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王牌短篇集》白云做梦

2、【仓春】谢谢你

　　1
　　春市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初恋对象有喜欢的人。

　　还记得高中一年级的秋天，第一次在训练中和那个人成为搭档的时候，那个人无声的口型吞咽下的是“小凑”的发音。
　　小凑。春市的姓氏。也是兄长亮介的姓氏。

　　也还记得秋日暖阳里，第一次在训练中和那个人完美配合时，那个人习惯性地将手套凑过来，嘴里笑着喊道：“阿亮……”在瞬间，那个人发现习惯的名称在那一刻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改口道：“春市，干得不错。”
　　阿洋学长，从现在开始记清楚，你的搭档是我。

　　和阿洋学长的记忆有很多，每一帧都被珍藏在春市的脑海里。
　　阿洋学长球场上的一些小习惯，春市一清二楚，他知道怎样搭档才能让这只猎豹在战场上愉悦起来、舒畅起来。
　　阿洋学长生活上的一些小习惯，春市也一清二楚，他们为了培养默契，从刻意地呆在一起逐渐变成习惯地组合在一起，就像是量表里不可分割的两个题项一样。

　　2
　　但关于自己，春市却不是那么了解。
　　春市明白这个道理，是在二年级春甲结束的时候。

　　冷月高悬，夜风带着二月春夜的凉意，从衣服的口子往里面钻，惹得春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呀哈哈，春市，这点小风就不行了？这个体质不行啊。”绿色头发的学长一边大笑，一边将外套脱下，抛过来的外套带着体温将春市连头都罩住。

　　温度。阿洋学长的温度。
　　只是愣了一瞬，春市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外套扯下，然后往仓持怀里塞去：“阿洋学长，你这不只剩下短袖了吗！”
　　“大冬天我都敢穿短袖，这算什么。”露出双臂，穿着短袖T恤的仓持皱了皱鼻子。
　　“学长，你感冒了的话，青道的全国第一二游间可就少了一个人。”春市坚持地将外套推了推，示意仓持穿上。
　　隔着厚重的刘海，后辈的眼神仍然坚定到让前不良的前辈仓持竟然有了丝心虚。他摸了摸鼻梁，别开脸，将外套接过来，随意搭在双肩上，“真是瞎操心。”
　　“学长，把外套穿好。”春市直勾勾地看向仓持。
　　仓持挑起眉，“你这是在命令前辈吗？”说完，他靠近粉发后辈，带着火热的温度和有力的呼吸，一只手将那厚重的刘海撩起——

　　粉棕色的双眼，无措又诧异地看向这个行为出人意料的前辈。

　　感觉到仓持的打量，春市屏住呼吸，紧张到连眼睛都不敢眨。

　　“眼神不错嘛。”仓持笑道，微妙的笑意和手掌抚在自己额头的温热，几乎让春市的心跳都快停止。

　　快、快停止！春市心里警声大作。

　　就像是听见春市的心里的呼救，仓持松开撩起刘海的手，拉开和春市的距离。

　　这是？突然离开的温度让春市又怅然若失。

　　仓持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来是手机的震动让他离开——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一阵，然后突然笑出声来，“春市，你看！”他兴奋地将手机拿到春市眼前，“阿亮学长说我们的搭档还不错哎！”

　　亮到刺眼的屏幕上，聊天界面的名称处是“阿亮学长”。

　　开心。嫉妒。
　　分裂的情感瞬间同时涌上心头。

　　春市稳住心神，随口回应了几句，仓持哈哈一笑，开始和另一端的亮介聊起天来。

　　刚刚，怎么回事。
　　春市敏锐地抓住心里那奇怪的情绪，不断地叩问着自己。
　　就连现在，看着因为和哥哥聊天而面露笑容的阿洋学长，心脏也酸胀到苦涩。

　　别聊天了，看着我啊。阿洋学长。

　　……他好像懂了。

　　就那一刻，春市忽然发现，原来他是嫉妒着哥哥，嫉妒着那个自己向往、尊敬、喜欢的哥哥。原来他是喜欢着阿洋学长，喜欢着那个或许向往着、喜欢着哥哥的学长。

　　原来，他还这么不了解自己。

　　3
　　回到青道的某日，春市对着镜子，撩开刘海，看着镜子里那双坚定的粉棕色眼睛，想起了耳边那句“眼神不错嘛。”
　　——他想要做一些改变。
　　那一天，他剪去了那曾经盖住自己双眼、让眼里的情绪无法传达出去的厚重刘海。

