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环》牵机

7、戚戚何所迫

　　我常常盘算如何自阿园手中取回玉簪，玉簪与阿园须臾不离，阿园的修为居然不弱，便是我在她面前都须得小心在意，何况那日我也见识到了玉簪的威力，我也不能抵抗，而那个传他们法术之人，也一并交会了她驾御玉簪法力之法，而这，似乎是杨宝都不懂得的！
　　我依然猜想不出他们的师父究竟是谁？
　　除此之外，我也担心，如果我取走了玉簪，那条恶龙与那个黑衣人再来与他们为难可如何是好？他们失去了致胜的法宝，可万万不是那条恶龙的对手。
　　而那个黑衣人，似乎识得我，这可当真奇怪得很了，他可怎么会识得我呢？他不是天庭中人，杨宝也说了，他是妖孽，可妖孽如何会认得我？
　　我迟疑了很久，还是决定去那潭水边探个究竟，所有的秘密，似乎是在那里源起，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阴森而古怪的地方，每每想起便会令我都会有些心惊。
　　寸草不生的干裂土地中竟然会生有这样一潭清水，当真奇怪得很，我缓缓走近，潭边躺着一头黄牛，抽搐的四肢似乎还在无言的诉说着它临死着的痛苦，它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潭水清洌，一眼望去，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潭水中似乎是另外空寂寒冷的世界，竟然一条游鱼也没有，只有潭水极深处那黑色水藻在水中轻轻晃动，一想起那晚它们那么肆无顾忌的伸出水面，象无数只来自幽冥深处的手臂，怀着无穷的怨恨要将世间的生灵俱皆拖入潭中，我便不寒而栗。
　　我站在潭边，心中明明白白的知道这潭的确颇有古怪，可是异处究竟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只知这清洌的潭水下，隐藏着无穷的险恶。
　　“你想看些什么？”突然身后有声音问我，我仓皇回头，却看见那个眇目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站在我身后，只是此刻，他的表情却没有那晚的杀机与凶恶，声音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便没有说话，他走近我，我却不禁退了两步。
　　“你怕了？”他忽然笑了，独目灼灼，亮如晨星。
　　“怕你？”我嗤之以鼻，虽然不愿承认，可我的确紧张。
　　“在那晚之前我们便曾见过的，”他缓缓的说道，语中似有嘲讽，“难道你已忘了被我追得狼狈而逃之事？”
　　我大吃一惊，一怔之后，突然间恍然，脱口道：“你……你是那只苍鹰？”
　　他负手而立，孤傲的神情确实如鹰，“当日若非杨宝相救，你如何能在我掌底逃得性命？”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似有淡淡微笑，我突然觉得恍惚，这是曾经同我生死相搏过，曾经是我无数次咒骂怨恨过的苍鹰么？只是那些曾经强烈的感情，什么恨呀、怕呀实际都是不存在的，他甚至不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隐隐的还似我久别重逢的旧友，虽然生疏可却丝毫不妨碍我们客气的谈论曾经的别离，这种奇怪的感觉令我哑然失笑。
　　“为着你，我还眇了一目……”他的目光瞟过我，那样明亮漂亮的眸子竟然已经瞎了一只，我竟也觉得惋惜。
　　“你是妖罢？”
　　“妖？”他忽然斜眼睨我，目光中大有嘲讽之意，“妖与仙，你也在意这其中的分别么？”
　　我默然，我自然知道他的暗指之意，象我这样的仙，在他眼中，只怕依旧与他同类。
　　“我以为生灵都是平等的，只应计较善恶……”他的语声忽然一顿，有些尴尬的说道：“我似乎没有资格同你说这些……其实，其实我平生罕履尘世，偶一做孽，不但玉簪未得，却令我反失一目……”
　　“你……你难道……其实是要玉簪？”我猛然自他话中捕捉到这令我惊讶的信息。
　　“难道你以为我想吃你么？”他嘲弄的反问。
