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环》牵机

4、离形托君庭

　　顾子充将我带到一处宅院门外，指着匾额上偌大的两个字说道：“你瞧，这便是董府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匾额上那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忍不住问道：“你说阿园住在这里？”
　　顾子充点点头，看着我奇道：“难道你以为我骗你？”
　　我摇摇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怀疑，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自已不会识字，成仙之前，我只是只凡鸟，凑巧成仙之后，天庭中并没有谁会来教我些什么，便是弄玉姐姐，也只会告诉我，该当守些什么样的规矩，除去当守的规矩，我们就是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平心静气的一天又一天的重复生活，所以自然偶尔会有的神仙觉得无聊，这时候就出现了思凡呀等等能打破天庭寂静的好戏，每当有那样的时刻出来，几乎所有的神仙都会把大部份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只是热衷的程度稍有不同罢了，但我敢打赌，便是如来佛祖也对这事颇感兴趣的，因为他座下的迦叶尊者便来跟我打听过弄玉姐姐住在华山之上时可曾有见过谪尘的三圣母？所以我敢肯定，哪怕是隔绝九天的神仙，不论再修练多少年，也还是有未泯的凡心，否则天下哪有那么多爱打抱不平、爱凑热闹的仙家为凡人所知？
　　见我不说话，顾子充便仿佛受到了羞辱，抬高声音道：“你以为我骗你？”
　　我诚实的点头，问他：“你去唤阿园出来呀！
　　我说完这句话，顾子充本来已经涨红的脸又渐渐苍白下去，他的嘴唇嚅嗫了几下，才困难的说出完整的话来：“董……董姑娘她是不会见我的！
　　“为什么？”我想起华山上他们两人的形状，倒也相信他不是在骗我，只是觉得心中好奇，所以不免又问问他。
　　他的脸又奇异的红了起来，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的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董……董姑娘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如何能轻易见我？”
　　我对人间的门第礼节不过粗通一二，但想想弄玉姐姐贵为一国公主都能与当时来历不明的箫史相见，他说的理由多半站不脚，当下撇嘴道：“你骗我么？只怕不是这个原因罢？定是你做了什么坏事？
　　他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他又抬高声音叫道：“顾子充清白男儿，每日三省，会做什么坏事？”
　　我说话从来不拐弯，立刻便问道：“那么为什么你不敢进人家家门？人家也不愿见你？”
　　他看着我，眼神中有些愤怒又有些伤心，用几乎象蚊子叫一样大的声音说道：“董姑娘说，她已经许配给杨宝，与我男女有别，若是相见大是不便，只怕惹来误会，人言可畏！”
　　我大乐，叫道：“所以她才躲到华山之上，而你便一直追上去？”
　　他的脸顿时涨得猪肝也似的红，过了半晌，才勉强分辨道：“我又没存什么歹意，不过，不过……”
　　他讷讷的说不下去，这时府门突然开启，一个老头探出头来，才看见是顾子充，便变色道：“你这个痴书生，又来我们府前做甚？走开些，走开些，咱家小姐不会见你，莫要再来纠缠不休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顾子充涨红着脸，只是不动，显然这番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那老头又道：“今天我们家的表少爷也来了，你小心他若是发起脾气来……你这身瘦骨头，够他打上一拳的么？”见顾子充依然站在不动，忽然声音又转柔和说道：“我瞧你这书生，也真有几分痴气，可惜你找错了人家，你快听我良言相劝，快些走罢，别再来这纠缠不休啦！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却听清了他说的中间的一句，忍不住问他：“你说的表少爷，是叫杨宝么？”
