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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到了晚间。

      温夫人来院子里同她一齐用了晚膳,之后洗漱完毕,又看着女儿窝进了被榻里,照例靠在床边与她说体己话儿。

      “今儿在园子里散了散心,可觉得好了些?若是还不畅快,明日便出门去,任去哪里逛逛都好,别憋闷坏了,”她掖了掖女儿的被脚,柔和着眉眼说道,“不必再担心,你爹都吩咐了能工巧匠,为你打造了个再稳不过的马车,四周都备了好把式,再不会出那样的事了。”

      温夫人十分怕女儿因为那次意外而再也不敢出门,她的女儿合该肆意张扬,而不是困在内宅,于是柔声慢慢劝着。

      白珏心中想到外面都是人,心中便有些惧怕与厌烦,但锁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能去的经历又让她十分向往自由,不觉犹豫了片刻,突然想到那双眼睛,心中起了些恶意,便道:

      “娘叫我出门也好,不过,娘得答应我件事,”她抬起眼看了下温夫人,又补充道,“不,得两件。”

      得寸进尺。

      但温夫人看到她灵动的眼睛,爱娇到不行,心中软成一片,连连道:“好,好,好,就是一百件娘都依你。”

      白珏小小笑了一下,扳着指头道:“一,我要前院的裴峥做我的马奴,”说着她觑了眼温夫人,又飞速辩解道:“他不识好歹冲撞了我,不过是一个奴婢,也敢充起主子来了,我得替父亲教教他。”

      温夫人含着笑,不过一个下人,值当什么。

      白珏看温夫人没问她缘故,心情微微雀跃,又接着道:“二嘛,娘,为我造条鞭子好不好?”她箍着温夫人的腰,脸拱在她怀里撒娇,“我要红色的,威风凛凛的那种,那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啦。”

      看来是白天那条鞭子还不够趁手。

      温夫人无奈的笑看着她,一只手指点着她的头,道:“你呀……”

      “娘——”白珏拖长了尾音,温夫人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败下阵来,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连连应了。

      等鞭子到了白珏手上,也不过才过了两日。

      她把鞭子从木匣子里取出来端详。

      那鞭子做工极精致,通身是暗红色,足有三尺多长,手柄用一圈圈缠着红线金丝的穗子缠住,顶部嵌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宝珠从中掏空,垂下手指长的硝制棕皮流苏。

      白珏拿起来,握在手里试了试,手柄像是按着她的尺寸做的,十分趁手,轻重也十分适宜,她在空中轻轻一挥。

      鞭子一个清脆的响尾。

      白珏十分满意,当即她就决定今天要出门,吩咐丫鬟去准备马车,点名叫裴峥“好好伺候”。

      等到了前门,果然裴峥静静站在马车旁。

      裴峥穿着和其他下仆一样的灰色布衣,但在他身上就是与旁人不同,仿若一节清隽的翠竹,带着百折不弯的品性。

      得了前日教训,他并不敢看他,只身姿笔直,半垂着眼看着地上。

      他的视线里,樱色的马面裙拢住,又散开,散开,又拢住,露出裙角下小小的绣鞋。

      绣鞋在一步步靠近。

      那鞋在裙面下隐住,随着脚步迈出又微微露头,鞋子精致小巧,缎面的前头处镶嵌着一只缠枝白玉珠,玉珠四周镂空雕着蝶翼般的银饰。

      她一动,那宝珠便一闪,宝珠两侧的蝶翼也跟着一颤,颤得一刻又立刻拢回了裙角里,随着脚步一隐一现。

      裴峥一直盯着地上的绣鞋靠近,就听到那冰荔枝一般的声音落在耳边道:

      “哈,我叫你来可不是站在这享福的。”

      白珏在马车旁站定,眼神恶意地扫过脸色还带着苍白的裴峥,顽劣道:“哎呀,今天是不是忘了带马凳?这可怎么办呢?”然后她将眼睛盯住一旁站着的少年,“嗯?你说呢?”