　　我惊讶的看着他，没料到他会这么对我说出直接因果，原来他当时根本无心以我为食，他所谋夺的竟是我当时所携的玉簪！
　　“你别这么看着我，也别害怕，”他温言慰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来此见你，是想同你说件事，做个商量！”
　　“同我商量？”我大愕，世事之奇，只怕莫过于此了罢？
　　“自然，是同你！”他的语调神情之温雅，哪似天人俱皆憎厌的妖类？许是看见我毫无掩饰的惊讶，他微微的笑着，说道：“你可是觉得心中奇怪不解么？只怕天下人都会觉得奇怪罢？说起今夜我来见你之事，龙兄亦觉不可置信，可我同他说，纵算你是仙，我是妖，可是终究份属同类，你必能静心理会得我说的话！”
　　他的神态间有种无可形容的诚挚恳切，叫我虽然隐隐的觉得害怕，却不能转身离开不继续听下去，而他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这也是我深为好奇的。
　　“你有仙缘，我有妖孽，必有人教你说仙缘是上天眷顾，妖孽却是自甘堕落罢？”他似乎并不想听我的回答，只是径自的说下去，“你也信这样的话？成仙为妖，不过一线之间罢？你当年得结仙缘，是道心坚定还是机缘巧合？”
　　我的心里隐隐的觉得不安，但却不能摆脱他近乎魔魅的笑容，他似乎了然我的心意，这真叫我心慌，可是他的神情中似乎充满了一种自信的力量，这种力量牢牢的抓住了我，是的，我要听他说什么，我慌乱的心告诉我说：听他说下去罢！
　　他依旧是微微的笑着，我看不清他蒙在眼罩下的眇目，只能看见他另外那只幽黑发亮的眸子，里面有着夺目的光芒，“我并不想瞒骗你，我来，是要你——助我！”他微微一停顿，然后重重的说出最后两字！
　　“助你……”世间最荒唐的事只怕莫过于此了罢，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的，”他却迅速的截断我嘲讽的笑，冷冷的道：“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你助我，而我，自然也会助你达成你的心愿！”
　　看着他唇边泛起的狡黠笑意，我突然在羞愧中涨红了脸，恼怒的说道：“助我，你是妖，凭什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静默的看着我，忽然悠悠的微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却要直击我心中最隐秘的部位：“你喜欢杨宝，是么？”
　　我不再敢直视他的目光，垂下头，却在潭水的倒映中看见自己的惊恐与娇羞，发烫的肌肤似乎一直延伸到耳后颈项，我惶恐无限，仙家清静无为，如何能够动情？可这并不是我最害怕的，我最害怕的却是，他——他如何知道？他如何得知？
　　“天上十日，人间十年，你没料到杨宝已经长成这样一位英武不凡的少年了罢？”他声音中所带着的笑意叫我越发不敢抬起头来，竟忘了他曾是我的生死大敌，天上人间，他是第一个窥破我心意的——妖。
　　“杨宝救过你，十年之后，你掩藏着行迹，甘愿在他身边做一只小鸟，在他危难时刻也不弃不离，难道我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么？”我终又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神情邈远，凝视着远方的目光似乎特别的复杂难解，在这一瞬间，我似乎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意，可是却不敢问出口来。
　　夜风拂过，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些惆怅，他忽然收回了凝注远方的目光，转而看我，说道：“所以我们须得相互为助！”
　　我摇头，但心里觉得理所当然的话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却无比艰难，“我不要你帮助我什么，我只是来报恩的，我不会去拨动别人的命运！”