　　老头“咦”了一声，转脸看着我，狐疑道：“你来找我家表少爷？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说了两个我字，我还是哑住了，难道我能跟他说么？我不是人，我是一只被杨宝救过的鸟儿，是来报他的救命之恩的！纵算得我不懂事，我也知道，我若是说出这番话来，只怕他对我会对顾子充理更加不客气，乱棒赶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才不象顾子充这样傻来触晦气哩，而且只须知道杨宝在此处，我也不能这样见他的，否则弄玉姐姐也要不许的，所以我立刻将顾子充拉到一边，低声向他说道：“你慢慢设法见你的董姑娘吧，我要走啦！”我眉飞色舞，只待与他一分开立时便可变成鸟儿飞起屋内，谁能拦我得住？
　　谁知见我要走，顾子充居然大是惶恐，连声叫道：“你别走，你别走！
　　我大奇：“做甚么？”
　　他声音细若蚊鸣，几乎是哀求的问我：“我如何才能见到董姑娘？
　　我本想说：“问我？我如何晓得？”但看着他哀恳的目光，不知为何，我心忽然软了一软，这个书生，虽然傻气，倒也傻得诚挚可爱。
　　但我就算是有心想帮他，一时间可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弄玉姐姐说过我不可以使用法术，我如何敢胡来？但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目光热切的看着我，我便又有些迟疑了，心中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跟他不过同路一截，他怎么就拿我当救星看了？人若没城府到如此地步，当真比只鸟儿都不如！
　　他又追问：“怎么办？”
　　我没好气，道：“你不会在府门外等？等她出来？”
　　他一脸的苦闷，过了一会，才说道：“你哪里知道，我上个月在门外等了整整二十日，她也没出过一次门……董姑娘是神仙，我怎能守得住她？”
　　我心说：“这倒也是！”忽又想起：“十年之前我见到阿园不过是个平常女童，怎地十年之后变得这么厉害，倒似精通法术一般？”
　　顾子充求助的看着我，居然当我是救命稻草般，其实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虽然识得杨宝，那也十年之前的事了，何况我识得他，他还未必识得我呢，我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黄雀罢了！
　　“怎么办？”见我良久不语，顾子充按捺不住的催促我。
　　他那样的眼神，教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我如何知道？”这五个字来，只好问他：“喂，你可是也住在是华阴城之中？”
　　他点头，于是我道：“我且瞧瞧能不能设法令阿园来见你！”
　　他张大着嘴，过了半响才叫道：“这……她不会来见我的！”
　　他这样不相信我，真叫我感到不舒服，当下挑着眉毛的对他叫道：“象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难道我跟你一样么？我能必教阿园亲来见你！”在凡人面前，我夸下海口。
　　狂喜之色顿时占据了他的眉梢眼角，而且似乎还要源源不绝的从他身体各个部位中冒出来，他拼命点着头，对我千恩万谢，却不知道我当时打的主意是：如果阿园不愿见他的话，我就变成阿园的样子见他一面也没有什么，反正我瞧阿园也不假他什么辞色的。
　　***
　　我重新化成真身，飞入董家的深宅，飞过几重院落，我便看见了站在梨花树下的阿园，我便随意拣了一枝靠近她的头顶处的树梢停下，果然她只看了我一眼，但即没加理会，我站在她头顶不远处仔细察看她束发的玉簪，“不会错，不会错……”，我欢喜的“喳喳”叫，那果然是我失落的西王母要送给天帝公主的玉簪，我叫得肆无忌惮，反正她听不懂，果然，她只是微蹙着眉看着我，似乎不知道一只小小的鸟儿干么这样高兴？
　　看见她看着我，我便叫得越发的大声了，这时看她，我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我？也许已经认不出了，但是如果多看我几眼呢？她会不会想起那只她小时候最喜欢逗着我的黄雀？
　　不过她显然对我没怎么留意，只看了我几眼，她便移开了目光，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梨花上，但又似乎不是，似乎那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的物件上似的，她是这样的安静，如果不是呼吸时轻微的颤抖，她看起来真像是弄玉姐姐的石像。
　　看着她丝毫不加理会，叫了一会，我也得无趣的停住了叫唤，我又陪了她一会，而她只是那么安静的站在树下，凝视着一个似乎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我只得重新扑打着翅膀，我还要去寻找杨宝，不知他藏在那里了？这个顶顶调皮的男孩子不知道长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象从前一样的胡闹，还是会象阿园一样沉静呢？