　　眼里的喜欢，是否有某一次，真正地、准确地传达给阿洋学长呢？
　　春市说不清楚。

　　肢体的触碰、球场上的勾肩搭背、胜利后的猛烈拥抱，是不是有某一次，将心里过分的喜欢传送到阿洋学长的心里呢？
　　春市也说不清楚。

　　明明是全国第一的铁壁二游间，但心脏与心脏之间，却隔着无法敞开的心扉。

　　随着仓持的退役，他们失去了搭档的身份，但仍然断断续续地联系。仓持时不时会来看春市的训练，春市时不时会发消息给仓持。
　　这不近不远的距离，是最适合的距离。

　　直到樱花纷飞的那个离别的春日。
　　仓持灿烂地笑着，将春市拉入自己怀里，在耳边，他低声说道：“谢谢你，春市。”

　　谢谢什么呢？
　　春市想，谢谢我喜欢你，但是你却不能回应我吗？谢谢我和你作为搭档，完成了青春的梦想吗？谢谢我鼓励了你升学去哥哥的大学吗？

　　不要谢谢我。我讨厌你的谢谢。
　　春市微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做这些。

　　不要谢谢我。

　　4
　　“春市，我和洋一都很意外，你升学选择了去京都。”
　　这是哥哥的消息。

　　升学志愿确定的那天，春市收到了很多人的消息。有泽村胡闹般地追问，有降谷不解的凝视，有金丸纳闷的疑惑，也有东条小心的追问。
　　唯独没有收到阿洋学长的问候。

　　仿佛之前一直在line上聊天的阿洋学长，是没有心的人工智能。
　　他的问候只存在于哥哥的消息里，就连疑问都少了一份真诚，而多了一份试探。

　　没错，你是说过以后能再和我搭档该有多好。可是，如果我接受你的邀请，去了你和哥哥的大学，你究竟要选择和谁搭档呢？
　　笨蛋阿洋。连这都没想清楚。

　　春市喜欢哥哥。春市向往哥哥。春市嫉妒哥哥。
　　他们总是喜欢一样的东西，比如棒球。春市在模仿哥哥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又在寻找超越哥哥的路上摸索得满头是血，最终他成为了全国第一二游间的二垒手，成为青道强大打线不可或缺的一员。

　　这一次，就连喜欢的人，或许都一样。
　　但是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却不是超越哥哥就能做到的。

　　第一次，他想要成为和哥哥完全不同的人。
　　就像是木质球棒和金属球棒的差别。

　　“嗯，关东呆腻了，想去关西试试。”
　　犹豫了一天，这是春市最后给哥哥、还有那个人的回复。

　　5
　　樱花一瓣一瓣地悠悠坠落。
　　春风一吹，花瓣就在风中汇聚成一片粉雪。

　　在这粉白的细雪中，春市怀抱着自己的结业书，笑着迎来了哥哥和初恋对象。

　　哥哥温柔地拥抱了毕业的弟弟，“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努力去争取啊，笨蛋弟弟。”
　　笨蛋哥哥，喜欢的人可不是喜欢的东西，那个人总会做出属于他自己的决定。而我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喜欢着那个人罢了。

　　仓持凝视着春市，皱着眉，挠着后脑勺——好是困惑的样子。
　　春市心里叹口气，对不起，让你困扰了。他面上不显，展开双臂，露出习以为常的温柔笑容，“阿洋学长……不，搭档。毕业这天，拥抱一次吧。”
　　仓持如释负重，几乎是冲过来将春市抱住，可这个拥抱却是那么小心翼翼。

　　感受到阔别已久的温度和气息，春市闭上眼，犹豫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凑在仓持耳边，低声说道：“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谢谢你赐予我如梦一般的初恋。
　　谢谢你这么好，让我的初恋，没有任何残缺。

