？”

　　加百列回过神来，艰难地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稀薄气味的短暂效用散去，她对这样诡异的现象生出了十分的警惕，不由得再次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这是前天从‘酒馆’里拿回来的酒，我喝完了也一直舍不得扔，可惜啊，放了蜂蜜的酒根本存不了多长时间……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喝完的，不过即使只有酒残存的香气，你也能感受到，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吧？”

　　在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加百列只来得及感受侵袭自己的莫名悸动，并没有分清这股味道究竟来源于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一点酒精的气味。

　　但是加百列依旧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很神奇吧？就连残存的气味都有这样的效用，mystical所酿造调制的酒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喝下去，不管你当时有多么心烦意乱，多么郁郁寡欢，都会被这杯酒液带来的愉悦所冲刷干净，在这座被死亡和颓废充斥的破岛上，简直就是续命的魔药。”

　　“……”听到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加百列下意识想要无视对方的怪异言谈，却无法否认，就在刚才，呼吸了酒瓶中气味的她的确被影响了心绪，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现在的你也是很需要这个地方的吧？如果你能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因为任何缘由来找我的麻烦，我可以把‘mystical’的位置告诉你。”

　　加百列僵在原地，老人犹如正在施展巫术一般惑人心神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断回荡。

　　“你想知道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