　　我十分好奇，依次飞过院落，打量着每一张年轻的面庞，想从中找出我曾熟悉的目光，猜测着十年后杨宝的长相。
　　可是我把院子绕了几圈后，还是不能找到一张让我觉得亲切的面孔，杨宝呢，杨宝去了哪里？我在半空中胡乱的叫着，象我曾经做的一样，那时杨宝总是会出来寻到我，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捧回房里去，可是这一次呢？杨宝，我又在叫你了！
　　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没有谁来理会我，偶尔有人抬起头看我，目光也立刻会从我的身上移走，是呀，春日的庭院，不知道有多少彩蝶，有几株树上，还停着鸣声清脆的黄莺，它们看见我，并不停止自己的歌唱，反而更加骄傲的梳理着自己的光滑的羽毛。
　　庭院的杆栏处，还挂着一只白色的长毛鹦鹉，正自不厌其烦的学舌弄话，高声的喧哗着，但人们还似对他十分宠爱，不时喂给它点食物。
　　我盘旋在半空，最初的兴奋终于变成了失望，杨宝，杨宝，你在那里？
　　我只得重新回到梨树之上，阿园依然站在那里，微风徐来，拂起了她的衣袂，令她看起来有些出尘的寂寞，我不知道小时候的那个小女孩竟会长得如此美丽了，心中也不禁有了些异样，是妒嫉？是惊讶？我也说不出，只是忽然再也不想发声，只是呆呆的看着同样安静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渐渐掩至大地，她的眼眸中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声低低的叹息从她的樱唇中逸出，我更怔了，阿园，难道在为什么事儿忧烦么？阿园，为什么要如此？难道长大后还会比小时不开心么？她从前可是天真活泼什么忧愁都没有的姑娘呀！
　　这时，有个丫环悄悄的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姐，表少爷要告辞了！”
　　阿园微微的垂下了头，似乎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请他过来罢！”
　　我在树梢上提起了心，是杨宝？杨宝就要过来，我要再见到杨宝了！我欢喜的叫了起来，阿园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我很奇怪，她小时候可跟杨宝很是要好的呀，顾子充说她已经许配给了杨宝，为什么她丝毫不见喜悦呢？难道杨宝又象小时候一样惹恼她了！我在树梢上悄笑，这次我取笑的叫声终于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仰起白玉般的面庞，轻轻的挑着眉，低声道：“你在这里欢喜了一天啦？为着什么呢？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欢喜？”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够看懂鸟儿的笑脸，但她似乎能够领会到我的欢喜之情，她哪里知道，我欢喜的是为着要见杨宝了，也为着，我也又见到她了。
　　暮色席卷了大地，房内燃起了烛光，不远处的屋外还升起了炊烟，明月升起，如水的月华洒下来，洒在雪白的梨花树上，也洒在她脂玉般美丽娇润的面庞上，仿佛是笼在美玉上的一层轻纱似的，使得她更显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有些象……我一时间形容不出来，只是突然想起了在月宫中笼在寒雾之中的桂花树，是了，就是这样，那么美，却那么清冷！
　　这时我看见了杨宝，天庭的十日，人间的十年，我又重新看见了这个救过我性命的孩子，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少年，乌黑的头发马虎的结成一堆，但眉宇间还是隐约可见幼时的痕迹，只是童年时还显得稚嫩的五官却似果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他的眼睛还是细细长长的，可是却那么亮，就象夜里最先升起的那两颗星星一样，粗粗的浓眉，高高挺直的鼻梁，只有那仿佛被刀刻出来的嘴唇边隐约还见一丝稚气，尤其是见到阿园之后，深深的笑意便从他的嘴角边漾开，就象把石子投进水中荡起的波纹一样，一层层的扩大着，他的声音很高，还有些粗，我还很少听到这样粗豪的声音，萧史大哥说话一直是轻言细语，不过他这样的响亮似乎也好得很，起码我很容易就明白了他要说些什么，在他嘴唇才动的那一刻，我已经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他要说些什么，真是有趣，那个孩子竟然长成了这样，我咯咯的笑，虽然发出的依然是喳喳的叫声。