      裴峥感受到她的视线,克制的忍住不去抬眼看她,沉默了片刻,走到了车架旁。

      他单膝跪下,伸出双手交叠朝上,示意白珏踩在他手上。

      白珏噗嗤一笑。懒洋洋道:“这么高,不稳的话我可害怕呀。”

      裴峥一僵,缓了片刻,这才将手收回。

      然后他放下另一条腿,双膝并拢一齐跪下。

      下跪的那一刻他好似做了什么从未做过,但是这一刻起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样,带着一种坚持的东西破碎的声音,将骄傲和自尊碾碎了一地。

      然后他在这碾碎的自尊里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双手撑在地上,垂下头,以自己的脊背来充作主人的马凳。

      将一节清高的竹子亲手扳折。

      白珏看到他这般卑贱,心中快意涌起,她勾起嘴角,一只手提起裙摆,抬起右脚踩了上去。

      她故意将脚落在他背上的伤口处,鞋子底薄,少年人的体温似乎都从脚心处传来。

      然后脚下用力,她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右脚上,踩着他弯下的脊骨,感受他身上的嶙峋,心中快意越发扩大,接着她将左脚也提起,缓缓放在他身上,两只小小的绣鞋并拢,一齐踩在了他背上。

      裴峥被她踩在伤口上,呼吸急促了一刻,又忍住,他知道她故意,他在这世间经受过了足够多的恶意,但没有一种这么毫无缘由又直白无比,突然打破他的安排,以一种横冲直撞的姿态撞破他平淡的日常,带着浓墨重彩的颜色。

      折辱他、轻慢他。

      还带着天真的恶毒。

      明明长得却,却那么……

      裴峥垂下的眼里黑雾翻涌。

      他狠狠闭了闭眼,才将浮动的心思按下,撑在地上的手握紧成拳。

      白珏不敢叫裴峥驾马车,怕他撞死她,于是只叫他跟着车跑。

      至于去哪嘛,今日天气颇好,听说不少人都去了野郊春游,想必那里人定然很多,白珏想了想,就随便去附近最大的银楼看看好了,听说那边最是有不少新奇玩意儿,既可以散散心,又不必怕人多。

      下定了主意,她便吩咐马夫将车驾得飞快,只要想一想裴峥在车子后面跟着跑,拼命要跟上来追着车的模样,就觉得分外好笑。

      她坐在铺了柔软毡毛毯子的车厢里,一只手轻轻支着脑袋,越想这画面,越觉得这场景实在有趣。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她仇人的眼睛。

      只要想到和她仇人一样的男人就在车后被她折磨得气喘吁吁、背后还带着伤,却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在后面像个野狗一样跟着跑,心中就仿佛夏日里饮了一杯冰水一般通身畅快。

      这边白府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飞驰,那边金家的马车刚从城外回来。

      “这白家脾气可真不小,小爷我是不会再去第二次的,你不用劝我了。”金栗衣懒洋洋斜靠在车里的矮榻上,他今日穿着一件缎绿银红蟒袍,腰间用石青色的束带束住,脚下蹬着一双乌靴,头上用摻了红线的细绳辫了几根小辫,一齐攒至头顶,再用素色镂空银冠总住。

      头发都梳了上去,露出刀裁一般的鬓角和如画的剑眉。左耳旁带戴着三个小小的翠色碧石环,正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旁边的小厮听了急得忙道:“爷,我的好世子爷,您的马惊了人家的车,这白家大小姐也不过才将将回京,偏偏遇上您这一着,人家也是倒霉透了,您这说什么也得上门去致个歉陪个不是呀。”

      金栗衣抬起眸子,斜睨了他一眼:“爷的不是?她要不是在车上挂那么些奇奇怪怪的花草,爷的飞云会突然受了惊?要我说,她自找的。”说罢他收回目光,无趣的撇了撇嘴,食指和拇指捻起小桌上的枣子,往嘴里抛。

      “嘶——好酸!”金栗衣皱起脸,张嘴吐着舌头,扭头对小厮恼道:“爷最不爱吃这酸东西了!还不赶紧拿走。”

      小厮扳着一张脸背书一般毫无感情道:“‘金栗衣你今天不给我好好的去给白府致歉你就这辈子都甭想再吃到甜的了。’”他看到金栗衣脸色都绿了,又立马补充道:“这是王妃娘娘亲自说的。”他在亲自两字上加重读音。

      金栗衣憋着一张脸,瞪了一旁的小厮半天,最后泄气一般嘟哝道:“小爷又不是没去,面都没见着被人赶出来了,还叫我滚……”

      “您把人家个小姑娘撞破了头,多赔几次礼道几次歉是应该的。”

      “什么叫我撞的?那是飞云撞的,我可连她面都没见着,她那马车看着也没大事,谁知道里面坐着人那,还说什么头上破了个大窟窿,我才不信……”

      金栗衣的嘟哝声在小厮的目光下越来越小,最后只能无言地眨着眼:“……”

      本想再拖一拖,却没想就是那么不巧。

      那小厮隔着车窗上的纱帘,好像看到了白府的府徽。

      他立刻激动地掀开帘子,指着那辆马车,扭过头惊喜地对金世子道:“世子爷,快看!那不就是白府的马车吗?”