　　“可是你的命运已经被拨动了呀！”他看着我，有些好笑：“黄雀，让我告诉你罢，你虽然已经拥有不死的仙身，可是对于情感，妖、人、仙都是一样的，你活得久长些并不等于你在此事上便会了解的比寻常人多些，你以为我是冒然的对你说这番话么？你何必违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生气起来，大声反驳道：“谁说我这是违心之话？我此次下界，不过为报杨宝救我之恩，仙凡之间，相隔九重云霄，你以为会有什么？胡说八道！”
　　“仙凡之间有过的故事多了！”他的声音中似有嘲弄：“你的主人赢弄玉与萧史，你应该比我更了解罢？华山之中，曾经囚禁过谁，你总该听说过罢？”
　　我说不出话来，只听他说道：“你若不曾动心，何必甘堕下界？难道报恩须得你日日夜夜与杨宝须臾不离么？你日日替那书生送信，为的是什么？黄雀，你这番言语，瞒得过谁？”
　　我恼羞成怒，高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过是妄自猜惴罢了！”
　　他看着我，忽然微笑，“你是害怕天规么？我可不怕！”
　　他的声音那样坚定，叫我为之一愕，只听他缓缓说道：“你要坚持说你凡心未动，那也由得你。”
　　我蓦然感觉到一阵寒意，掌心也似沁出了冷汗，只听他说：“我要得到那只玉簪，不计用任何方法！”
　　“为什么？”
　　“你何必知道为什么？你去报你的恩罢，我却会用尽一切方法得到那只玉簪！”
　　“你不是阿园的对手，再说了，你即使得到那只玉簪，也不能驱御它的法力，得之何用？”
　　“除了报恩，你还须得收回玉簪，失之由你，得之也得由你，天界的规矩是不是如此！”
　　我迟疑着，终于还是答道：“所以我不会让你得到玉簪！”
　　“而我，也不会让你将玉簪送给九公主！让西王母那虔婆遂了心愿！”
　　“你说什么？”我惶恐，继而大怒，“西王母至尊至贵，如何是你可以轻辱？”
　　“至尊至贵？”他纵声大笑，“说不定是至恶至贱罢？她将此簪赐给九公主，不过是想令九公主亲手除去我，再亲手封印积秽窟！这等用心何等险恶歹毒？”
　　“九公主做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惑不解，“这样便用心险恶歹毒？你讲不讲理？”
　　他却突然暴怒起来，只刹那之时，眼神深处便明明白白写满了狰狞，血丝浮在他幽黑发亮的瞳中，说不出的血腥可怖，我不禁退了一步，摇头道：“算了，我再也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了！”
　　可是我方纵身飞起，他便已经在前面挡住了我，黑色的衣袍在空中飞舞着，仿佛是巨大的帘幕遮住前方，他看着我，冷冷的说道：“我偏要你听下去！”
　　我又惊又怒，双手结印，念动三昧真火袂，他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意，呼啸声中，潭水突然冲天而起，结成水雾将我们两人包裹在其中，潮湿的感觉慢慢浸入我的身体，我惊恐无限，这凄寒的潭水竟然能克制我的真火袂。
　　水雾越结越厚，潮湿的感觉的一直渗透进我的肌肤，湿黏而阴冷，雾气迷漫在我眼前，隔离了眼前的敌人与不远处的尘世，只听他的声音恶狠狠的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水雾中的一切都显得隐约，只有他似乎悲愤的声音在水雾中回荡，我又惊又怕，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惊道：“你是飞禽，如何竟会懂得龙族的驭水之术？”
　　“其中的因果你不必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肯不肯助我得到玉簪！那玉簪势必决不能重归天庭，更加不能交给九公主！”
　　水雾中，他的声音竟然显得凄厉绝伦，令我耸然动容，狭小的结界之中，我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喘息之声，过了好一会，他似乎才慢慢平静下来，向我说道：“所以，请你助我，助我得到玉簪！”
　　他的声音似乎从威胁变成了恳求，我反而慢慢镇定下来，“这不可能！”
　　“那你就不要怪我手段毒辣！”
