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环》牵机

2、念君致我恩

　　我看到世界的尽头是一团烈火，华山的朝阳，无比的辉煌绚美，轻振双翼，我飞了进去，三昧真火与烈焰温柔的点燃了我的羽毛……

　　“黄羽……”我似乎又听到杨宝欢喜的叫声，那声音似乎要将头顶的滚滚烟云裂破，但，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过去了，他已经再不会记得了，那曾经依稀有过的不舍。

　　杨宝，你以后再不会记起我的名字了……

　　杨宝，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冥冥中我们自己推动着的转轮……

　　杨宝，希望我这一次所做的事再不会带给你任何的伤悲……

　　忘了吧，请你全部忘了吧！

　　※　　※　　※

　　那只苍鹰一直对我穷追不舍，逃命之余，我不由得暗暗诅咒：“一只鸟，一只凡间的鸟，哪怕是我的天敌，也不能这般大胆罢？竟然这样来追逐伤害一只天庭的仙鸟？瞧我以后不好好收拾它！”可是想归想，我依然只能在它的追逐下狼狈逃窜，谁叫我眼下化成了真身？刚好便是身后那只可恶苍鹰的口中美食！

　　这样的逃命当真劳累不易，而我口中所衔的物件也似乎越来越重，正拖着我的身子不住的下坠，我在心里叹气，眼看下界的华山险峻非凡，我怎么敢将西王母心爱的玉簪弃掷不顾呢？须知这还是西王母娘娘第一次给我安排使命，我怎么能够辜负？她若要我将这只玉簪送给天帝的九公主，我又怎么能够让玉簪跌到山上的哪个缝隙中去呢？

　　可是我真的很累了，那只该死的苍鹰已经越来越迫近我，我飞得越来越低，常常只是堪堪的从树梢上掠过，而这些该死的树枝也竟然毫无顾忌、不知回避的弄乱了我华丽光滑的羽毛，看着我被挂落的黄羽，想起这数百年来平静的天庭生活，我真是心痛。

　　神灵说不定真是无所不知的——可是瑶池宴上我的抱怨也不至遭受这样重的惩罚罢？我只是感到有点心烦，只有一点：因为我跟天庭里面的天神们是不同的呀，我天天呆在弄玉姐姐的身边，天天听她与萧史吹奏笙箫，那首曲子一天没有听过一百遍的话，那五十遍也总是有的罢？我敢跟任何一个天神打赌，如果他们也象我一样，将一首曲子听过那么多遍，听过那么多年，天天听日日听时时听……那么即便这首曲子再怎么悦耳，也不可能教他们再这样如醉如痴了，遥想当年，我在华山顶上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确实也曾身不由已、如醉如痴——所以天界的许多神灵都说我运气好，因为那天正好是箫史与弄玉夫妇飞升为仙的日子，这首曲子，就是他们为告别尘世而合奏的，所以在这首曲子里，有极乐，有极悲，有欢喜希望，有离别悲伤……而我，便恰巧在那一天听那这首曲子，然后当真运气很好的攀附了弄玉姐姐的衣带上随着他们一道去了天庭，所谓攀龙附凤便是这样，弄玉姐姐便常常笑着道：“这，便是命运！”

　　可如今，我被苍鹰追赶，眼看命不久矣，难道这也是命运么？那么天意未免也过于喜怒无常，呀！神灵，须知我现在也不是抱怨你的安排，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命运罢了……刚刚还在瑶池蟠桃宴上与众神一道陶醉在轻歌曼舞之中，虽然那百鸟来仪的节目，我与凤凰及百鸟都不免有些厌烦了，但那也不过是有些厌烦罢了，不至于立时便要教我沦落到如今被苍鹰宰割食用的命运罢？

　　我回过头看着苍鹰，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够明白？我这几百年来都在天庭之上，辟谷不食，我的肉一定不怎么好吃的！

　　无怪世人都将凶狠的目光称做目如鹰隼，原来鹰的目光当真是这样凶恶狠毒的，它的爪子那样巨大，似乎一爪就可以将我抓得粉碎，而它此刻离我不过一尺之距，我欲哭无泪，这，这也是机缘？

　　※　　※　　※

　　杨宝已经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被族长惩罚，都说长孙会更受长辈的宠爱，如何他这匹未来的杨氏千里驹却总是被自己的嫡亲爷爷责罚？