　　他奇怪的看着我，搔着头，在那一刻，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他，他似乎认出了我？我屏住呼吸，目不转晴的看着他，盼望他会用洪亮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可是没有，他的目光只是扫过我，那完全是陌生的目光，仿佛与我素不相识，我突然觉得一阵不舒服。
　　这时阿园埋怨的叫道：“你别又去吓一只小鸟！你瞧你看着它，它叫都不敢叫了！”
　　我比杨宝先为阿园的话气结，我朝她瞪眼，大叫：“那里会是这样的？那里会是这样的！”
　　可是阿园却似乎觉得我的叫声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一样，又对杨宝娇嗔道：“你看，它都在埋怨你吓唬它！”
　　我目瞪口呆，杨宝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低声咕哝道：“我也没想吓它，只是看见这只小黄雀，倒是一点也不怕人的停在树梢上，有点奇怪罢了！我吓它做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阿园抿着嘴笑了起来，“我又不象你一样凶巴巴的，它自然不会怕我！”
　　杨宝似乎有些窘迫，低声的叫道：“我哪里有凶巴巴的？它也不会怕我的，我又不会伤害它……”他抬起头，似乎是盼望我回答一样的看着我。
　　我答应着，便飞到了他宽厚的肩膀上，看见阿园目瞪口呆的样子，我也觉得好笑，而杨宝则更是得意，侧过头来，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碰触抚摸着我的身体与尖喙，这是他当年常做的事，可如今，他却已经长成了如此高大的少年，我不禁感到些许羞怯，在他肩头退了两步，可是终究是怕阿园再嘲笑他，便没有飞离。
　　阿园却笑起来：“你可得轻些！它只是小雀儿！”
　　杨宝得意之下，高声道：“我理会得，我会很轻的！”
　　我尽量自然的忍受杨宝的善意抚摸，阿园的眼中终于充满了笑意，她也伸手，轻轻抚摸我的羽毛，笑道：“今儿奇啦，这只鸟儿竟然会这样亲近你！”
　　“有什么奇的？”杨宝故意装出不要大惊小怪的样子，可是却掩饰不住得意之情，“它知道我不是不分好歹会胡乱杀生的恶人，我才不会伤害它呢！”
　　阿园撇嘴，嫣然道：“难得也会遇上一只不怕你的鸟儿。”
　　杨宝正色道：“师傅也曾说过，我身上带煞气，心中无恶意，识人者自然能够识别！”
　　阿园向他可爱之极的皱皱鼻子，笑道：“不过这世上的人畜，都不大有识人之能，只有今儿这只小鸟，倒不怕你！”顿了一顿，又道道：“前些日子我在华阴至云阳的道上又见到有树精做怪，只怕过些日子，咱们还得到那潭边看看！”
　　杨宝点点头，我心里奇怪，这两兄妹，十年不见，难道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可是他们却不再顺着这件事说下去，只是净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七大姑家的八大姨什么时候又要做寿啦，哪里的四嫂又添了新的孩子……我静静的听着，心中却一直想着他们刚才说过的话：山精做怪……。
　　两人又说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的道了别，我便自然而然的站在杨宝的肩头随着他一同离开，阿园自然是惊讶的，可是我乐意站在杨宝的肩头，她也只能惊奇罢了，不过更加惊奇的似乎却是杨宝，只是他似乎更得意于此事，一边伸出手指让我啄着，一边哼着歌儿离开了董府。
　　月色下他大步的走着，青石板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站在他的肩头，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杨宝，他可变得多了！这便是成长么，十年对于人来说，这变化可真大得很，尤其是我一直还只记得他孩子时的模样，怎么不觉得时光流逝，他就已经长成一个这样高大英武的少年了？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是杨宝，他救过我，对于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乐滋滋的站在他肩头，一时间就连如何从阿园的手中取回那只玉簪都忘了，只想道：“如今我须得好好向他报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