　　我笑了起来，“你根本就不是阿园的对手！”
　　“你以为？”他冷笑的看着我，忽然向我摊开手掌，“你瞧这是什么？”在他掌心，正静静的躺着一个碧绿的小瓶，里面似有物流动，光芒却似乎穿透瓶身，“这是什么？”我问他，心中隐隐不安。
　　他遥指潭水，“你瞧见这潭水边的牛了么？它迷路来到此处，不过误饮了一口此中潭水，立时便倒地毙命！”
　　我一惊，他续道：“这是因为潭水之中藏了此物，你听说过噬魂水么？”他的声音忽然转轻，隐隐似含有嘲弄的笑意。
　　我相信我必然脸色陡变，我的确听说过噬魂水，这是万载的寒水所蕴之毒，积万载之寒毒，其毒性之强，便是大罗金仙沾到一滴也要毙命！是传说中的弑神之物！
　　“我决不能死于九公主之手，所以为了得到玉簪，我会不惜一切的！”
　　“你要如何？”
　　“如果你不肯帮我，那么我只有出此下策——玉石俱焚！”他声音似乎依然轻柔，但是眼中血丝密布，神色狰狞，紧抓着小瓶的手掌也微微颤动，“你说我若在华阴城的水中投下此物，你料华阴城还能有人活命么？”
　　“你疯了，敢做这样的事么？”
　　“为什么不敢？如果你不帮我取得玉簪或将它毁掉的话，没有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你这样毁伤人命会万劫不复的！”我尖声叫道，他疯了么，竟然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
　　“我已经万劫不复了！”他突然恶狠狠的说道：“随你选，如果你不帮我得到玉簪，你的杨宝也决不能活命的！”
　　“我……我……”我心中慌乱，竟然说不出话，良久才说道：“你不会得逞的！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你就等着看好了！”他冷冷的说道，将那小瓶珍而重之的藏起，“我任你离开，我也不伤你性命，我让你亲眼看着杨宝如何在极痛苦的情形之下死去，所有人，华阴城的所有人，杨宝，阿园，不会再有任何生命，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而死，只有你会知道，是你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我要去找弄玉姐姐，她必能阻止你的！”
　　“你以为她能阻止我么？噬魂水能弑神，你不过是多害她的性命！”
　　“你会遭天谴的！”
　　“天谴只惩罚恶之果，而决不能改变我的心意，如果我遭天谴，那么我必然也已经杀了华阴城中所有人，得到了玉簪！”
　　他的目光看着我，就似两根针直插入我的心口，那样的尖锐而且寒冷，我不愿相信他的话，可是他那样决绝而凶狠的神情，却明明白白的说出他的决心。
　　“他们的命运可以由你来改变，如果你选择帮我得到玉簪，嗯，那样，说不定你会失去仙籍，失去永生，重新变为一只愚钝无知的禽鸟，可是却能换得所有人的平安！”他看着我，微微的笑了，“可以换得杨宝的平安！”
　　他最后的这一句话击中了我，那温热的液体瞬时冲出了我的眼眶，他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丝毫不肯放松，“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你的平安，忘掉你报恩的心事，那样你还会有不灭的生命，你依然可以回那高高在上的所在，遥望这世间的悲伤，你可以永远永远的避开这样的尘世，只做旁观者，一天比一天漠然，你可以喜欢这样，选择这样，随便你！”
　　水雾中，我在他的话中茫然无助，不，这不是我要的——不灭的生命，既然当初得到只是偶然，那么失去，那么失去……“你说杨宝会平安无事？”
　　“是的，我向你保证！”他的神情庄严，“以妖王的名义向你起誓，如果我得到玉簪之后，还伤害杨宝，那么我必被九公主亲手所杀，在天雷之下化为飞灰，万劫不复！”
　　他的声音是诚挚而恳切的，我的心里是混乱的，我不相信他，可是我不能不相信他，我的心已经堕入虚空，我要保护杨宝，我是来报恩的，所以我回答他：“那么，好的，我会帮你得到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