　　杨宝其实也并非不知自己发起怒来，一脚便将房门踢得粉碎大有不该，可是正如母亲方才嗫嚅的辩解：这个孩子生来便力大鲁莽，这倒也不能尽算他的错……所以杨宝便心安理得觉得自己是受了冤枉的，于是在挨了十个大板子之后，他便抹着眼泪，独自跑出了家门，来到了华阴后山。

　　并没有人焦急的追赶出来，虽然母亲也唤了几声，但也不过是唤了几声——现在，似乎一路相随的只有春日和煦的春风，杨宝跑着跑着，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他不知道是自己跑得太快以至叫他们追赶不上呢？还是家里人都这样放心笃定的相信自己独自离家是不会遇上危险的？

　　想到此处，杨宝不禁放缓了脚步。放眼四周，但见绿草如茵，乱花杂树，这等美丽宁静的所在，竟是他也没有来过的，草地上正有只胖大的白兔，正在安静的吃草，见到他踏破静谧，虽然警惕的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虽然不觉得这会是一个危险的敌人，所以虽然不时回顾，却还是安心的吃着嫩绿的青草。

　　杨宝越发的无趣，索性走到那只白兔面前瞪视着它，白兔终于停止了吃草，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便还是决定了撒腿就跑。杨宝瞪着它消失于山林之间，索性躺在草地之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心里便浮起无数荒唐的念头，于是他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硬物砸醒了杨宝的美梦，也许他依然沉浸在与表妹阿园玩耍的快活美梦之中，杨宝呲牙咧嘴的大叫着醒来，一摸额头，竟然满是温热的液体，抬手一看，那液体已经染红了他的手指，赫然竟然是鲜血，再一摸，那从天而降的硬物竟然是一柄造型奇特的凤状玉簪，色泽碧绿，晶莹剔透，触手生寒，华美名贵异常，这令杨宝大是奇怪，抬头望着天空，却见一只苍鹰正在搏击一只黄雀，那只黄雀左右闪躲，却哪里能够逃出苍鹰的掌握？它的片片羽毛被苍鹰的利爪划过，混着鲜血坠将下来，在阳光下放射出夺目的光华，竟似一粒粒的红宝石一般。

　　杨宝眼见那只黄雀在苍鹰的利爪下狼狈不堪，而那只苍鹰则似颇有戏弄之心，有时明明已将那只黄雀抓住，却又故意给它逃出自己爪底，便似自家院中的猫儿戏鼠一般，而那只黄雀则被它弄得毛发凌乱，鲜血淋漓，身形不断下坠，可不论如何总是不能逃过这只苍鹰的锐眼利爪，杨宝看得一会，见这只弱小的黄雀饱受欺凌，却始终不放弃抵抗逃脱，不禁对它暗暗生出了敬佩之心，要扶助弱小的侠义之心也不禁油然而生。

　　顽皮的少年，自然随身都带了皮筋弹弓，当下便寻了几粒石子，觑准机会，便向苍鹰射去，他力量既大，准头又佳，一连三发，发发尽皆命中，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不得已放开了黄雀，振翅飞上云霄。

　　杨宝见自己数弹连发便将这般凶狠的一只大鹰逼退，也不禁大感得意，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额角的剧痛，只是仰首大叫向那只苍鹰示威，手中一边高举着弹弓，那只苍鹰在空中做势欲扑，似乎还有不甘之心，但又畏惧他石弹厉害，竟不敢再扑下来，盘旋良久，这才掉转身形而去。

　　杨宝见它去远，便俯身拾起那只跌落在草地上的黄雀察看它的伤势，只见它的羽毛早已凌乱不堪，身上更是已经在鹰爪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只能狼狈的躺在自己手中瑟缩喘息，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尤其见这只黄雀美丽非常，鲜红的尖喙，一双幽黑的瞳仁清澈明亮，虽只是一只禽鸟，但那目光中却似深通人性，望着自己的目光中竟带有三分哀怨、三分伤痛、四分感激，杨宝怔了一怔，不禁伸手轻轻抚了抚它柔软的羽毛，觉得这只黄雀大不寻常。

