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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定缘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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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坛使者肥大的黑袍甩袖闪进了广寒宫文华殿的玉钉红门,此刻文华殿只有嫦娥在,那只猪偷偷摸摸的还能找谁?
“寡妇门前是非多啊。”玉兔合上眼,伸个懒腰嘟囔。她仰躺在七百丈高的月桂梢头,两只大长脚翘成二郎腿,无暇胜雪的绒毛掩映在琼枝玉叶间,祥云瑞气缭绕着,分不清是兔子和云霞。
树下,魁梧壮硕的吴刚身影渺小得蝼蚁一般。他挥去额头的汗,掂着手中的长斧,惦记那胖子的神器,吴刚运足丹田气、仰头粗声大气高声问玉兔:“灵玉,你说九齿钉耙能把这棵树伐倒不?”
玉兔嫌他吵闹,长耳折下来堵住耳朵眼儿装睡。
久久不见回音,吴刚恼了,长声大喝:“三瓣嘴的豁子,问你呢!”
真没礼貌,玉兔喊回去:“就算能,这块老朽木肯定马上就又长好了,还亮晶晶的闪着光。你又不是没试过我的玉杵?”
灵玉尖细的声音伴着一波波的回音穿来,吴刚听得心凉。不甘的抡起银光大斧照着月桂树狠狠的几斧子斫下去,随着轰然巨响,冰花碎玉四溅,万丈刺目光华中,树干剧烈的摇撼着,最后紫光一敛,斧刃下的伤痕眼睁睁的又愈合了,反而像化了吴刚的气力为自身光华,更加精气照人了。
这震撼传到九霄上的枝叶处,渐传渐弱,树梢枝头兔子搭的锦窝轻摇慢晃,极是逍遥惬意。
执着的吴刚还在伐,他心中的希望从未轻减:也许,就是下一斧,感天动地,不可仰止的华美桂树轰然倒塌,他功德圆满,成仙得道。
兔子呢,飘飘悠悠舒服的就要睡了。
吴刚的脑子是她不能理解的事情之一:真是不知认命的憨人。
月桂树,那是月之魂魄,怎可能被伐断?还是被一介无名小卒砍断?几千年了,他伐的越起劲,那树长得越精灵旺盛。
再说了,成仙有什么好?被条条天规管着,还要修炼,多清苦。
看她:玉兔,虽然不是神仙,却是兔子的老祖宗,受万代苍生的仰慕。每日逍遥找乐,优哉游哉,比神仙差哪儿了?品级是低了点,可正是因为品级低下,哪路神仙也不会管她,由她去了。
吴刚真是想不开啊,就知道和那老桂树较真了。他若是专心去酿桂花酒,怕是早混成酒仙了。
玉兔灵玉不能理解的另一件事就是净坛使者猪悟能的旷世无聊:嫦娥那张天仙的脸,他怎么就看不烦呢?
这都了几千年过去了,现如今地上的人们已经管“休妻”叫“离婚”了,女人都可以“休”男人了,难为他还这么情长。
就算想念得不得了,他若大大方方的来拜访谁也不会拦,偏偏要偷偷摸摸的溜了来,受了广寒宫主太阴星君多少冷遇。何况到现在,那猪连嫦娥的手都没摸着……
“太痴情了!”玉兔嘀咕的说着,忽然担忧了起来:人间有夫妻相一说,那嫦娥仙子每每看着一张猪脸,会不会也向悟能大叔的长相发展?
不禁后背凉飕飕的,她扑腾一下爬起来不睡了,卧在树梢看一次次轮斧子的吴刚汗如雨下,只觉得他可怜。
玉兔顺着树干溜下来,化出人形,俨然一个俏生生、娇滴滴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水汪汪的眼里灵光流转,笑弯弯的,像极了光灿灿的月牙,一派娇俏天真:“今天的功课做够了,歇歇吧,我带你去玩,口渴不?”