　　谢谢你，能够让我喜欢你。

　　青春结束的这一天，春市想，他的初恋也到此结束了。
　　花朵、青春、初恋，再见。

　　6
　　新的生活，你好。

　　大学的生活就好比鸭川一样，看似平静，却奔流不止。
　　想成为和哥哥完全不同的人，就意味着要去挖掘“小凑春市”究竟是怎样的人。从进入大学的那天开始，春市便不断地努力攻克名为“什么是小凑春市”的课题。

　　除了棒球外，春市还喜欢什么？还能干什么？
　　春市擅长格斗游戏，以前总和仓持一起奋战在各色游戏里。他们一同作为战友将泽村前园御幸降谷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作为对手的胜负率是五五开。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一起玩许多RPG游戏，什么最终幻想系列，什么传说系列，什么勇者斗恶龙系列。
　　除此之外呢？

　　春市好像擅长做研究。
　　尽管是体育推荐生，但当联系教授后进入研究室里，春市从一开始的平平无奇，逐渐地就展示出自己的优异。
　　二年级的某天，作为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本科生，春市习惯地对各个打算挑灯夜战的学长学姐告别时，教授忽然问道：“小凑，本科毕业后打算怎么办？”
　　春市愣住，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一旁的学长嘻嘻笑道：“当然是继续跟着教授读啦！”
　　实验室里笑声一片，春市迎合着笑起来。

　　夜晚，春市一个人坐在鸭川边的草地上，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
　　月影倒映在河流上，又被流水搅碎。

　　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如果问泽村，正在和克斯里作为大学搭档的泽村会说，向着更广阔的棒球世界前进；如果问降谷，正在职业世界跌跌撞撞的降谷会说，希望能早日第一次先发。
　　如果问春市，春市却一时给不出答案。

　　小时候，他想或许可以一直追随着哥哥的脚步，但在高中时他又选择了去超越哥哥；高中时，他想或许可以一直打棒球，但却在选择的时候听从内心的呼唤进入了大学；大学这几年，他想去体验除了棒球以外的生活，于是他啃起来一开始几乎看不懂的外文文献，从一开始几天看一篇，到后来一天看几篇，于是他进入实验室，从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到现在成为学长学姐最喜欢的学弟。就像当年打棒球一样，明明开局的条件那么差劲，他却一步一步做到自己的最好。

　　那么，他未来要做什么呢？
　　他，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他又想起来仓持。那个总是自由奔跑着，就连烦恼都可以被他奔跑时卷起的狂风带走的人。

　　“阿洋学长，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一封简讯悄悄地传送给仓持，接在他们这些年日常的闲聊之后，带着想要打破那和谐的假象的私心。

　　阿洋学长，你会明白吗？

　　7
　　“春市，洋一明天来京都，下午五点到。记得接他。”
　　“要加油啊。”
　　鸭川畔的简讯没有得来仓持的回应，倒是过了几小时，哥哥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现在，狭小却温馨的小店里，沸腾的锅子的另一侧，坐着春市的初恋对象。
　　仓持的脸被升腾的热气挡得模糊不清，但是声音却格外清晰，“都来京都了，怎么吃的是九州的内脏锅啊！”
　　春市夹了一筷子韭菜，“没有办法嘛，其他店这时候都得排位……这家店也挺不错的，我们课题组有时候聚餐也会在这里。”
　　“……课题组？”
　　“和阿洋学长也说过吧，之前想着要不要试试做做研究，于是就给上课的教授发了邮件约了时间商谈一下，之后就去了教授的实验室。”
　　“……”

　　仓持沉默了。
　　春市突然回想起春甲的那个晚上，为什么阿洋学长会突然撩起自己的刘海呢，这个问题他一直耿耿于怀。在这一瞬，他忽然明白，只是因为仓持想要看清楚自己的神情而已——就跟现在一样，自己很想拨开这模糊视野的热气，将阿洋学长的表情看个明明白白。

　　“春市你啊，真是让人看不透呢。”仓持说道。
　　春市眨眨眼，掩盖住眼里莫名的情绪，“阿洋学长才没资格这么说呢。”