　　黄雀扑腾着翅膀，但却再也不能飞起来，杨宝看着它努力挣扎，不禁更生出怜惜弱小的念头，当下轻声道：“鸟儿，鸟儿，你别怕，那个坏鹰儿已经被我打跑啦！它再不敢来欺负你啦！”黄雀似乎听得懂人话似的点着鸟首，一边侧身用鲜红的尖喙梳理起羽毛来，它休息了一会，精神似乎便振奋了许多，便又重新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宝抚摸着它，轻声安慰道：“你不要着急嘛，你受了伤，我把你带回我家去养伤好不？我会喂你吃的，你喜欢吃什么？阿园也一定很喜欢你呢！我家有个顶顶大的花园，里面有顶顶多的小虫，阿园会陪你一起玩……”

　　※　　※　　※

　　“后来怎样了呢？”弄玉姐姐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便如同最美好的仙乐一般。

　　“后来？”我垂下头，不自禁的去俯看下界，但层层的云雾阻隔了我的视线，也阻隔了人间与天界的距离。

　　“是呀，后来怎样了呢？他不是带你回家了么？”弄玉姐姐娓娓的询问，可却一边轻轻抚弄着我的秀发，似乎对我的回答并未如何留意。

　　“是呀，回家了呢！”我回过头看着弄玉姐姐，她的目光中似乎大有深意，这是为什么？不过我也无心去想，只是我跟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杨宝家的后花园，说了一半多，弄玉姐姐却没有什么惊奇，脸上依然只有淡淡的微笑，似乎倾听更多的是出自礼貌而非兴趣，我不由自主的住了嘴，怎么忘了，弄玉姐姐原是秦国的公主，天下还有什么人家的后花园会比秦国的宫殿花园更加富丽堂皇？

　　弄玉姐姐猜出了我的心思，所以她又问我：“他照顾你，一直到你养好了伤？”

　　“是呀！”我点着头，回想着那些时光，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百多天，却可真是快活呢！他每天都会逗着我玩，跟我说些新鲜的事，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好像是叫阿园吧！他们对我那样温柔细心的照顾，这可还是我生平没有过的感受呢！“他们还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黄羽，姐姐，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名字。”

　　“黄羽？”弄玉姐姐微微的笑了，“这个名字是挺好听的！”她似乎有什么忧虑，因为她正轻轻的拍着我的脸，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怎么了？弄玉姐姐，”我仲怔不安的问她：“你在担心么？是担心我弄丢了西王母娘娘的玉簪会受责罚么？”

　　“不是，”弄玉姐姐微笑道：“那只玉簪坠入下界，那也是注定的缘份，九公主宽宏大度，想来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我……”她迟疑着，温柔的看着我，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我的小妹妹！”

　　“西王母娘娘会责备我么？”我不禁畏怯起来。

　　“不会的，既然是注定的缘份，西王母娘娘怎么会责怪你呢？世事如何变幻，冥冥中早已有注定，天意不过是借你的手去拨动命运的转轮罢了！”

　　我怔着，觉得听不懂弄玉姐姐说的这句话，什么叫做命运借我的手去拨动命运的转轮呢？难道说西王母娘娘令我去送那只玉簪时就知道我必然会把那只玉簪弄丢的么？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我去送那只玉簪呢？难道是她存心要把玉簪弄丢的么？不过这样冒犯不敬的话我自然不敢问出口，只要不会有人来责怪我，我便要谢天谢地了，只是为什么弄玉姐姐要担心呢？我伸手拨动着翻滚变幻的白云，心中忽然有许多的怅然：“我只不过是一只鸟儿，我什么都不懂得！”

　　“你早已经不再是一只鸟儿了，我的小妹妹……这么多年了，你早已经有了人的思想，”弄玉顿了一顿，忽然问我：“你在挂念他们么？”

　　“挂念他们？”我假装茫然不解。

　　“挂念那个救你的凡人呀，”弄玉姐姐的声音似乎顿了一顿，低声问道：“你回到天庭也有十日了，这十日，我看你一直在眺望下界，你总不是在寻找那只苍鹰的踪影罢？”

　　“这自然是的！”提起那只恶鹰，我满腔的怒火又升腾了起来，“我要去寻那只恶鹰报仇！”

　　弄玉姐姐失笑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有什么怨仇可以报的？”

　　“不行，”我大声道：“我才不肯吃这样的亏呢！”

　　弄玉姐姐微笑道：“那么你要如何报仇呢？那只苍鹰可是你的天敌，你须得忘记嗔、怒之念……”

　　“我不管……”我仰着头，大是不满，叫道：“它欺负了我，害得我丢了西王母的东西，又险些没命回来！”