吴刚头摇坚决:“不去,每次和你出去最后都要被太阴主责罚。”
玉兔皱皱鼻尖,泄气惋惜的样儿:“不去啊,可惜可惜,那天月老打赌输给了我,我心里惦记着你爱酒,只要了老头后花园树下藏着的那几坛陈酿,看来只能独自享用喽……”
有酒?吴刚来了兴致,想着千年老酒清冽甘醇的滋味,顿时口唇发干,喉节滚动,轮得高高的斧子一时竟忘了落下。
玉兔笑眼弯成一线:“一点都不豪气尽兴。要伐木就伐木,要喝酒就喝酒,优柔寡断心思不纯,哪里是清修人的作为?走吧走吧,树天天有的砍,酒可不是天天有。”
灵玉说着蹦蹦跳跳的向着月老家去了,银白衣裙飘渺在云雾间,转瞬不见。赤膊的吴刚慌忙披上长衫,急追而去。
月老阁离广寒宫很近,住着月下老人。星宿灿灿的天庭里他不过是不入流的小仙,小老头性子执拗生僻,整日窝在工作室定缘阁里,只忙着老眼昏花的牵线拉绳,来往的仙友自是少之又少、愈来愈少。
可惜一片开阔的后花园被他闲置,荒得不能再荒。
狡兔三窟,玉兔也是兔子,这条祖训自然要被无限发扬光大。灵玉四处溜达时,发现这块人迹罕至的宝地,就兴冲冲的安营扎寨。
起初她还是偷进偷出,渐渐和月老熟悉了,她的胆子也壮了,变成了自由出入,把月老阁的后花园当了自己领地。
月老呢,难得有只兔子替他打落庭院、植树浇花种菜捉虫锄草,虽然乱七八糟的西瓜地里栽牡丹、昙花旁种胡萝卜,甚至兔子还搭了个纳凉的草棚,月老也不在意,却乐得从此不用再管这些琐碎。
何况一块荒地也算是花花绿绿了,能养月老昏花的老眼,他索性从心里把后院送给玉兔,以至于后来他若想把得来的宝贝和赏赐藏在自家后院里,还得问问玉兔。
久而久之,一个老头一只兔子,各得其乐,相安无事。
今天灵玉果真是用赢来的酒敞开了招待客人,她可是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吴刚好酒,又伐木伐得口干舌燥,闻到香味时就咽口水了。他先是用琉璃盏小口小口的品啧,连声赞叹,然后改碗,然后举坛畅饮。不一会儿,已是一地空酒坛歪斜零落。玉兔一直笑眯眯的看着。
吴刚打量着月老的楼阁宅院,这里比起蟾宫可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只有那阁子还算精巧。”
他抻着头问灵玉:“你见过老神仙拉姻缘线没?”
“耶?”灵玉目光一灿,笑的诡秘,指尖在他眼前慢慢的绕圈圈:“你想去?”
吴刚醉得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他压低声音:“嘿嘿,他在不在?”
灵玉眼里的流光能溢出来:“不在。”
“那,咱们……”
两人像是一对算计着偷灯油的老鼠,兴奋紧张得不得了。灵玉捂着嘴咯咯的笑,点头如捣蒜,和吴刚商量着:“就看一下?”
吴刚憨憨的咧嘴笑:“就一下就一下,你先你先。”
灵玉嗤一声:“又是我先!哼,我先就我先!”