      金栗衣闻言顿感头痛,今日真是倒霉透顶!

      而那小厮还在那念念叨叨,说什么择日不如撞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金栗衣堵住耳朵,试图蒙混过去,但还是不敌唠叨,被赶下了车。

      白府的马车正缓缓停在了宝成银楼前。

      虽然不耐,但看来今天是饶不过这一遭了,金栗衣叹了一口气,一掀衣袍,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车,朝着白府的车架方向前去。

      没办法,完成任务吧。

      白府的车好像又換新了,比上次飞云撞到的那架更加精致坚固,比他这个世子的车架都大上不少,光驾车的车夫就有两个,还不算随行丫鬟随从。

      这白家大小姐,还真是娇贵那。

      金栗衣心中很是不屑,又只能碍于世俗礼教前去赔礼。

      但他心中却还是对前日在白府听到的那句“滚”颇有些不满,不过是些许小伤,又何必这么作张作乔?

      因此他只是静静站在路旁,等着车上的人下来。

      车架渐渐停稳,最后靠在了银楼门口。

      接着一只素白的手从车帘后伸出来,拂过青纱珠帘,帘子上的小小珍珠被手触动之后来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金栗衣不耐烦的心神被声音所吸引,他无意识地将自己的眼神投向那里。

      就看到珠链被那只素白的手掀开,车内的景象缓缓露出一角,因为四周被幕帘遮住,车内比外头要暗一些,但是当帘子掀开的那一刻,金栗衣感觉自己的呼吸忽然被抓住,他眼睛微微睁大,看向那里坐着的一个人。

      最先入目的是衣角。一点如云般的轻纱衣角懒懒的、慵散的落在车圜处,向上蜿蜒出堆积的绯色锦料,衣料下摆随意地铺散开来,但再往上又在一处被青月色的带子收束住,勾勒出细细的、不盈一握的弧度——那是她的腰身。

      随后领口处的衣料交叠露出纤长的脖子,再往上是尖尖的、小巧的下颌,接着是淡樱色的小小嘴唇……

      然后整张脸露了出来。

      金栗衣的呼吸一窒,只觉得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雪色都凝结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坐在昏暗的车厢里,自己就在静静地散发出光芒。

      她的脸是和手一样的素白,唇色也很淡,整个人如雪堆成,只有眼睛和头发是深深的黑。

      然后她将眼睛看向这里。

      那是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她的眼睛微微睁圆,她的瞳孔是最通透的黑,眼白处又十分干净,没有一丝杂色,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至极,带着水润润的光泽,像是有碎光在其中上下浮动。

      衬着她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她的眼波一动,就像是画中人突然有了神,化作精怪翩跹而来。

      金栗衣的心脏突然像是一刻之间生出了自己的意识一样要从皮肤里跳出来,在薄薄胸腔下用力鼓动,仿佛也要随之翩跹去往。

      “……你……你……是你?”我撞到的竟然是你吗?他的嘴巴无意识的在问,脑子里已经没有更多思索的余地。

      他脑海里想到了很多以往的事,也想到更多以后的事,他从小天资聪颖,身份又高,对很多事很多人都是嗤之以鼻的,他觉得这世间聪明的人很少,美的东西也很少,玉珠虽美,但不及白云,宫殿巍峨,但不及山水。

      能入他眼的并不多。

      他突然就记起有一年在屏山上的青崖寺,他被罚来面壁,刚去第一天,心中很是烦躁,将山寺旁的草木都给砍乱了,那里的野草很深,他提着剑,胡乱的发泄,未曾想野草将他的脸和手都割得满是细小的伤口,晚间沐浴时,又痛又痒,他只能憋着气早早的睡了。

      结果第二天醒来,一推开窗,就看到满地的雪。

      那银白色的雪覆盖了整个山头,只有老树的枯枝、寺庙翘起的青瓦在这雪色中露出痕迹。

      仿佛一切狰狞的丑陋都被雪色包容,那样纯洁震撼的美丽。他推开窗时突然散了郁气,只觉得万分惊喜。

      那惊喜就和如今一样。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烧,他无法控制地用眼神紧盯着车内的人看。

      而白珏已经有些不耐,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出现她的车门口,一直盯着她,还一直你来你去,真让人不快。

      就在她刚准备叫来裴峥赶走他时。

      金栗衣的脸上开始泛起红晕,察觉到眼中人开始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来挽留。

      “你……你……”

      “你……你的眼白真白。”他结结巴巴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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