　　“若不是它，你能认识那个下界的凡人么？”弄玉姐姐的话中有隐隐的笑意。

　　我哑住了，突然间发现对那只苍鹰的怨恨似乎没有那么深了，可是我又另外想起了一事，“姐姐，那么仇不报也罢，可是恩呢？恩要不要报？”

　　“恩？”弄玉姐姐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她的目光中有着深深的，叫我奇怪的怜惜，“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其中因果……你自然还不会懂得……”

　　“这可真是不会懂得，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你自然不会明白，这就是你的因果，这就是你的恩害，”弄玉姐姐轻轻抚着我，轻轻的说道：“等你明白真相时，你就已经成为了代替命运拨弄转轮的手掌，再也不能停止……”

　　“还是不明白……”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是一只鸟儿，不大懂得人的想法……”

　　弄玉姐姐哑然失笑，她的目光温柔的看着我，柔声说道：“你不明白，不过是因为你当局者迷，而我，却是旁观棋局的清醒者罢了！”

　　看见弄玉姐姐的微笑，我放下了悬起的心，垂下头说道：“不明白你今天说的话……”我懒得再去想这些捉摸不透的话语，因为我心中有着更紧要的事想问，“弄玉姐姐……”我重新抬起头，热切的看着她，“你说我去寻回那根玉簪好不好？”

　　“为什么要寻回那根玉簪呢？”弄玉姐姐依然微笑着，可是她的眼中却根本没有一丝的笑意。

　　“我……”我迟疑着，终于寻到了一个好借口：“仙家的宝物不应该流落于凡间，否则若是泯灭了灵气，那……”

　　“这真不是一个坏借口……”弄玉姐姐明澈的眼中重新漾起了笑意，可是为什么，这笑意却似乎有些悲哀，难道是我看得错了？“难道你没有另存其它的心思么？报恩的心？”

　　我涨红了脸，我迟疑着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咦，奇了，怎么竟然是滚烫的呢？我嚅嗫着：“这……这……”却说不出话来。

　　“你去吧！”弄玉姐姐忽然低声说，她看着我，轻轻托起我的脸颊，倒映在她眼曈中的明秀少女双颊如有霞染，这是我么？这个倒影，心里忽然就有了荒唐的念头，可是我却不敢想下去，仙人凡心一动，必将下堕尘世。

　　可是这个念头，弄玉姐姐必然已经察觉到了罢，她托着我的脸，轻轻的叹息，低低的说道：“去吧，去吧，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了转动，谁也阻止不了，无论旁人如何满怀怜惜，也不能阻止已经开始转动的转轮……去吧，黄羽，去面对你的命运罢……”

　　“我的命运？”我不禁怔怔的，弄玉姐姐似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呢？

　　“杨宝有恩于你，这份情是要报的，”弄玉姐姐的声音很低，可是却很郑重，“可是，你若想要去下界报恩，却须得应承我两件事……”

　　顾不得多想其它，我已经雀跃起来，叫道：“弄玉姐姐，你且说，是哪两件事？”

　　“第一桩……”弄玉姐姐沉吟了一会，我不敢催促她，只得静待她细说：“第一桩，自然是取回玉簪，第二桩，你出现在他面前的只能是真身，别教他看见你的人身！”

　　我张大了嘴，过了一会才傻傻的问道：“如果我只是一只鸟儿，我如何能取回玉簪？难道我连话也不能说么？”

　　弄玉姐姐摇头，声音很肯定：“决不可以，如果你应承我这两桩要求，我便同意你下界去，但若你不允，我宁肯你欠着他的恩情永远不必归还！”

　　“那么玉簪呢？”

　　“玉簪？”弄玉姐姐淡淡的笑：“失之因你，得之因你，世事莫不如此，若你不能得之，那也算不得什么！”

　　“那么怎么样才能报了他救我之恩呢？”

　　弄玉姐姐看着我，她的目光似乎看到的是很遥远的地方，竟有许多的悲悯，她沉默了许久，才低低道：“其实不必去报恩的，但如果你要去，就去等有一天，你觉得已经报了他的恩，再也不能为他做更多的事，等到那一天，你想要重新回来了……”

　　渐渐飞离云雾缭绕中的庭台楼阁，我突然觉得有种说不种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心口，这是我漫长岁月中从未没有过的感觉，是害怕么？还是忧虑？可更多的，似乎却是欢喜，是期待。

　　天庭是很好很好的……只是不知为何，我却想回到那温暖热闹的人间院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