她人已经蹦了起来,轻盈的跳过去,吴刚忙大步跟上。不想灵玉走到门口时忽然放慢了脚步,吴刚人高步子大,醉咧咧的一时刹不住,山一般的身子毫不含糊的就把陡然停步的灵玉撞向前。
“哎呀!”一声惊叫,灵玉被他磕飞,直直的顶开了定缘阁两扇破落的木门。
木门后是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一层层都摆满了泥胎娃娃。灵玉立脚不稳,又跌跌撞撞的撞上了架子。
登时,稀里哗啦的响声不绝于耳,摆满泥人的架子一个压一个,像推骨牌似的倒下一排。数不清的泥胎娃娃掉落在地,摔碎的脆响声连成片,声音像是在下冰雹,好半天才停,一室尘土飞扬。
吴刚仓皇的跨进门槛,傻了:“闯祸了!闯祸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灵玉摔倒在地,她也被眼前这阵势镇住了:她早听说这里有泥娃娃,没想到有这么多,比银河里的星星都多。都是两三岁憨态可掬的小娃娃,有男有女,巴掌大小,笑嘻嘻的拱手而立,煞是可爱。
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绕过倒下的木架子和满地的碎片,去看那些没摔倒的架子和泥娃。有些泥胎两两成双,被一根红线缠了各自的脚,连在一起。这红线肯定就是姻缘线了,玉兔有些失望:姻缘线原来这么普通,一点儿都不好看。
墙上暗格里有几对格外精致的娃娃,也都是配成双的,灵玉被吸引了过去。这些泥娃脚上的线也不是能用手牵得住的红绳,而是一缕粉红色荧光,幽盈盈的闪着,像是从彼此的脚上长了出来,连在一起。
灵玉伸手就去拿那个最喜欢的胖小子,不料连在一起的女娃被带起到半空,两个泥娃脚上的荧光半连不连,忽就就断了,直落落的就向地上掉。
灵玉一慌:别的摔了还好,这几对泥娃单独放着,肯定是月老极其偏爱的,要不就是有重要用场,闪失不得。
她忙双手去抓女娃,却忘了还拿着个胖小子,结果手忙脚乱间接住了女娃,男娃却“吧嚓”一声清脆落地,身子摔成碎片,扑起一阵粉尘,只有圆溜溜的头是完整的,一张齿白唇红胖嘟嘟的笑脸在地上滴溜溜的滚过来、滚过去。
“可惜可惜!”灵玉懊恼,弯腰捡起碎片放在手心,很是心疼。
那边吴刚看她又砸了一个,后悔的抓心:“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忽然一声暴喝在二人头上炸响:“哪来的贼人闯进老夫的宅院!”
苍老的声音轰隆隆滚过头顶,雷一样,正是月老那倔巴头怒冲冲的声音。一阵阴暗随即笼罩了月老阁——那老头回来了。
吴刚六神无主,看看一室凌乱根本无法收拾,干脆:溜!
“快跑!”他说完就拽了玉兔,发足狂奔。
玉兔猝不及防,被吴刚扯着飞掠向前,她回头时看到月老的云滚滚追来。但那朵小小的黄色老云哪里追的上这逃窜的二人?很快就被甩得看不到了。直到精疲力竭、再也看不到狂追的老头,吴刚才停步。
两人都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睁着眼睛面面相觑,呼哧呼哧的咳嗽喘气。好半天,吴刚才能说出话来,又怨又怕:“我跟你在一起就没得过好,这回怎么办?”
灵玉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喘着:“你才笨,跑什么?月老迟早得找上门去,怕什么,帮他把那屋子打扫干净不就行了。”
吴刚哭丧了脸:“那满地打碎的泥人,咱们哪能赔得出来?”
“找个神仙帮他复原不就得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万一他告状告到太阴主那里就完了,得拦住他。”
“就是就是。”吴刚急忙忙的又来扯兔子,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攥着个泥娃的碎片——是被她亲手打碎的那个泥娃。
“你怎么还偷了一个?”
灵玉无辜,眉毛竖了起来:“谁偷了?被你拽着跑,没来得及放下。”
被这样一提醒,灵玉才觉得手心隐隐的疼,原来一路狂奔,攥在手里的碎片断茬划了她的手,泥瓷片上也沾了她细细的一线血丝。
灵玉登时傻了:摔碎的普通的泥娃娃,她可以死皮赖脸的请神仙们念个口诀、吹口仙气,说不定也就复原了。可是沾了仙灵血的东西对仙力就失灵了,她不是仙,但总归也是有灵气的,这泥娃沾了她的血,恐怕只有粉身碎骨的命了。
怎么向月老交待?那老头翻脸不认人的……
想想月老把这泥人宝贝的单独放着,再想想太阴主生气起来冷飕飕的脸,灵玉这下才知道害怕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手中那胖泥娃犹自笑嘻嘻乐着,后脑勺上还刻着字,是他在人间的名字: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