　　他们喝着酒聊着天，在店里端着啤酒杯，隔着热气腾腾的内脏锅谈论着不痛不痒、根本不需要当面谈的话题，然后又一人举着一罐易拉罐啤酒，漫步在鸭川边上。
　　河水毫不停息地流淌着。

　　春市指向河的对岸，万家灯火已经亮起，点缀成世间的人间烟火，“阿洋学长，我们去对面吧，我带你去我们学校看看。”
　　不等仓持回答，他便一个跨步踏上鸭川上的石墩。

　　8
　　一个小跳步、两个小跳步……
　　春市已经来到了鸭川的水中央。

　　“喂——春市！”
　　身后的人喊道。

　　春市意外地向后看去，仓持站在两个石墩后的石墩上，脸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照得若隐若现。

　　“怎么了？”春市问道。
　　“春市，你的未来里没有棒球了吗？”

　　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春市笑着摇摇头，“还是会偶尔玩玩……”
　　“为什么？”仓持坚定地看向他，眼神叩问着春市的心。

　　为什么？
　　人生不就是这样，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失去和获得吗。
　　春市反问：“为什么阿洋学长会在意这个？我已经不是你的搭档了吧。”
　　仓持抿抿唇：“你是我高中的搭档。”
　　“这很特别吗？”春市追问。
　　仓持沉默。

　　夜风有些燥热，是夏天的特色。

　　春市笑了笑，“我们继续走……”

　　“春市，你是讨厌我了吗？”

　　哎？
　　春市睁大双眼，目光锁定在河流之上的另一人。

　　仓持咬着牙，将自己过头的自尊心踩在脚底，狠狠问道：“那年你填志愿的时候，你是故意选择看不见我的地方吧？就这么讨厌跟我作为搭档吗？”
　　不是……

　　心底压抑的愤怒和不解一旦找到了出口，就如仓持他脚边的水流边难以停止：“那年你毕业的时候，你想说的根本不是谢谢吧？那么勉强、那么难过的话，不要说也无所谓！”
　　不是……才不是！

　　“怎么可能……”春市握紧双拳，声音颤抖着，一向柔软如水的粉棕色双眼不服输地看回去，“怎么可能是讨厌你啊！”
　　讨厌的……明明是想要争取却没有勇气、想要放弃却没有魄力的自己！无论如何……对你的心情……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仓持执着地问道，“那年你毕业的时候，你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

　　想对你说的话，只有那一句……

　　“是讨厌我吗？是再也不想见到我吗？”仓持气势汹汹地问道，他一定要讨个明白。

　　被逼上绝路的春市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大喊：“是喜欢你啊！”
　　喜欢你，是整个青春的梦。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没有愣住、没有惊讶，仓持立马回应：“哪有像你这样喜欢人的！”
　　“……本来，就不想告诉你的。”春市咬着唇，闷声道。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出来让你烦恼？选择我，还是选择哥哥……这样的决定……”
　　仓持一脸莫名：“这和阿亮学长有什么关系？”
　　话已至此，春市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内心，“你难道不是喜欢哥哥吗？”
　　仓持惊讶，“为什么会这么想？”

　　春市死死看向仓持次：“……最开始和我搭档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都是哥哥吧。”
　　“适应新搭档的时候，难免会和老搭档对比一下啊……”仓持摸了摸鼻梁。
　　春市继续盘问：“后来还非要去哥哥的大学。”
　　仓持激动道：“难道不是以为你也会去阿亮学长的大学吗！”
　　“毕业后，重要的话也只通过哥哥转告我。”春市眯起双眼。
　　仓持狠狠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让我觉得我被彻底讨厌了吗！”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春市又是生气，又是想笑。但这一刻，逝去的花朵、青春、初恋，都像是随着夏日的夜风被吹回他的怀抱。
　　春市问道：“你毕业那年，为什么会对我说谢谢你。”

　　仓持脸上一贯凶恶的表情，忽然就僵硬，随后，化为一脸的柔软，“还记得我们一起玩过的《最终幻想10》吗？”
　　春市迷茫地看向仓持。
　　“还记得尤娜最后对泰达的那句话吗？”

　　谢谢你。
　　春市想了起来。

　　“那句话，在游戏的国际版里，被翻译成I love you.”